她头仍低垂着,仿佛还未醒,却在听着来人的动静,安静计算着他同自己的距离。
这儿的人修为多在结丹期上下,偶或有几个元婴期的,再往上的凤毛麟角——倘若进幻境的是她本体,这点修为在她面前压根不够看。可眼下这境况,她只有一击之力,倘若一击不中,恐怕就只能将幻境毁去了。
那人走到床榻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方才吃的吃食里掺了东西,她体内似有热流在横冲直撞,混杂着幻化的双腿带来的毫无间断的疼痛感,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一片静默和黑暗里,不安滋长攀升,顺着她脊骨攀爬而上,啃噬着快要绷断的理智。
苏漾咬住舌尖,铁锈气弥漫开。
眼前的人似是叹了一声,带来几分难言的熟悉感,紧接着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抓住她的小臂。
苏漾覆在黑布条下的双眼骤然睁开,右手手腕一转,早被她偷偷扯松的红绫飘落,金簪的尖头滑下来,她紧紧攥着簪头,按着身前人的胸膛使了巧劲儿,力道打在他麻穴上,趁他来不及反应将人死死摁倒在床。与此同时,右手紧握金簪狠狠朝那人喉管扎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饶是司景行也一时闪躲不及,又不敢与她硬碰,只能急声开口:“漾漾!”
苏漾猝然被这么一唤,意识到手下压着的是谁,但扎下的力道太大她已收不住,只来得及歪了歪准头,司景行顺势敲在她手腕,她配合松手,金簪脱手而出,“当啷”一声摔出去。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金簪掉落在地的那刻,飘下的红绫方姗姗落下来,覆在二人身上。
司景行抬眼看上去。她被卸了力道后双手撑在他脖颈两侧,将他整个人压在身下,自上方飘落的红绫搭在她肩上,垂落下来的末端就在他手边——他只消两边轻轻一扯,她便会跌进自己怀里。
许是两人一起入的幻境的缘故,他们在彼此眼中还是原本的样貌。苏漾撑在他上方,眼睛上仍缚着黑布条,两颊却烧起不正常的绯红,喘/息/粗/重。她的温度透过那层薄薄的襦裙一点点侵染过来,热得灼人。
司景行喉结微动,抬手绕到她脑后去解她眼前缚着的黑布,指腹间的薄茧有意无意擦过她耳后,苏漾微微一颤。
视线终于重新清晰,苏漾看清身下人模样的那一刹,一直紧绷的神经歇下去,手上陡然便失了力。
她跌落下来,伏在司景行身上,一手揪着他衣襟慢慢攥皱,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司景行意识到她的反常,微微一皱眉,“漾漾?”
但他离她实在太近,他念她名字时,尾音向来很轻,平白便多生出几分缱绻。此时温热的吐息落在她颈侧,像是点起了一团火,一路熊熊而上,将她残存的理智吞噬殆尽。苏漾半支起身,两手分别抓住他的手往上一并,死死按在床榻上,而后俯身低头,与他额头相抵,耳鬓厮磨间一下一下浅啄着他的双唇。
她身上已没多少气力,司景行没费什么劲就挣脱她的手,在她闪过空茫的眼神里翻身将她摁在身下。
往日那双气势凌厉到显得有些摄人的丹凤眸此时溢满了水雾,眼尾洇着薄红,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有泪滴滚落。不自知的欲望沉在她眼底,浮上来的便只有空濛濛的迷茫,像被抛在半空,没有来处也看不到去处。
