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峯一秒笑了,别冬说:“你要是去登虹做,我就给客栈请个管家,跟你一起去,你要在梨津,花钱就花钱嘛,运费算啥,哪比得上跟你在一起重要。”
明明知道这小东西是顺着自己话说,但冷峯还是笑得停不下来,他知道别冬说这些是哄自己开心,却也是真心的。
别冬现在时间比以前多,冷峯在工作室干活的时候,别冬大部分时间也在。
看着冷峯动手,别冬也有些手痒,但他除了雕过木头,别的材料从没碰过,现在工作室堆的全是石头,多出来很多边角料,别冬很想用这些多出来的自己随便做点什么,却无从下手。
他贴着冷峯,暗地里观察冷峯雕塑的手法,和怎么用那些器具,冷峯便一边做手上的活,一边跟他讲解,讲的不过都是些最基础的操作技术,然后给别冬挑了一批适合初学者好上手的用具,让他随便试试先找找感觉。
石头和木头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钻刀刻刀用上去,要比对待木头更精细,别冬试了试,更加感受到自己男朋友的这双手简直有魔力,那么稳,又那么细腻。
但他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感觉,粗糙地雕了一只睡着了的小狐狸,才巴掌大小,冷峯过豫郗来看着,别冬笑说:“一点都不像,我乱来的……”
冷峯却说:“你就按着自己的来,不用管像不像,说实话我都不想也不敢教你什么,我那些东西,会破坏你最原始的灵气和美感,我希望你就是你自己。”
别冬怔了怔,记起来最后一句话他曾对冷峯也说过,你就是你,不是别人,也不用在意别人。
冷峯揉了揉他的头,继续做自己的东西,也不管别冬在捣鼓些啥。
干活的时候冷峯喜欢放一些音乐,多是古典乐,马勒或是马友友,飘荡在空旷的工作室里,有时候也放一些白噪音,雨声,风声,河流声,别冬特别喜欢这些,他都不知道原来他喜欢的这些声音,竟然有人专门去收录,还做成音频和专辑。
他觉得自己像坐在了森林里,自自然然地就雕刻出了一大堆有关森林的东西。
有鲜活的动物,也有自然死去渐渐腐坏的动物,他的作品里有生有死,有生与死之间的过程,是自然最不可逃避的过程。
不知道为什么,别冬手下那些自然死去的动物,不可怖也不悲伤,自带一种圣洁的灵性,看起来像是在经历生命最正常的因果循环而已。
当冷峯的雕塑完成的时候,别冬的作品也完成了。
冷峯受到了非常大的冲击,生与死是所有艺术创作里最有冲击的主题之一,无数人孜孜不倦地对此做探讨,别冬不懂理论,但他做出了他见过的,遵循自然法则最淡然的生死。
因为心存对自然的敬畏,别冬对死亡并不似常人那样感到一味的哀痛,如同十三岁的他面对父亲的死亡,虽残忍,但又觉得,一个猎人死在森林里,似乎是遵循了某种自然法则,这样的死亡虽令他怀念,却是平静的。
随着本能做这样的作品时候,别冬心中也始终是平静的,这种平静,是另一种“把肺腑交由天地自由”的广阔。
巨大的雕塑要运输回登虹,冷峯必须随同一起过去,然后跟客户方做安装和交接,以及拿到最后剩下的尾款。
他藏了私心,带了两件别冬这次做的东西一起过去,想让邵其华看看,他想给别冬做展。
再次去到登虹市的时候,别冬已经没了第一次对大城市的畏惧感,他跟冷峯一起去见地产商,把雕塑做了交付,顺利拿到了300万,而后才去赴江沅和邵其华的约会。
江沅已经彻底完成了身份的转换,现在是一个带有艺术气息的商人,他急着约两人除了叙旧,还带了个明确的目的,他需要冷峯的作品来做拍卖。
冷峯在登虹的个展大获成功,紧跟着又搭上国际艺术圈去了柏林做驻地创作,人人都知道那儿是威尼斯双年展的预备地,赵棠也写了好几篇关于冷峯的评论文章,种种声势之下,冷峯的作品价格比他隐退之前还要更高,这笔“商机”江沅当然不能白白错过。
江沅又订了那个超大的豪华包厢,里头就他们四人,菜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自己的要求,冷峯当然没什么不愿意的,尤其是他现在正想多挣点钱,但面上他不想让别人尤其别冬看出来他想多挣钱,于是故作淡定地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产量很少,做小冬的作品可能多一点,但那些我不会拿出来卖,其他的可能一年也没几件。”
“啧啧啧啧……”江沅牙疼似地啧了一连串,别冬捂着脸笑,听江沅吐槽他们:“知道你们伉俪情深,能别无时无刻地秀恩爱么,咱们谈谈生意谈谈钱不好么,帮你俩赚钱不好么?”
