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白总管照例出去走动关系。苏十三袖了那封拜帖,悄无声息地从客栈溜出去,寻找张爷所在的地方。
到了驻.兵处,门前走动的都是扛.枪.大兵。他瞄了一眼,挎着个篮子默默地退到一旁,假意逛铺子。
在街上候了约一个多钟头,苏十三快把这条街的铺子都逛完了,才终于见着那位张爷现身。张爷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制服在阳光下威势赫赫。黄铜扣子反着阳光,一颗颗,冰冷而又沉重。
张爷生的浓眉大眼,年纪约四十来岁,说话时声音洪亮,瞧着不像是个爱听戏的。
苏十三暗自琢磨,就他这神态,就他说话时这粗鄙的用词,恐怕认得的大字不足一斗,那坊间传言他爱听戏尤其是爱听《幽闺记》、《牡丹亭》,这词儿他怎么听得懂?
苏十三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那位张爷眼神如电,倏地扫过来,一眼将他从人群中揪出来。喂!那位小妮子,你过来!
他朝苏十三在的方向招招手。
苏十三左右张望了一眼。
看什么呢,说你!你给爷过来!
苏十三再转头一看,原本站在铺子前闲磕牙的人都散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光秃秃站在张爷视线内。他摸了摸鼻尖,溜溜达达走到张爷面前。
手上挎着一篮子新摘的蔷薇花,像是刚从平民家里跑出来的丫头。鬓边插着一朵新摘的粉蔷薇,水红衫儿,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长得十分甜美。
那张爷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小妮子,净瞅着爷做什么?
没见过爷这么气派的大人物!苏十三抿唇笑,侧过半张脸,露出线条柔美的弧线。觉得稀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苏十三说罢,眼角往下溜了溜。他此刻这个身子才不过十一岁,声音雌雄莫辨。
这句话说的甜,神态优美。
那张爷忍不住哈哈大笑,翻身下马,朝他招招手道:走近些,让爷瞧瞧!
苏十三又甜甜地应了一声。声音如同黄鹂出谷,又嫩又清丽。
张爷忍不住心中一动,问道,你这小妮子可会唱歌?
回爷的话,早年跟娘学过几句。
哦?唱来给爷听听!
这,这个
苏十三故意扭捏着往后退了几步,将前世见到的那蝎子精小七娘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
让你唱,你就唱!藏什么藏!
跟在张爷身后的一位副官忍不住斥责道。
人家年纪小,别吓着她。张爷摆摆手,反倒和颜悦色地冲苏十三道:你就唱几句给爷听个音儿。若是唱得好,爷带你去见个人。你要是能哄着她高兴,爷重重有赏!
苏十三心下恍然。暗道,果然这厮听不懂戏!不知家中是谁,让他如此重视?
苏十三立即打点起精神,半侧着身,眉眼在阳光下柔和异常,手指假意执了把纨扇,半掩着面,羞答答地唱到:却原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他一开口,便如在这秋天的日头底下开出了满园奇花异草。春光融融泄泄,从池子水面上照出一张闭月羞花的脸。又如同春风拂过池面,水下的鱼儿通通冒出来,听这位小娇娥说话。
他只唱得两句,便住了声,眼角自下而上偷瞄了张爷一眼。
张爷先是愣愣的,随后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对!就是这声儿!错不了!爷我虽然不懂戏,但听我老娘说了那么多遍,应该就是这这种唱法没错啦!小妮子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家住哪里,姓什么?
一连串话问下来,苏十三忙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小脸儿苍白,下巴尖尖,怯怯地道:是我娘教的。不知这调子准不准
准!爷说好就是好!谁敢说他不准,老子毙了他!
张爷说着哈哈大笑,回头对那副官道:找两个人,领这小妮子回府给老太太瞧瞧!若是老太太瞧着好,今晚上备份酒席。
然后一回头,对苏十三说道,小妮子,你家中还有谁?
没人啦!苏十三支支吾吾。如今在白公馆内做佣人。
白公馆?张爷皱眉。
就是前几日,玫瑰小姐说的那个白家。副官忙凑近张爷耳边,轻声道。
张爷眉头皱起,又再次深深打量了苏十三一眼,目光突然转冷。瞧着你年纪小,居然是个有心计的!说,是不是来替你家老爷求情的?
苏十三忙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头埋在地上,不敢抬起来。爷,白家老爷少爷都被捉了,家里连个管事儿的都没。我无处可去,这几日来街上闲逛,想卖花挣点钱吃饭。老爷们的那些事儿,我也不懂,也不敢问,更不敢向爷求情!