司景行的指尖划过她脖颈,感受着她颈侧有力的脉搏,她整个人缠在他身上,属于她的气息渗过来,在他身周无孔不入。有那么一霎,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对苏漾的欲望——想将她自云端拉下,亲手将她按进泥沼,想看她永沦欲海,不得彼岸。
就像是拿在手里把玩的一只白玉盏,若是色泽太清透漂亮,就让人想倏而松手,看它从手中滑落下去,碎在地上。不为旁的,就为了听它破裂时玉碎的那一声。
“司景行……我难受……”苏漾一时奈何不了他,只能抬手勾着他,在吻他的间隙盈盈看进他眼底。
司景行清醒了一些,抬手覆住她眼睛,挡住她看向自己的视线,声音仍有些哑意,“漾漾,你境界尚不够,现在还不行。”
不止是她境界的问题。他们二人现在这副躯壳里的神魂还是各自原本的神魂,倘若灵府互相开放,神魂相交,他很难确定苏漾会不会从他的神魂里发现什么端倪——毕竟,他可不是她以为的司寇钧的那半“善念”。
司景行清醒过来,半环住苏漾的腰身,将她带坐起来,一道道温和灵力自她脉门而入,清扫过她这副躯壳的疼痛和疲惫,又凝气为刃,自她指尖切开一道血口,将她误食的情毒逼出,直至逼出的血液从乌青变回鲜红,才替她止住血。
苏漾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尾鱼,浑身脱力地靠在司景行身上。下一刻却察觉出有什么东西填补上了她灵府之中金丹被挖走后的空缺,磅礴灵力自她灵府而出,她隐隐又回到了结丹期修为——是他的元婴。
司景行这副躯壳的修为在化神境,早已炼出元婴,此时将元婴离体送入她灵府,填补上金丹该在的位置,虽不及她自身金丹用起来那般方便,但也勉强可以将她的修为吊在结丹期。
最重要的是她有灵力供给双腿,便不必再受日夜疼痛之苦。
苏漾在他怀中抬头,“你的元婴放在我这儿太久,会不会难受?”元婴与神魂一脉相通,离开他本体太久得不到他滋养,怕是不妥。
“无碍,我能时常在你身边就好。”司景行将她被汗打湿的碎发捋回去,“你稍稍有些灵力傍身,才不至太被动。”
有了灵力滋养,苏漾立马精神起来,扒了司景行的外袍给自己披上,盖住那件仿若没穿的襦裙才自在一些,开口问他:“你怎么寻来的?”
“接了惊鸿楼拍卖的请帖,说是有条鲛人,便猜到你也会在这儿。”要说鲛人是这场幻境的主角,那么入幻境的苏漾才是最大的变数,理当会比他更早遇见鲛人。
“唔。”苏漾寻思了一会儿,他只要进来惊鸿楼,便能看见自己挂出去的名牌。这样一想她又有些好奇,戳了他一下,“你花了多少买我名牌的?”
“不多不少,一千颗灵珠。”
“嘶——”苏漾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夜千金,什么家底经得起他这个折腾法儿,不免有些痛心疾首:“你亏了,那贩子卖我的时候统共才卖一千灵珠。”哪有一天就叫那姓薛的赚回去的道理?
司景行将她身上那件自己的外袍系好,慢慢解释道:“我来得晚了些,你的名牌已叫人取走了,按这边儿的规矩,要截人好事,须得付上十倍截金。”
苏漾暗暗叹了一声,被他截住的那人今日当真是好运气,“得亏你截住了他,不然他进来怕是要血溅当场。”
司景行微妙一顿,“我在外面把他杀了。”
“杀了?”苏漾一惊,虽是在幻境里,但他们终究还有任务在身,实在是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司景行语气平淡,“他叫你名字,我听不惯。”
这种烟花之地,时不时死个把人再寻常不过。不止是幻境中,放眼整个沧泽,光鲜的外表下不知藏着多少这样暗疮一般脓腥腐臭的地方。一把灵气珠就可以叫人俯身做狗,有无上实力的手上沾多少杀孽也不为过,连一句交代都不必给——不过随手碾死几只蝼蚁,何必在乎蝼蚁怎么想?
