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让该我来说!谁让你插嘴。”
“我以为你被糕点噎着讲不出话,便替着分担一下, 怎好像好心当成驴肝肺?”
“驴子那么赤诚忠心, 你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对夫人难道不是赤诚忠心?”江琮淡声道,“可没见哪个小娘子跑来同我叙旧,还深情相约明日再会。”
泠琅气笑了:“什么意思?那只是我朋友——不对, 我干嘛同你解释这个?”
她不再理他,径直走向榻边,仰面倒下,在松软被褥中翻来覆去。
脑海中仿佛还有少年愕然的表情, 那双狭而长的眼眸平日里总是睡不醒的样子,在那一刻却因震惊而睁得十分大。
苏沉鹤第一反应是:“莫不是在开玩笑?”
泠琅僵硬地说:“没有开玩笑。”
苏沉鹤一动不动地将她瞧着:“何时?”
泠琅喃喃重复:“何时?”
江琮贴心回答:“今年正月二十一。”
苏沉鹤笑了声:“阿琅离开也才一年而已。”
泠琅说:“此时说来话长——”
苏沉鹤打断她:“是为了他吗?”
泠琅默然,她看着他微颤的眼睫, 忽然觉得他到现在才问她当初离开的原因, 已经是十分留有情面。
她那样一声不吭地走了, 原本已经做好或许一辈子不会再见面的打算, 她以为也他们不会轻易原谅她……但阴差阳错的, 在这千里之外的江南青山,还是见上了面。
相同的融洽愉悦,每一分词句都默契如昨日,没有谁提起不告而别的原因。
泠琅移开视线, 说:“不是。”
乌云无声翻涌, 天地晦暗,偌大看台上只剩他们几个人, 细雨好似落入了她心底。
她低声说:“是为了我自己的一些事。”
片刻静默。
少年忽然轻松地笑起来, 他抬起手, 似乎想像从前一样拍拍她的肩,但略微停滞后,最终只摸了摸自己鼻尖。
他垂着眼,懒懒道:“知道了,唔,成婚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也不同我介绍一二——”
江琮起身,再次从容抱拳道:“鄙人姓江名琮,从西京来。”
苏沉鹤也抱拳:“原来是江公子——我叫苏沉鹤,是阿琅从前的朋友。”
江琮笑得十分温雅:“她人缘不错,朋友似乎很多。”
苏沉鹤顿了顿,视线从他身上划过,最终又落回泠琅身上。
“走了,”他散漫地挥挥手,“说好了,明天记得来。”
少年转身步入雨中。
泠琅望着那道清瘦的玄色背影,到最后也没解释什么。
她能解释什么?说自己其实是装的,刀者是她爹,而这位是青云会走狗,他们两个只是佯装夫妻便宜行事罢了?
这些话,她连凌双双都没有说,本来当初不告而别,就是打定了主意想自己处理,现在依然也是一样。
“这是我的水流,阿琅,你无须承担。”
这是李如海反复告诫的。
他想让泠琅不要为他寻仇,这一点她没有做到,但他却以身作则地叫她学会了一件事。
投身于自己的水流,绝不把珍重之人卷入其中。
她虽然不听他的话,却至少可以像他生前那样做。这在某种程度上,反倒算作听话了吧。
少女沉浸在回忆中。
江琮看出了这点,每当她想事情的时候,眼皮都会耷拉着,嘴唇也微微抿起,眼睫半天才会轻颤一下。
但今日有所不同,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现在心情有些差。这倒是十分罕见的,从前再怎么样,她也不会露出这种脆弱来。
尤其是在他面前。
她只会是好胜的,警惕的,那双眼中的光芒一流转,便能想出十句挤兑他的话,绝不会有这种怅然情态。
所以那个苏沉鹤,真的只是朋友二字可以形容?