张爷笑了一声,眯着眼半晌不吱声。
要么还是
那副官察言观色,用手在脖子边比划了一下,示意是否要杀掉了事。
张爷却摇摇头。算了,先带她去给老太太瞧瞧!瞧不中,一并下到牢里去。若是瞧中了,到时候再说。
那副官欲言又止,张爷摇摇手。老太太瞧了这许多人,都不中意,我这也是没法子。唉,自古道,孝子难当啊!
那副官立刻溜须拍马道:还是爷有孝心!
狗屁的孝心,老子这不是没法子嘛!
张帅大步往原巡抚衙门内走去,那副官退后两步,与旁边几个兵交代了几句,紧随张爷走去。
就有两个年轻的兵,扛着枪过来,用枪.托捣了捣跪在地上的苏十三。起来了,爷走了!
苏十三抬起头,小脸儿一片慌张。
走!跟我们去后头佛堂!
苏十三便挎着一篮子蔷薇花,跟着两个兵走了。
*
张府就是原先的王府。帝制推翻了,这些勋贵们死的死,逃的逃,京城空出来大片老宅子。白便宜了这帮扛枪的。
苏十三跟在两个大兵后头,沿着廊下转过两道弯,才见到房舍。越往后头走,收拾的越发幽静。沿着廊下一溜儿摆开各色花草,苏十三溜了一眼。再看廊上挂的七巧宫灯,鲜红、翠绿、嫩黄的三色穗子垂下来,在风中轻轻摇动。他琢磨着,猜测这位张爷的母亲才是听戏之人。既爱听戏,又位高权重,想必是个娴雅的贵妇人!待会儿见了,可得好好表现表现。
那两大兵脚步到了这里,也放轻了些。越往后走,耳边越发静悄悄的,只有三人零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一两声鸟啼风声。
两个大兵领着苏十三到了佛堂前,其中一人朝内努嘴道:老太太在里头呢!快进去!
连声音都压低了。
苏十三忙低眉顺眼地扶着门框,提着个篮子,怯怯地站在门边。老夫人?
佛堂内檀香缭绕,光线暗沉。许久才听见从里面传进来一声,今儿个又领了什么人来?都打发走吧!我老啦,早些年爱听个戏文,可你找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声音脆硬,话说的很冲。
苏十三悄悄抬眉,就见佛堂角落里,在蒲团上跪着一个身穿绛紫色富贵福字纹的老太太,梳着板正的发髻,手中捻着佛珠,头也不抬地对外面道:走走!都滚远些,免得脏了我这块地儿!
老太太,带苏十三来的那两个大兵相互对视了眼。其中一个兵赔笑说了句,今儿个来的,既不是唱戏的,也不是唱评弹的。是爷在外头遇见的,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说话也和软,说是在家里学过几句。老太太,您先瞅瞅?
话说得十分小心,佛堂内的张老夫人却不买账,气哼哼地站起来怒道:我老婆子就念个经,你们也不给我清静!
张老夫人腰背笔直,走路如一阵风般卷到了门口。没好气地道:就你们爷那口味!什么玫瑰小姐,吹的跟朵花儿似的,结果连出《思凡》都唱不来!谁知道他领来的又是个什么货色!呸!
张老夫人这话,在场的没人敢答。苏十三只得自救。
他笑了一声,又怯怯地喊了句,老夫人好!
说着略侧过身,两手交叉敛衽,朝张老夫人福了一福。
或许是这行礼的姿势太过庄重,帝制废除后,再也见不着了。正准备撵人的张老夫人猛地愣住,咦了一声,抬起眼上下打量苏十三。
哟,这是从哪儿找来的小姑娘?看着还挺懂礼数的。
是吧,爷就说这小妮子看着乖巧,又是自愿入府的,就留着给老太太呃,扫地也是好的。
苏十三噎了下,眼角自下而上斜飘了眼那说话的大兵。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眼扑闪了两下,睫毛长而卷。
张老夫人心下一动,手中捻着佛珠,笑了笑。你是哪家的姑娘,怎地叫他领进这府內?别怕,都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他们拿枪押着你进来的?
没有!
真没有!老太太,咱们哪敢呐!
两大兵慌忙叫屈。
去去!一边去。张老夫人扭头对上那俩大兵,笑容立刻收了。站远些!一身血腥味,别冲了我的佛堂。
那俩兵忙背着枪,面朝着老太太毕恭毕敬地往后退出去十几步远,遥遥地朝内望着。
张老夫人又仔细看了眼苏十三,见他人美音甜,心内先有三分欢喜。别怕!老实同我说,他们有没有逼你?
苏十三怯怯摇头。
咳,可怜见的!实话都不敢说。张承安这混账东西!回头我就拿拐杖敲断他的腿!