“当然好,谢谢沅哥了。”别冬抢上去说,又推了推冷峯:“卖嘛,都是钱哎。”
冷峯都笑了,这小财迷……他点点头:“卖,这东西多了也不值钱,一年两件吧,你平时的小场拍卖就算了,春拍和秋拍专供,怎么样?”
“行!”江沅等的就是这话,他合同都准备好了,当场就拿出来要签,冷峯都惊了,开口就骂:“你特么,你跟我还签什么签,我就是拖着赖着不给你你能把我怎么着?”
江沅跟他太熟了,说:“我就是知道你这个德行,你认真当回事的才从来不会爽约,其他的可难说。”
邵其华这时说:“真要签合同的话,我可是他经纪人,合同这些,当然是我这边来审。”
“那行,”江沅说:“我跟邵哥签,反正到时候我催不动你就去催邵哥,他有得是办法搞定你。”
别冬又笑,心想这话是真的,邵哥对峯哥还真是有办法。
然后冷峯才拿出他藏着私心带过来的东西,两件中小尺寸的别冬的作品。
别冬有些忐忑,他本来只是随着性子做着打发时间,没想到冷峯认真当成了个事,还要给业内人士看。
那两件作品拿出来的一刻,邵其华和江沅的眼神就锁在了上面,饭也顾不得吃了,冷峯把那只死去的鹿和刚出生的小猴放在包厢角落的麻将桌上,几个人就围着它们细细打量。
都是业内人,阳光都毒辣,好或不好,有多好,一眼就能瞧出来。
江沅回过神来,抢在邵其华前面抓住别冬的胳膊:“小冬,我跟你签全约吧?独家!你的作品只要愿意拿出来的,我这儿都要了。”
他做的虽然是拍卖行,但艺术品经纪也能做,一部分事项是跟邵其华重合的,他现在都开始当着面抢人了。
邵其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只说了一句话:“小冬肯定跟阿峯在一块,阿峯怎么操作,小冬肯定怎么操作,你说是不是?”
别冬压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抢手货”,他怀疑地看着自己弄的这些玩意儿,这东西值钱?
这要是值钱的话,要多少他可以做多少……
其他人只以为他在发呆,只有冷峯知道这家伙闷头在算账,实在忍不住笑了。
别冬点头说:“我……当然跟峯哥一样,他怎么样我怎么样,如果这些邵哥沅哥你们看得上的话。”
“看得上,小冬,我来帮你筹划,你也要做展,咱们好好想想怎么做。”邵其华说,他从第一次去冷峯的工作室,就看上了那只松鼠,现在知道别冬正经当回事做了许多东西,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最高兴的是冷峯,满眼都是“看,我老婆多牛皮”。
第93章 如梦幻泡影
邵其华原想还是在上次给冷峯做过展的那家当代美术馆,去给别冬再做一次展,但冷峯总觉得别冬不应该走这个路子,他跟那些“正常”的艺术家都不一样。
于是冷峯问别冬:“如果让你自己选,你最想把你做的东西放在哪里?”
