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雪羽与付小芸,两家人数到曾祖父那辈上还是一家,算得上是远房表姐弟,因此也确实有那么一点血亲关系。但早已常年不来往,至多偶尔在家宴上见过几回,也隔着好几张桌子。
颜雪羽高考结束报完志愿之后,家人才发现付家的女儿居然和她同校同院。这下不来往也得来往了。于是两家人单独办了一场高规格的聚会,将两个孩子推上一桌。认亲似的,对男孩说,这是姐姐;对女孩说,这是弟弟。
当时付小芸已经出落得相当漂亮,她隔着一道蟹粉,对着颜雪羽莞尔。披肩的大波浪,淡雅的裸妆,藕粉色的连衣裙,还配了一条珍珠项链,莹莹的光泽正称她恰到好处的笑容。
怎么看都该是名门深闺中知书达理的乖乖女。
她声音柔柔的:“也没有差几岁,直接叫名字就好了。”
颜父颜母笑着点头,说:“雪羽和你念一个专业,有什么不懂的,让他跟你多学习一下。”
“我也有很多不懂的,”付小芸起身,主动给颜雪羽倒了一杯茶,“雪羽,我们互相学习。”
真是再得体有礼不过了。
当时颜雪羽看着这位仪态万方的远房表姐,心中是有些讶异的。他讶异这位传说中的表姐和传说中真是一点都不相同。
虽然过去几年并没有什么实际往来,但是传闻和消息并没有停止走动。在他上初中还是高中时,有过几次很偶然的机会,听到长辈谈到那个付家女孩的种种叛逆的行径,包括逃课上网吧打游戏啦,早恋啦,耳朵上打了八九个耳洞啦。
他之所以能听到这些,只因为下一句往往就是“还是雪羽这个性格好,从来不会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分神,雪羽,心无杂念是珍贵的品质,你一定要规束自己啊”。
所以这位所谓的叛逆少女,是忽然转了性么?他不懂,不过,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眼光不动,心静似海。
颜雪羽承了这杯茶,说了一句:“姐姐好。”
两家长辈为此相视一笑。
那是唯一一声姐姐。
此后再见就是在学院的迎新会上。付小芸走到他面前时,他先开口:“师姐好。”
从姐姐到师姐,付小芸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是从本科到研究生,没人知道他们之间那点可有可无的亲缘。
此时此刻他又主动搬出姐姐二字,付小芸脸上的那份笑僵了僵。她是聪明人,当即心中了然,颜雪羽那句话的含义绝非只是散步而已。
“你有什么事吗?”如同当时主动递上那杯茶,现在付小芸也主动问道。
“只是散步。”北风吹过,二人都觉得有些冷了。颜雪羽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噙笑:“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付小芸也笑了,她的目光流连过颜雪羽周身,像是在重新打量这位与她毫不亲近的表弟:“好吧,那就走走。”
两人沿着学校中轴那条主干道走,两侧是高大的树,现在隐于夜色之中,叶子都已脱落了大半,只剩一丛丛枯枝。风过时,发出一些不甚清脆的摩擦声响,嘲哳难听。他们二位平日里都算是极为吸睛的人物,但天色已晚,没人注意到他们。
不过就算有人误会也没什么大碍,以付小芸的好人缘,这都是很容易解释的。况且她平时对所有人都很好,愿意为这位女神般的师姐澄清的人多了去了。
颜雪羽没有与她寒暄什么,而是单刀直入:“听说,你和闻岳分手了?”
这话一出,付小芸的脚步慢了下来,不过脸上的笑容愈浓:“是啊,还是……不够合适。”
她没有主动对谁说这件事,但她心里清楚,这是瞒不住的。不过瞒不瞒得住又如何,她是那么完美,没有人会怪她的,就算有人和她分手,也只会是对方的过错。
于是她也没有寒暄,没有挑那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而是问:“你今年一直往外跑,是不打算继续读了吗?”
颜雪羽点头,他很坦诚:“我不适合搞科研。这一年,就一直在帮家里处理生意。”
“怎么会不适合?”付小芸停下来,状似认真地说:“我见过几次你的导师,他提到你,都觉得很可惜,他很欣赏你的头脑。”话里话外,都是为别人前程操心的体贴之意。
“不合适,不一定是能力跟不上。”颜雪羽也停下来,“不喜欢,也是不适合,不是吗?”
学校的路灯年久失修,时亮时不亮的,一明一暗间,幽幽树影在二人脸上身上漫过,对视之间,仿佛暗潮涌动。
二人走到学校活动大厅前,这里灯火通明,楼上楼下都是正在排练的各个社团,看起来,是正在筹备春节联欢会的节目。
乐声从上而下流淌。似乎是楼上的管弦大厅中有乐团正在练习合奏。
颜雪羽走到这里,忽然走不动了。他停下来听了一下,然后笑着对付小芸说:“我喜欢这一首,我们进去待一会儿吧。”
付小芸微微一怔,她从未见过颜雪羽这幅神情。一贯冷淡又寡言的人,在说到“喜欢”时,脸上像突然有了光彩似的,那本就好看的眉目终于不像一幅挂着的静止的画,而是变成了鲜活的山水,温润又有生意。
她也听出了这首曲子,“……the second waltz。原来,你喜欢肖斯塔科维奇?”
