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新选的铺子在崇德坊。
“这一带有银楼、布庄,还有胡人卖香料的铺子,来往的女子多,上门的生意是不愁的。”
白氏道,“只有一样,那些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没有自己逛街的道理,底下人出来采卖,多是往去熟了的铺子,咱们若是一直只做零碎的路边买卖,所得有限不说,这招牌还很难打出来。”
白氏说完,发现身边人半天没有接话,“真真,困了?”
叶汝真顶着眼底两片青黑回过神:“没有没有。”
今天一早,叶汝成入值去了。
为了保证外人看不出叶郎君的名头底下已经换了人,叶汝真在书房里提点了叶汝成半夜,一来是说明宫中各色人等,二来是让叶汝成学会笑。
第一条容易,第二条着实为难。
虽然顶着一模一样的脸,但叶汝成脸上完全写着“我看汝曹皆蠢货”的几个字。
就算是笑,那也是冷笑。
“你就把旁人的脸想象成如月行不行?”叶汝真哈欠连连,困得不行,“难道如月在你面前,你也是这般皮笑肉不笑?”
话音刚落,就见叶汝成勾起了嘴角,笑得眉眼生春,春风拂面。
叶汝真:“……”
这是有多喜欢啊。
叶汝成终于肯去当值,叶世泽冷着脸看着儿子出门后,迅速去祖宗面前上了三炷香。
谢芸娘也满面喜色:“阿成如今是正经官身,结交的自然也是官儿,到时候看到年纪家世合适的,便可以说给真真,真真的婚事不用愁了。”
叶汝真没敢告诉他们叶汝成是奔着辞官去的。
这会儿白氏拿手指戳了叶汝真额角一下:“还说没有,跟你说话都听不见。罢了,订做的柜子还没来,货也铺不开,我去牙婆那儿瞧瞧有没有利落点的人手,你去后头歇歇吧。”
这间铺子前店后院,中间一处小小天井,后面几间厢房,其中一间是专门收拾出来给祖孙俩的。
叶汝真昨晚最多睡了两个时辰,确实是困的不行。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睡着了。
她梦见今日去上朝的是她自己。
她看到自己在勤政殿,在御书房,记着起居注。
耳边有声音,隔得很远似的,听不清,但她知道说话的人是风承熙。
风承熙就在御座上,离她不过几尺的距离,但脸却像是笼罩在一层雾气里,她怎么也看不清楚。
然后她看到自己下值了,乘着马车直奔姜家。
她看到她向姜凤声投诚,一字一言恳切效忠。
她说:“陛下是个好人,臣愿意追随陛下左右。”
姜凤声扶起她,神情温和,声音也温和,她看见他的唇在眼前一张一合。
他说的是:“从此之后,福祸与共,定不相负。”
叶汝真在梦里遍体生寒,脊椎发麻,眼睁睁看着姜凤声的脸一点一点变化,换成了风承熙。
风承熙的脸色极度苍白,眼角微微发红,他问:“叶卿,连你也要弃朕而去吗?”
“!!!!”
叶汝真猛地坐了起来。
白氏正在从椿箱里往外取点心碟子,被她这动静吓了一跳,“怎么?做噩梦了?”
叶汝真点点头,起来喝了口茶水,定定神:“外祖母,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白氏拿帕子托了一块杏仁糕给叶汝真,“看你睡得沉,便不忍叫醒你,你先吃些垫垫,一会儿回家正好吃晚饭。”
酉时是官员下值的时候。
这时候,按照计划,叶汝成应是直奔姜家,准备求见姜凤声。
叶汝真猛然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外祖母,我有事先走一步!”
白氏一愣:“什么事?去哪儿?哎,干什么去?”
叶汝真已经跑得没影了。
*
姜家的府第应是京城最大的一所房宅,连绵的院墙,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快些,再快些。”叶汝真催促车夫。
可还是晚了,她尚未到门前,就已经看到了叶汝成的马车往这边驶来。
“哥哥!”
叶汝成掀起车帘,一愣:“真真你怎么来了?”