别冬几乎没怎么想,就说:“当然是放森林里,它们就是属于那儿的。”
冷峯和邵其华都一怔,跟着几乎同时想到了同一个主意,这个展就应该这样,不在任何艺术馆,就应该在自然中。
那些鲜灵或枯萎的生命,它们都属于森林,别冬用雕塑把它们化作了永恒,就应该在属于它们的地方。
邵其华和冷峯都为这个想法而兴奋,连夜开始做展览计划,璃山就是最合适的场所,又想到,做这样的展览,少不了需要当地政府的支持,为了调动资源,可以让展览带上保护环境的公益性,这样一来,仁爱那边也能提供不少助力。
很快,所有能联想到的各方资源都归拢到了展览方案中。
别冬第一次体会这么多人为他的事情忙活,而他是当之无愧的主角,这感觉十分新奇又令他有些忐忑,尤其展览还没开始,已经有媒体闻讯而动,不知怎么找到他的联系方式,电话打过来要约采访,别冬紧张得直接给挂了。
总觉得一切像梦一样。
他没觉得自己就是“艺术家”,冷峯这样的才是他心里的艺术家,但展览筹备期间,所有工作人员都毕恭毕敬地称呼他“小冬老师”,他礼礼貌貌地应对,生怕有什么做得失了分寸。
竟然也感受到了一丝冷峯曾经说过的“交际上的累”。
布展完成后的那个午后,别冬站在属于他的森林里,只觉得一切如梦似幻。
他雕刻的那些动物,零落地分布在划定了范围的自然展览区内,树木和花丛之中,宛如一只只精灵,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闪耀在作品上,每一只都像在呼吸。
别冬很喜欢这个展。
趁着光线最美的时候,冷峯还扛着摄影机拍了做宣传用的视频和照片,也给别冬本人拍了照,20岁的少年站在森林和动物之间,穿着纯白的衣衫,和它们浑然一体,仿佛也成了展览的一份子。
最后选出来做海报的那张,别冬安安静静地站在一颗大树下,白色的衬衫白色的裤子,光裸的脚,怀里抱着一只瘦弱的,死去的白色的鹿,淡琥珀色的眼珠被光照射,如湖水泛出晶莹的涟漪,风吹动他的衣角和头发,在一片静谧中破开尖锐的灵气。
别冬是极其安静的,却不是钝的,他尖锐犀利的灵气都藏在不动声色的皮囊之下。
这些冷峯都拍出来了。
海报和视频同一天在社交平台上发布,展览的名字冷峯跟别冬讨论过后,决定叫它“泡影”。
一切皆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句出自《金刚经》的话,是他们一致认为的,对生命和缘起最好的注释。
很快被圈内人纷纷转发,媒体们闻讯而动,这场不同寻常的展览很快破了圈,只因为艺术家是一个纯粹的“素人”,更加引发好奇和讨论。
可是没有人扒出别冬的身份和过往,最多有一些住过别冬客栈的,认出来这就是她们见过的那个小老板。
这些固然有邵其华和冷峯背后做了功课的缘故,为着保护别冬,他们甚至动用了公关公司,而在对外宣传上,别冬的身份注释只有寥寥几个字,是经过别冬本人认可的,他觉得自己是,才对外去讲的身份。
甚至都没有写上“雕塑家”的名头,只有——“猎人/山民”。
神秘,年轻,和看得见的美貌与才气,这些都形成了破圈自然爆发的传播,这场藏在深山里的展览比预计的更火爆,梨津原本就是如世外桃源一样的避世之地,许多人的精神故乡,这场展览和梨津的气质相互成就,一个月的展期内,璃山的展览地竟然成了这里最知名的打卡地。
别冬没有露过面,没有做开幕式,也没有接受媒体采访,甚至在整个展期内,客栈他也没去露面打理,都是冷峯在代劳。
他突然觉得不应该在海报上露出自己的照片,应该就是只是呈现森林和作品,他的人出现后,许多年轻人的关注点都跑到了他本人身上,这是别冬所不想看到的。
不过还好,艺术圈内人的专业人士,对这场展览的关注点还是在作品本身上,并且给出的反馈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每一天都有新的评论报导出来,官媒,自媒体,各式各样,每一篇评论别冬都仔细看仔细收藏了,无论是说好还是不好的,每天晚上等冷峯回来后他跟冷峯一起看,见到最多的字眼就是“天赋”,“灵气”,甚至因此引发经典的“艺术到底需不需要高等教育和专业培养”这样宏大话题的讨论。
关于这个话题本身,别冬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说什么,他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但是他觉得,既然艺术是自由的,那么一切就都可行,他这样,冷峯这样的,不都可以殊途同归吗?