“不,只喜欢这一首而已。”颜雪羽快步迈进活动大厅,付小芸不得不跟在他后面,二人夹风带雪,一前一后走进去了。
二楼在合奏圆舞曲,一楼大厅的舞蹈社团在自由休息时间里干脆借着这东风,一对一对地练起了华尔兹,其中一个学妹认出了付小芸,赶紧迎上来打招呼:“芸姐也来跳舞吗?”
说着抬头望向她的“男伴”,却没想到不是闻岳,而是另一个帅得出奇的男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付小芸微笑着说:“这是我师弟,我们只是……”
“师姐,”颜雪羽说:“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说着他欠了欠身,做了个邀请女伴进入舞池的姿势,向付小芸伸出手。
付小芸迟疑了。
颜雪羽淡淡地说:“师姐不会跳的话就算了。”
一楼大厅非常宽阔,其上有数十盏吊灯,颜雪羽站在其中一盏下,璀璨的光映照他全身。英俊挺拔的人,背后是流光溢彩的灯。付小芸却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清他了。“巧了,我本科时上过几节交谊舞课。不过跳得不好,你不要笑话我啊。”她在心底轻笑一声,将外套与包放在一边,然后手搭上颜雪羽的手。
前进后退,交换滑步,倾斜旋转。他们二人都不精于舞蹈,只仅仅了解一些基础的舞步,但二人的姿态和长相都太过赏心悦目,因此不一会儿便吸引了几个低年级学生在一旁观看。有的人认出付小芸,或认出了颜雪羽,还拿出手机录视频。男神与女神一起跳舞,可是不多见的场景。
在楼上的合奏由键盘起,再插入弦乐,而后转入铜管,曲调轻快、悠扬而绵长,像欢乐而略带忧伤的情诗,婉转动人,华丽旖旎。颜雪羽的手轻揽着付小芸的腰,带着她不停地旋转,脚下步履不停。二人相隔不过咫尺,却各有心事。步伐合拍,身体却互相抵触着,以至于显得动作僵硬。付小芸的笑容浮于表面,并不真心。至于颜雪羽,他冷惯了,以至于眼神稍稍柔和点,都像是在笑。
在旋转中,付小芸一头秀发飘起,像一匹厚重柔顺的绸子,从她肩头铺陈下去。
再又一个转身过后,颜雪羽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举报金澜的文章?”
他说完这一句又很快离身,只剩付小芸一人,僵在他的臂弯之中。
她不能惊诧,不能生气,不能一把推开他转身就走。
周遭还有好几个人在录像和拍照。人们围在他们周围,或窃窃私语,或面带艳羡。
她不能做的事太多了。
她居然被一支舞绑架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压低声音,说。
“姐姐,”颜雪羽总是冷冽不带感情的声音居然柔和下来,像是安抚,可在付小芸听来更像挑衅:“不要紧张,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变化这么大?”
“这又关你什么事?”她几乎要咬牙切齿了。
又是一个滑步,颜雪羽有机会靠近她,他能够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他说:“你这发型,是为了遮高中时打的那八九个耳洞是不是?毕竟被人看到总要解释一下,挺麻烦的。”
最后一个音符终于奏完,一曲终了。所有跳舞的人在此刻停下脚步,向围观的人致意。四周掌声响起,原本只是临时即兴的舞,这么一来倒真像参与了什么隆重的舞会。
她却像慢了一拍似的,还在回想颜雪羽刚刚的话。
颜雪羽轻轻松开她,笑着对她说:“谢谢你。我很开心。”说完,他便想离开。
这一次付小芸顾不上走上来想和她说话的学妹,而是拎起外套和包就向外追。最终在一个无人的拐角处,她不顾形象地冲前面自顾自走着的男人大喊一声:“你是怎么知道的!”
颜雪羽终于停下来。他在夜色中回头。
他悠悠转身,“你是说,你暗中针对金澜这件事吗?”
“我没有针对他。”付小芸披上外套,走近他。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对他还不够好吗?那个出国的机会……”
“那是你原本就不需要的。不是吗?”颜雪羽看着她,面带怜悯:“你只是需要那么一个机会来展示自己的大度吧。”
“我大度,也错了吗?”她终于整理好自己的表情,重新换上那副滴水不漏的笑容。“你怎么会这么紧张你那位好朋友?你……”
“你认识几个编辑,不巧的是我也认识。”颜雪羽打断了她:“金澜文章中的纰漏是你发现的,也是你以学术造假的名义举报给编辑的,然而,也是你在编辑面前为他力争了一个只是修改不用退稿的机会。”
付小芸此刻已经慢慢镇定下来了,她又重新变回了那个不会有情绪波动,永远带着一副温和笑意的师姐。她说:“可是,这难道不是正常的流程?无论是指出他的错误,还是为他争取机会,都是我应该做的啊,我既不能包庇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那个不算多么要命的错误失去机会吧?雪羽,难道我做错了?”