叶汝真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往下跌,跌得无缘无故,毫无来由。她强行忽略这点奇怪的感受,“就想看看你今日怎么样,姜大人……怎么说?”
叶汝成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拜帖:“我连门都没能进,帖子才递进去就被退回来了,说有什么事明日上朝再说。”
不知道为什么,叶汝真刹那间心花怒放:“好好好,没见着就好。”
叶汝成:“……”
两兄妹共乘一车,马车往叶家赶。
暮鼓声响,一道接一道催促离城的人加快脚步,天色渐暗,城门快要关闭了。
叶汝成命马车慢行,不要冲撞了急急赶路的路人。
忽地,一个小乞丐拦在马车前,问:“是清平巷叶家郎君吗?”
叶汝成说是。
小乞丐递了一封信过来:“有人给你的。”
信封上空无一字,叶汝成把信掏出来,才一展开,脸色便变了,下车就要去找那小乞丐。
然而小乞丐比泥鳅还滑溜,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三两下便不见了人影。
信是如月写来的。
她在信上指责叶汝成失信,说他不该去姜家,不该让别人看见。
“她竟然知道,她就在京城,就在姜家附近!”
叶汝真忽然有个猜想。
已知姜凤书会去青云阁,而如月又这么快就知道了叶汝成去姜家的事——
“哥,如月是花名吧?她会不会就是姜凤书?”
叶汝成翻来覆去地看信,似是要把每个字都看刻下来吞进肚子里,闻言诧异抬头。
“真真,你莫不是傻了?姜凤书是姜家嫡女,大央未来的皇后,她怎会去青云阁当女伎?再说,如月让我等她三年,她若真是姜凤书,三年后她早就是皇后,说不定连太子都有了,让我等什么?这话可不能再胡说了。”
“……”叶汝真想想也是,皇后当女伎,这话真传到姜家耳朵里,她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得知如月在京城,叶汝成却没能高兴起来。
因为如月在信中说叶汝成既然失信,做不到之前的约定,三年之约便就此作废,两人从此各不相干。
叶汝成脸上有明显的痛楚之色。
叶汝真道:“唉,哥你别愁了,我去给你当差吧,反正这些天我当得也挺好的。”
这话一出口,一整天的不对劲都找到了出处,胸口的烦闷低落一扫而空,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
“莫要胡说。”叶汝成道,“为着我,你自小就远离了父母,而今你好容易回来了,难道又要为着我入宫犯险?我明日散朝便去找姜大人说明——”
“别找他!”叶汝真道,“我自有法子辞官,但不是投靠姜家。哥你直管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不出半个月,就能让陛下把她扫地出门。
*
叶汝真前两天还觉得上值如上刑,但翌日却觉得春风正暖,天清地朗,心情十分不坏,甚至还有点小期待。
期待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刚进宫门,便遇见袁子明。
袁子明凑近她问道:“东西带来了没有?”
“什么东西?”
“昨日托你带的胭脂水粉啊。”袁子明道,“你不会忘了吧?”
叶汝真:“……”
叶汝成显然是忘了,昨日回去路上把宫里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独独没有留半句话的功夫给袁子明。
叶汝真默默在心里替哥哥说了声对不起。
原来那日花筵之上,被罚出去的大宫女是太后身边的司妆女史。
初入宫的叶汝真见识短浅,看见男的便统称为“太监”,看见女的便统称之为“宫女”,却不知那位是正经女官,正八品。
这个缺一空出来,六局二十四司之中,顿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抢破头。
袁子明有一世交的女儿,姓赵名晚晴,便是其中之一。
袁子明之前听说叶汝成的外祖母开的是胭脂铺子,便求叶汝成回家带些最时新最上等的胭脂水粉来,准备送给赵晚晴。
说话间已经进了大殿。
此时文武分班而立,风承熙身具冠冕,升座。
刚坐下,他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在官员奏事声里,展开看了起来。
官员们面面相觑,停了下来。
叶汝真就在螭首之下,距离御座最近,看得分明。
书封上是挺拔的几个大字——《月娘拂云记》。
叶汝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