有一些从学术角度评论别冬的作品太过“野生和业余”,不值得划入“艺术”范畴的文章,别冬和冷峯也都看到了,冷峯看了下这些评论的撰稿人,几乎都是熟悉的名字,他笑了,跟别冬说:“还以为老头儿早就把我扫地出门了,没想到还这么关心我们的一举一动呢。”
别冬一怔,问说:“这是你父亲……”
“嗯,”冷峯点头,指了指那几个名字:“都是我父亲的嫡系,以前给我写过无数吹捧的文章,现在轮到你了,不过他们抨击打压的功力明显比不上吹捧,这几篇的观点都浮在水面,一点力度都没有。”
这样啊……别冬心里冒出那个清瘦又倨傲的脸,跟冷峯有几分相似,但神色不像,看人的时候永远似在睥睨众生。
冷峯又笑:“可能他们也找不到角度,苦于我父亲的压力不得不硬写,人啊,不保持独立性,就会沦为一个工具和打手,真可悲。”
别冬心里根本不在乎这些文章,甚至就算别人真心实意说他做的东西不好,他也会认真点头说“是的,确实不好,我就是随便做做的”,这些文章还真伤不到他。
展览结束后,江沅顺理成章地来求作品拍卖,说已经有藏家在联系他要作品,别冬挑了两件给他,准备拍卖得来的钱一半捐给仁爱救援机构,一半捐给老家雪湖村。
他一个新人,拍卖价自然远比不上冷峯,但这一出手也是给出去十好几万万,冷峯还打趣他:“这么多钱,可以再买个客栈呢,不心疼啊?”
别冬想了想,说:“不想就不会心疼,哎峯哥你别老提这茬啊,这事儿不能多想,钱真落到了手上就舍不得再给出去了,还好都不用过我的手,都从沅哥那儿直接转过去。”
冷峯哈哈大笑,小财迷果然还是小财迷。
他没跟别冬讲,展览的这些日子别冬自己藏在了家里,而冷峯除了天天在外头替他忙活交际见人,还偷摸去了周边看地。
山里的,海子边的,冷峯想要一块很大的地,可以装下他和别冬两个人的梦想,那么大的一个地方。
第94章 男朋友的功能
又一年的雨季来到,梨津的一切都进入淡季,整个古城的节奏都慢了下来,两人多了很多时间待在家里。
别冬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学会了许多以前根本没法想象的“废物”技能,比如一觉睡到上午十一点还不想起,比如醒了觉得饿却不想动手做饭,反倒会推推旁边的人,学不会撒娇但会短促又低哑地叫一声:“老公我饿了。”
然后一样呼噜呼噜睡觉的某人就会头发倒竖地起来给他热牛奶煎鸡蛋烤吐司,对了,这些技能都是别冬教的,本来只是为了怕冷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饿着,但教会了之后,冷峯兴致盎然地连给别冬做了几顿早餐,别冬才恍然惊觉,哎,某人竟然还挺好用哎,从来不会拒绝。
男朋友的功能是一点一点开发的,别冬以前都没发觉这一点,直到意识到了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虽然冷峯做不了正式的饭,但做个简单的brunch填个肚子还是没问题,还有各种家电用得趁手,把别冬从洗衣拖地的家务活中解脱了出来,别冬只需要喊一声:“老公衣服好像洗好了哎。”冷峯就会从洗衣机里拎出来去晒,别冬再喊一声:“老公衣服好像晒干了哎。”冷峯就再颠儿颠儿地跑去阳台把衣服全都收过来,再一件件叠好挂好,别冬翘着脚坐在沙发上笑眯眯看着,绝不伸手,冷峯也浑然不会觉得“哎呀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在干活”的觉悟之心,抱着衣服从别冬跟前走过路过的时候还会顺带亲一把他。
哎呀,我真的是个废人了,别冬仰面躺着看天花板,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