苏篆启和关池央皆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云境又不需参与进对灵脉的明争暗夺里,因此云境的情况兴许要好得多。也正是如此,云境捧在云端里养出来的小公主才对这些毫无所觉——她生在高处,长于光下,若是一生顺遂,永远都不必被这些污秽脏了眼。
她此刻正垂着头,司景行的视线便肆无忌惮掠过她的眉目。她太干净了,让他很难耐得住将她拉下泥沼的隐晦渴望。
苏漾却捧着他的手吹了吹,抬眼望向他的眼底是真心实意的心疼:“是我不好,是我没考虑周全,无暇自保,才会让你平白多沾杀孽。”好在是场幻境。
司景行呼吸一滞,似乎连心跳都跟着悸了一下。她以为他是司寇钧的善念,她以为,他不愿平白染血的。
于是他收了眼底情绪,再度看她时,似是清风朗月,“与你相关,怎么能算平白?你在光下走,想走到哪儿便走到哪儿,你身后阴影里的东西,有我帮你除。”
第13章
惊鸿楼地下二层。
半圆形的大堂形似一只半开的蚌贝,以明珠照路,金玉砌墙,四周渐渐匿入黑暗中,只中间升起的拍卖台上光线充足些,像是撬开的蚌贝中那颗诱人的浑圆珠子。
客座皆在四周高处,是俯视着拍卖台的视角,一间间设下结界,从外头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一盏灯台自结界的右上角伸出来——客人若是碰见合心意的,便将灵灯燃起,若是多盏灵灯同亮,唱卖便一段段往上加价,直至灵灯吹熄只剩一盏,这笔买卖便算成了。
明珠被带出来时,这场拍卖会已近尾声,前几件法器本已零零散散没几盏灯亮起。她赤着双足,脚踝上戴着一根极细的金锁链,上头串了铃铛,随她动作一步一响。霜色的坦领半臂襦裙被特意收紧,一朵醒目的红芍自她衣襟右侧起笔,用掺了金粉的朱砂细细勾勒,绽开在她裸露的左肩,一片掉落的花瓣半掩进衣襟里,让人视线也不禁跟着滑下去。
明珠抬头望向四周,直觉告诉她有无数算不上干净的视线紧紧裹缠着她,像是滑腻的蛇攀上来寸寸收紧,勒得她反胃。但从她这儿仰头望上去,所有的客座皆是一片昏暗,结界将她的视线完全遮蔽。唯一称得上明亮的光源,正在自己脚下。
随着身旁唱卖一声“请”,四下里霎时皆点起灯,灯光映照着一旁金玉陈设,整个大堂流光溢彩,刺得她紧紧闭上双眼。一滴泪自她眼角坠落,在半空化作鲛珠,砸在她脚背朝远处滚去。
正中一间客座里,玄袍男子本自斟自饮着,明珠刚被带上来时,他也只是兴致缺缺地瞥过一眼,再抬头时却正对上拍卖台上小鲛人的视线,看清了她的样貌,他微微出神,手中捏着的酒盏不觉布满了裂纹。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光线似是柔和了不少,明珠睁开眼偷偷打量——仍亮着的零星几盏灵灯,就在她抬眼的空里,又熄下去一盏。唱卖仍在一次次抬着她的价,明珠已听至麻木。
司景行半环着苏漾腰身,带着她走进地下二层。两人姿态亲昵,苏漾身上还穿着司景行的外袍,审名帖的人看过司景行名帖便默许了他带着苏漾进去。
甫一踏进去,苏漾便看见了拍卖台上孤立无援的小鲛人。来的路上司景行已将此间规矩给她讲了一遍,眼下亮着的灵灯还有三盏,也便是说还有三人在争。苏漾打量了那三间客座一眼,等着最后成交的那一刹——他们入幻境是为循当年印辙解已结之结,牵扯到小鲛人的事情不能多做干预,倘若偏离原轨太多,愈发找不着心结系在何处了。
“一万灵珠!”唱卖再度抬价,三盏灵灯依然不动。
正中那间客座突然有了动静,一把连鞘长剑自结界中破出,虚浮在半空,明明未出鞘,却有压人的剑意横扫而过,剑柄上系的剑穗在空中飘荡开,露出剑柄上刻着的“宋”字。
苏漾粗粗感受了一下剑意,笃定道:“元婴境。”
“不错。”司景行微微颔首,示意她看那柄剑:“宋家少主,宋熠然的配剑。”
苏漾一知半解地点点头——这柄剑一出,另两处灵灯立马便熄下去。唱卖笑着将尾词念过,安排明珠下去,一会儿便送进买主的车驾。
苏漾扫了上方正中的客座一眼,有结界挡着,自是什么都没瞧见。她心里算盘打得飞快,“我若是现在去那宋家少主的客座里自荐,他能不能将我也赎出来一并带走?”
她如今有司景行的元婴,回到了结丹境修为,确实不算差。至于赎出来后,那便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司景行步子一顿,偏过头去看她一眼,“我也可以。”
明珠的去向既已被定下,苏漾不明白他还带着自己往客座走做什么,却只能跟着他一步步拾级而上,“不一样的,倘若宋家少主赎我,我便能同明珠一起,不然我们日后如何才能接触得到他们?”若是连碰都碰不到,这幻境心结便无解了。
司景行没接她这话,领着她的手径直推开了正中那间客座的门走进去。
苏漾始料未及,猝然对上眼前把玩着酒壶的玄袍男子,一时哑然——他手边的桌案上,还搁着她方才见到的那柄配剑。
宋熠然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眼,目光长长停留在她身上那件与他款式相似的玄底外袍上,而后朝站在她身侧的司景行一拱手,恭敬道:“师父。”
司景行微微颔首,像是随意开口一问:“你方才拍下了那鲛人?”
