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已至,晨昏平衡,不过寅卯之交第一缕晨光便破晓而出。
萧鸾要上山祭日,带走大批依仗和禁卫,行宫中只留下一小部分卫兵驻守,沉霓的行动范围得以扩大到瑶光殿外。
成国公府历来重武,她爷爷老成国公更是狩猎的好手,他还在世的时候,最爱带着沉霓这个幺孙女进山狩猎。
他说:“我们敏敏长得高挑,骑起马来肯定飒爽逼人,等你长大了,爷爷亲自教你骑马如何?”
小时候的沉霓最是活泼好动,听到爷爷这样说,欢呼雀跃地围着他打转。
然而她还没长大,爷爷就急病去世,她一家很快也被大伯分了出去。
换好骑装,沉霓走到殿外,沉照渡那匹白蹄骍正在发脾气,小厮想把软毯放上马鞍,可马就是死活不肯让他放,甩头甩尾的,还想用蹄子后蹬。
“让夫人见笑了。”小厮红着脸冲她鞠躬,“这马大人只听侯爷的话,我们是万万使不动的。”
沉霓拿起马鞭想逗逗它,结果还没走近,白蹄骍突然低头直对着她撞来。
“畜生!”
沉霓刚退后一步,抓着马鞭的手被握紧高举,用力一挥,马鞭结实地抽在马脸上,痛得马儿长啸一声,立刻乖乖站好,不敢再造次。
“吓着了吗?”
沉霓挣开被握紧的手,摇摇头:“这马还挺像你的。”
刚骂完马是畜生的沉照渡眯了眯眼睛:“我就当你在夸我勇猛了。”
他吹了声口哨,低着头任由小厮摆布的马立刻屁颠屁颠地走过来。
趁沉照渡清点箭矢,沉霓站上石头远眺宫墙外的风景。
太阳已全然跃出崇山,在金黄的琉璃瓦上有熹光跳跃,站在檐上的小雀儿低头用喙啄了啄,展翅飞走。
自由真好。
“出发了。”
沉霓回头,沉照渡已经坐在马上,挺直的后背挂着一长弓,他摒弃了发冠,只用一根发带扎起高马尾,不时春风拂过,额前的碎发吹起,恣意不羁,意气风发。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似被鬼迷心窍,沉霓偏偏不动,直说:“喜欢你的姑娘应该很多吧?”
沉照渡一愣,耳朵立刻红了,尴尬地抬了抬已经伸出去的手掌:“我手累了,你快上马。”
沉霓噗嗤笑了,将手放到他手心,借着他的力度踩鞍跨上马背。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何时起,她就爱看沉照渡吃瘪出糗的模样。
这人在床上明明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偏生讲到情啊爱啊的就脸红耳赤,心虚得用十层叁合土都填不满。
他别扭地给她调整好坐着的皮毛软垫,扬鞭策春风:没有。”
马儿吃痛长啸,驰骋下无数落红。
二人飞快穿过一座座宫门,延绵的山脉渐渐开阔,满山杏花春色在薄雾浩渺中若隐若现,恼春风吹动一山羞色。
沉霓拉起面巾挡住口鼻,高声反驳:“怎么会?侯爷位极人臣,长得年轻俊美怎么没有小姑娘喜欢?”
她回头,看见他两只耳朵红得快熟透了。
“那你喜欢吗?”
沉霓回头摸了摸马鬃毛:“我又不是小姑娘,我是大姑娘。”
二人穿过一座座宫门,对面延绵的山脉渐渐开阔,满山杏花春色在薄雾浩渺中若隐若现,恼春风吹动一山羞色。
她听到身后的人说:“但我喜欢大姑娘。”
*
赵州盛产杏子,沉霓是见着这片春光长大的。一去经年,杏花依旧笑春风,恍惚间看到了豆蔻年华的自己,放纸鸢,荡秋千,折杏簪花,娉娉袅袅,自成春色。
“我一直不知,这里竟有如此烂漫的杏花山林。”
沉照渡鄙夷轻嗤,勒住缰绳放缓速度:“萧翎不是独宠你一人么?连春蒐也不带上你?”