江琮不知道真相,只知道眼前的女孩儿在见了他之后,第一次陷入这种低落。
那个少年,剑的确使得不错。虽然只露了两招,但已经足够看出一点——他很快。
而快已经能决定很多事。
但那又如何?江琮淡淡地想,他的剑使得再快——
也会露出那种眼神。
那是个什么样的眼神?久别重逢后的欣喜还未完全退却,就被错愕占据,不敢置信,茫然隐痛。
失而复得后再失,不过如此。
同为男人,他怎么会看不懂那个眼神,只有因为心虚而躲避的她才看不懂。
她不仅不懂,还选择了隐瞒,关于这桩婚姻的真相,到头来也未说出一个字。
他当然知道原因,若要解释,那涉及的东西必然太多,她似乎不太愿意把朋友拖下水。前路漫长而危机四伏,她要把他们排除在外。
而他,却是可以陪着走上一段路的。
无论未来如何,无论结果怎样,至少在当前这一刻,这是他们单独享有的秘密。
即使她对他们的隐瞒是出于保护,对他的坦然是出于利用——
他依然为此感到快慰。
江琮微微一怔。
手指无意识紧攥了书页,发出撕裂脆响,在静寂室内十分突兀。他恍然未察,只在反复品味方才思绪。
他为什么快慰?他刚刚的满足和庆幸从何而来?
没有想出结果,因为女孩儿已经不满地抱怨出声。
“你倒腾什么呀?我刚刚差点睡着了,结果被你吵醒。”
她从软枕中抬起头,颇为不耐烦地望过来,在看清他手上所拿后,立刻嘲笑出声。
“道德经?哈哈,你看上十遍也不会添些道德!”
江琮听见自己说:“夫人,道德经不是讲道德的。”
语气平静,没有任何异样。
对方轻嗤一声:“以为我不知道么,还用你说?”
她翻了个身,将自己埋入帘帐阴影中,嘴上还不忘模仿他:“夫人,我和这书一样,也是不讲道德的。”
江琮没有回应这句幼稚的挤兑,他想,他哪里不讲道德,简直是太讲道德。
她就这么大喇喇地又要沉入梦乡,同此前的每一个晚上一样,泰然自若,心安理得,绝不理会他就在旁边杵着。
她太过自负,太过骄傲,而他太过道德,所以才有如今局面。
这些日子他扮得太像,还险些生出了些莫名错觉,实在是诡异至极。
江琮捏着书册,漠然离开。
出了门,是一方古朴院落,青石地砖被细雨濡湿,那株盛放的鸡冠花仍旧艳丽着。
他行过院子,轻轻叩响某道房门,不一会儿,门开了。
是九夏。
院内没有旁人,他们在檐下进行了极为短暂隐晦的交流。
“确有其事?”他轻声问。
“确有其事,”九夏恭敬地答,“观察了十个时辰,是昏迷不醒之状。”
“陈长老可有异动?”
“没有。”
“那边可有派人来?”
“未曾看出——”
“你的确未曾看出,”江琮平静道,“我都碰上一个了。”
九夏大惊,飞快道:“属下失职!是否——”
“不必,”江琮打断他,“不用管,我来看着便好,你只需观察宗内之事。”
“属下明白。”
“谣言的事查得如何?”
“这个颇为复杂,似乎有多个源头,目前还尚未明朗。”
“再查。”
“属下明白。”
入夜之后,雨势不仅未歇,甚至变得沥沥淅淅起来。
雨丝打于屋顶青瓦,滴滴答答,声响又因隔着层帐帘显得沉闷,传入泠琅耳中时,已变作十分催眠的悦耳之声。
但她还是醒来了,因为肚子饿。
所见皆是黯淡无光,她从下午回来便开始睡,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只有雨滴声隐隐传来。
帐内漂浮着熟悉浅香,她舒展着身体,无意识地哼哼了两声,思绪渐渐清醒,饥饿的感觉也愈发真实——
耳边有人忽得开口:“醒了?”
泠琅一僵,才想起如今是何境地,她在不是很熟的某座山头,和不是很熟的某位夫婿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