宋熠然重拿了两只酒盏,“看她怪可怜见儿的,顺手便拍下了。”他端了一盏酒给司景行,而后一挑眉看向苏漾,“莫说我,师父身边儿这个不也是个鲛人?还带过来了。”
司景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想找你为她赎身。”
“师父的人我可不敢招惹。”眼前这鲛人身上披着师父的外裳不说,连周身运转的灵力都带着师父的气息——宋熠然在心里啧了一声,师父从前向来不近红尘,来这楼里不过就个把时辰的空,这鲛人好手段。
“她不愿意跟我走。”司景行意味深长地看向苏漾。
苏漾在他们二人中间插不上话,闻言心思一动,缠上司景行的胳膊,娇嗔道:“郎君折煞漾漾了,漾漾本意只是不忍同妹妹分离,既然宋少主带了妹妹去,便想着央一央少主……”她嘴上娇娇弱弱,瞧见他唇角紧抿着的笑意,缠着他胳膊的手却在袖子遮掩下狠狠掐了一把。
宋熠然似有一瞬失神,但很快便神色如常,“你是方才那小鲛人的姊姊?”
“是。”
宋熠然笑起来,“那小鲛人跟我回宋家,你又怎知,师父不在宋家?”
他这话一说完,司景行只觉掐在他小臂上的那只手更用力了些。
宋家势大,多一个鲛人不多,宋熠然便将苏漾赎了出来做顺水人情。
回宋府的路上,苏漾同司景行待在同一架车中,待周围没了外人,苏漾一道结界设下,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司景行,“宋家少主的师父?”
“宋止。要论起辈分来,也是他远房六叔。”司景行无辜抬头,指上刻着宋字的白玉扳指一动,“你没问我,我以为你注意得到,猜得出。”
他那扳指确实显眼,苏漾却同他待了一个多时辰都未能发觉,不由得气势弱下去,只问道:“宋家是什么状况?”
沧泽诸境虽皆有境主一脉为首,但境土疆域广阔的,边边角角上难免有地头蛇盘踞,是以多为境主一宫为尊,各大世家并行的局面。
宋家在这地界算得上是世家之首,有数百年基业盘根错节将宋家稳稳托举着,但其中真正奠定下宋家地位的,是宋家一样家宝——咒簨。咒簨握于历任家主之手——换句话说,宋家子弟中谁能将咒簨拿到手,谁便顺理成章接管宋家——掌宋家全部命途运数。
“咒簨与历任家主行血契,能大幅提升宋家血脉的运势,助他们快速跨境,宋家子弟修为皆不低,又占据了这一带最好的资源,所以宋家才受人敬畏到你所见的那个程度。”
听到这儿,苏漾摇了摇头。确实有些法器能助人修行,有事半功倍之效,但道途之上,最怕的便是抄捷径。捷径走得多了,修炼时偷的懒天道一笔一笔皆记在头上,往后走不远的。
宋家这个路数,怕是难出大能——但对已具规模的世家大族而言,枝繁叶茂兴许比一枝独秀来得长远。
司景行简单同她讲了一遍,见她专注盯着自己的模样,不知为何有些心痒,搭在一边的手一动,却在她诧异的目光下只将她鬓边碎发拢到耳后。
苏漾握住他的手,突兀感受到他的元婴在她灵府中动了动。他的气息自内而外包裹住她,无处不在,偏偏这具身体又不是司景行,没有她闻惯了的那股安神香的味道,他动作间不经意带上的侵略性没了香气弱化,便明显起来。
她眼中生出些许茫然——许是今夜发生的一切她还未来得及消化,也兴许是她还没能适应两人现在的身份,她心底有种抹不掉的奇怪感觉。
就像是被恶狼盯上的兔子,在被一爪掀翻在地前,听见了远处风声里携来的不安。
苏漾莫名惴惴,抬眼对上他清润如故的双眼时,心底的不安骤然便歇下去。
他是司景行,就算换了一副躯壳,也依然是君子端方,霁月光风。
第14章
车驾停在宋府门前,司景行先下去,回头自然而然递过手来。苏漾扶着他手下去的动作在看见宋熠然过来后生生一转,将司景行往前一拉,借力跌进他怀里,抬头娇俏一笑——落在宋熠然眼中,便是她先拉住了下去的司景行,借机投怀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