沉霓看不惯他这副什么都理所当然的模样,屈起手肘顶他肚子:“宫妃岂可随意走动。”
她只是个贵妃,祭天地日月轮不到她,进山狩猎她也不懂,只能在每天待在行宫里默默等着萧翎回来。
“呵。”他嘲讽更甚,“这时候你不说萧翎囚禁你了?”
一针见血,刺得沉霓哑口无言。
“如果你没有进宫,或许十六岁的时候就知道这里的山上种满杏花,春天赏花,夏日吃果,而不是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宫里受欺负,却无人为你出头。”
四周的树木越来越密,遮天蔽日,不时有窸窣声一闪而过,在无际的林海中显得格外渗人。
她曾经在这片山林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时候太后还在世,身边养着只叫狸奴的波斯猫,连出宫也要带在身边。
然而春蒐的最后一天,太后说猫不见了,发散行宫中所有人去寻找,包括后妃宫女。
若是在行宫中有侍卫看守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太后一直看不惯皇帝独宠她一人,故意只让她和几个宫女进山寻找。
那天阴雨绵绵,山雾缭绕,沉霓提着灯笼一心往前,想早点穿过这片树林。
好不容易走到光亮的地方,她兴高采烈回头,背后却空无一人。
那些宫女都是太后的人,怕惹得太后不喜,沉霓只好重新走进树林找人,好几次被树根和石头绊倒,摔得浅杏色的马面裙的短袄泥泞浑浊。
山中寒气袭人,随着浓雾钻进骨髓。
她最后一次摔倒在泥地,望着密不透风的树冠,再也不想动弹。
雨势突然变大,水滴打在她的脸上,比鞭子抽在身上还疼。
入宫并非她的本意,甚至在入宫前一晚她都以为只是陪堂姐解解闷,而不是用她的余生换成国公府辉煌。
她很想笑,她又不是成国公府的人,凭什么要付出?
同时她也怨,怨萧翎食言,说好要护她周全,让她成为后宫第一人,怎么这个第一人还要躺在冰冷的泥淖里受委屈?
泪流尽了,她安慰自己,这里是赵州与京城的交界,她现在死,应该也算落叶归根。
萧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焦灼的叫声传遍山林,似乎还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在满山回音中带着一身泥水将她抱起。
或许是冷的,也许是太过用力,他的身体一直发抖。
萧翎抓住她冰冷的手指一根一根吻过去:“敏敏,不要离开我。我们还要一起作画,一起抚琴,你不能抛下我……”
怨是真的,委屈是真的,可喜欢也是真的。
她虚弱地按了按萧翎冰冷的嘴唇:“鹤轩,我好冷,你抱紧我吧……”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现在的沉霓回想到,也不禁佩服当年的自己如此大度,甚至在回宫路上看到那几个跟随她进山林的宫女站在太后身边趾高气扬时,也没有向萧翎透露一个字。
她不想他们母子间产生间隙。
可后来太后去世,欺负她的人换成沉婳,萧翎还是没有大张旗鼓地替她出头。
谁让成国公把持着大量兵权。
沉照渡说她还不如兵权,她难道清楚吗?
谁让爱让人盲目,让人甘愿付出。
少年人容易钻牛角尖,愈难愈要去爱,也不管对错,不计较是否受伤,不为爱人披荆斩棘,屠杀恶灵都不算伟大。
“心甘情愿留下的,不叫囚禁。”
树影消失,沉照渡松开缰绳,低头拥住不自觉蜷缩着的沉霓。
他在犹豫,在僵持。
二人一马已经穿过树林,融融春光洒满全身。
沉霓抓住他的手指勾划几下,将他推向她铺设的路:“我想吃烤鹿肉。”
她不想再做这样的人,但她要让沉照渡成为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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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粗长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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