苏十三忙道:没有老太老夫人,真的是我
他刻意欲言又止。嘴里说着是自愿的,眼底却含着两泡泪,楚楚的,我见犹怜。
张老夫人摸着他的手,将人扶起来,越看越欢喜,忍不住道,这嗓子的确好听,跟小黄鹂儿似的!今年多大了?
回老夫人,11岁了。
哟,青葱般的年纪。这小荷的角还没露呢!
苏十三忍不住唇角微动,羞涩地笑了笑。
张老夫人也笑。你听得懂?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我娘教我读过几句诗。
哦,这年代的确难得!既是知书达礼,模样生的这么好,怎地挎个篮子卖花?
见她问这个,苏十三倒背如流,忙将先前想好的说辞诉了个完整。说是家里遭了难,又赶上饥荒,就这么流落到白家。如今白家又叫人全部抓进牢里,他无依无靠,心下正凄惶着呢!
张老夫人听着,越听越动容,眉眼松动,忍不住叹息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瞧瞧,眼下这都过得什么日子!
张老夫人叹了口气,将手搭在苏十三肩头。今儿个在我这儿吃顿饭,若是你还想回白家,晚饭后叫他们开车送你回去。
可是张爷说
别听他的!我就爱听个戏,他差不多将这整个京城都撵得鸡飞狗跳的。这哪是讨我欢喜,这分明是气我!作孽呢!
苏十三抿唇轻笑,低下头,马鬃编的麻花辫儿轻轻在胸前荡了两荡。
第98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11
当天晚上,在原王府小花园内摆了一桌家宴。四碟素菜,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只是一色儿的豆制品。帮佣端上一大盅菌菇玉米汤,三碗白米饭。然后默默地退下,坐在不远处灯下给绣线劈绒。
在外头横行霸道的张承安,到了这里乖的就像七八岁的孩子。他束手束脚地坐在桌边,举着筷子却不敢下嘴。娘,你先吃!
哟!这时候就懂得规矩啦?
张老夫人从鼻孔里冷哼一声,眼风到处,张承安一个屁都不敢放。
苏十三站在张老夫人身后,轻轻地替她捶肩。张老夫人反手握住他的手,转向张承安道:这小姑娘人是挺乖巧,但是你无缘无故地将人留在府里算什么?等吃了饭,派人送她回去!
怎地就是无缘无故了?
张承安挑动浓眉,笑道:这不是怕您老人家在这京城闷得慌,寻来给你解闷的!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被你说的这样不堪!
张老夫人啐了一口。小时候让你多读几句书,眼下也就不用扛枪做这强盗勾当了!这么大的人了,再过几年都要抱孙子了,连句人话都说不周全!
张承安刚想争辩,想了想,又忍下了,反倒赔着三分笑道:是!娘说的是!来,尝尝今儿个厨子做的这素丸子味道怎么样!
他说着筷子夹起一枚豆腐皮做的素肉丸,放到张老夫人碗里,随即又热情洋溢地介绍道:还有,这碟是素鸭。娘,你瞧瞧!这鸭嘴、这鸭翅膀,做的多精巧呀!
张老夫人眼皮都懒得抬,没好气地道:整天在这挖空心思,白糟蹋粮食!这都是从前皇上御膳房里的人吧?
张承安摸了摸鼻子,没吱声。
这些人你都敢抢来!啊?你这是想自个儿坐龙椅呢!
娘,这不是上赶着嘛!张承安嘿嘿赔笑。泼天富贵送到手里头,总没往外推的道理。你说是不是,娘?
我说不是!
张老夫人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板起脸训斥道:狗娃儿,如今娘说的话,你还会听吗?
原来张承安乳名叫狗娃儿!苏十三替张老夫人捶肩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眼皮,拼命忍住笑。
张承安敏锐地看了眼苏十三,眉毛皱成一团。娘,有外人在
你还怕羞?你还知道羞字怎么写?
张老夫人声音拔高,冷笑道:我看着你就来气!你说说你,啊?
娘啊,张承安见老夫人又要开启训儿模式,忙转移话题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说玫瑰不行吗?我已经将她撵走了。你瞧瞧,今儿这孩子唱的怎么样?
唱的倒是挺好张老夫人转头看了一眼苏十三,脸上立刻染了几分笑意。年岁也小!哟!可人孩子那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唱的可真好!倒真的是有那个神态,有那个味道!干干净净的,我这一瞧着就舒坦。
和当年外公家看到的差不离吧?
张老夫人沉思片刻道:还真是!就连口音都相似。
苏十三忙低下头,假意做出害臊的样子。
听这孩子唱戏,倒有些像当年在江南做姑娘那会儿。张老夫人神色悠然,唇角微微含了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