颜雪羽耐心听她说完,然后还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我没有说你做错了。只不过等一下,你真的是那篇文章的审稿人吗?”
付小芸周身又是骤然一僵。
“那篇文章并非你来审,但你应该早就读过了。你与那编辑有交情,所以越过流程,直接指出了那个错误。”
“越过流程也不算什么大事,雪羽,他那篇文章的纰漏是真的存在,如果不在发稿前修改,一经刊登再被人指出,丢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脸。”
“有道理,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任何事。真正的坏事你是不会做的,做坏事太低级了。你是只会做好事的、我们的师姐。”
付小芸沉默地看着她,修剪得圆润适宜的指甲此刻深深掐入皮肉之中。然而手心里那点钝痛比不上心中的不安,她想不通这个一向热衷于置身事外的人,怎么今天突然向她发难。
两人在原地站得久了,肩上都积了一层薄雪。颜雪羽抬手,轻轻掸去了付小芸肩头的雪粒。
“姐姐,你太入戏了,你太沉迷做一个完美的好人了。我猜,是金澜和闻岳的传闻让你的形象受损了是吗?毕竟有人猜你会为了闻岳吃醋,然后针对金澜,其实这怎么可能?可你就是忍不了这一点点瑕疵。所以你需要一件事,一件让金澜受到打击,然后你来拯救他的事,是吗?
“你先假意要和他竞争同一个出国的机会,然后适时地向编辑指出他文章中的错误,再做一个从天而降的好人。最后就算他真的来不及修改也没事,因为你根本不需要那个出国机会,我打听过了,你不是被动落选的,而是最后撤回了申请,对吗?”
“从头到尾,你都是深明大义,不计前嫌的那一方。这件事过后,大家只会觉得你更好了。”
说完他轻轻叹了口气,倒真的像是在为她惋惜心疼了:“原来一个完美的形象值得你这样花心力这样维护,还是说,其实这种事早就做惯了?”
“我没有做错!那个错误是他自己造成的!”付小芸终于按捺不住了,姣好面容因愤怒的声势而震动起来,美目圆睁,眼神惊惧。
“是的,所以你只是利用了他的错误。”颜雪羽移开了目光,他抬头看向月亮。
他的口气还是那样平淡,“其实,你说得没错,如果这个错误日后才被翻出来,那对他的打击会远远超过当时被发现。”
“我只是好奇,到底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好好的一只蝴蝶,当什么塑料花?”
付小芸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低头,抿唇,旁若无人地笑了。冷风灌入领口,她退后一步,拉紧了身上的衣服。
“我不想要你的同情。”她在风与雪之中笑着,完美的笑容添上了寒气,柔柔若水的目光像是一瞬间入了冬,再次抬首时,眼中满是能够一把扎透人的冰棱。“你有时间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吧。我刚刚想起来了,the second waltz,是以前的下课铃。”
她的语调不再柔和平稳,而是变得嘲讽起来:“这真的不像是你会管的事。你背后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会知道么?”
月隐于云间,像融化了大半的冰轮,只剩下些微的光,恰似美人遮面,独留眼波多情。
“我做我想做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颜雪羽没有表情,他说:“给你一个建议,以后不要再让自己那么累了。”
“我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无论你信不信。”付小芸望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风扬起她一缕头发,露出了白如玉的耳垂。上面有好几个小孔,时间久了,即使不戴耳钉也长不上了。
是的,她没有错,她从来没有想要针对金澜,正相反,是她为他努力争取来了修改的机会。这难道不是仁至义尽?
她一直努力想做一个完美的师姐,这怎么会有错呢?难道他们想看到一个抽烟酗酒,日日泡在网游中的付小芸吗? 如果不想,那么为何要在她努力改正变好后再来指责她,说她太过虚伪?
包括娟若也不能来指责她。就算当时和隋风在一起的人是她,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做了别人感情中的第三者。
她从来不想做坏事的。
当时娟若因病去世,隋风将账号留给她后便销声匿迹了。她终于知道了真相,为此也大受打击,备受煎熬。为了逃避一切,她删了自己的号,蓄起了头发遮住耳洞,转而用功学习,努力成为一个挑不出错的人。
她可以很完美的。当她认为自己很完美时,她便不用思考那么多,不用思考另一个女孩的病重是否与她有关。
后来隋风的那个号,她只上过一次,只是因为看到了洛纬秋。她好奇娟若的徒弟现在到底厉害到了什么地步,然而当她在论坛上搜索有关他的消息时,她看到有人骂思思护着自己做小三的朋友,为此不惜与别人打架。那时候她想,之前她知道自己“被小三”时,没有人为她说过话,没有人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