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璟抬起头看了看天,低声道:天都要黑了,你们将军今日是不打算回来了?
正说话间,身后树林之中突然传来马蹄声,一支马队由远及近,出现在他们视线里,那小兵立刻道:是我们将军回来了。
严璟转过头,朝着树林望去,看见了一马当先的崔嵬。少年今日的穿着与往日都不太一样,严璟借着昏暗的夕阳瞧见他身上一身银色铠甲,头上更戴着一顶同色头盔,看起来威风凛凛,也愈发的冷血肃杀,尤其是那铠甲上还沾染着分明的血迹。
严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脑海之中忍不住想道,原来这人穿上盔甲是这幅样子的。
转瞬间,崔嵬的马已经来到他们面前,他先是诧异为何有人等在这里,刚要开口质疑,目光偏转,就看见了一旁的严璟。崔嵬怔愣的同时,勒马停下,朝着身后的人做了手势,示意他们先入内,而后手脚麻利地翻身下马,站到严璟面前:殿下怎么在这儿?
严璟一双眼紧紧盯在崔嵬脸上,哪怕戴着头盔,少年那张小脸还是难免沾染许多血污,只剩下一双眼,依旧坚定而明亮,严璟被那双眼看得莫名心慌,垂下头来轻轻笑了一声,低低道:山不救我,我只好来就山。
崔嵬正将头盔拿下递给一旁的小兵,没有听清严璟的低语,不由道:什么?
没什么?严璟偏转视线,指了指几步之外的红衣少女,我今日闲来无事在城中闲逛,遇见了这位打听如何到大营来,就做了回好人,引了路,也顺便来给宣平侯报喜。
报喜?崔嵬目光转到那红衣少女上,这位是何人?
那红衣少女听见崔嵬的名字,立时上前两步,站到他面前:你就是宣平侯?
在下确是崔嵬,崔嵬瞧清了少女的脸,微微蹙眉,敢问姑娘是何人,找我所为何事?
姑娘?那少女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饰,似乎是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暴露。
崔嵬瞧着她的表情也不由茫然起来,目光求助一般转向了严璟:我可是哪里说错了?
严璟对上他茫然无措的目光有刹那的怔然,而后正色道:没什么,只是不小心说了实话而已。
崔嵬面带不解,那少女已经回过神来:认出来也好,反正早晚也要挑明的。她朝着崔嵬抬了抬下颌,我是来与你议亲的。
崔嵬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颇为不可思议地问道:议亲?给谁议亲?
为我自己和宣平侯。那少女直截了当道,我要嫁到你们魏国来,嫁给宣平侯你。
崔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你我素不相识,你因何要嫁给我?我又凭什么要娶你?
你难道不想灭掉北凉吗?那少女突然道,你若娶了我,便是我的夫君,我自然会一心向着你,想方设法地帮你灭掉北凉。
崔嵬轻轻摇头,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我不知姑娘究竟是何人,又有何神通,竟敢说出这种狂妄的话。纵使我想灭掉北凉,也没有必要拿自己的婚事作为筹码。他转过头朝着严璟看了一眼,看在姑娘是殿下带来的份上,我便不再深究了。天色不早了,姑娘还是离开吧。
一直沉默的严璟闻此言突然笑了一下:我都说了我与这姑娘萍水相逢,并无交情,侯爷在这种事上不用看我的面子。而且,我劝侯爷还是好好地查查这姑娘的底细,才更放心一些。
崔嵬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福至心灵间明白了严璟为何要将这人带到戍军大营来,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士兵:时候不早了,还是请这位姑娘到营中休息一下吧。
那少女瞧见有士兵向自己靠近,右手立时握在腰间弯刀上,却听见崔嵬冷淡开口:姑娘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把该问的问清楚了,我自然会放姑娘回去,但若是动起手来,就不能保证姑娘还回不回得去了。
少女偏过头看向崔嵬,他的手背在身后,目光平淡无波无澜,好像根本没把自己威胁般的举动放在眼里,反倒是他那两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让这少女听得莫名胆寒。她目光扫过崔嵬腰上的长剑,又看到他甲胄之上的血迹,好像是刚刚从一场厮杀之中归来,满腔的杀意隐忍待发。
那少女仔细考虑了一番,最终点了点头,手指张开,离开腰间:也好,问清楚了说不定你就会改变主意了。
崔嵬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轻轻摇了摇头,朝着那两个士兵示意了一下,看着他们将人带进了营中。而后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严璟,又瞧了瞧天色,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殿下您
严璟垂眸看着他的脸,总有冲动伸手过去替他擦掉上面的血污,这种念头让严璟忍不住皱眉,最后归结于自己见不得脏污的缘故。所以他偏了偏视线: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侯爷了,既然时候不早了,本王便告辞了。
殿下,崔嵬道,我方才是想说,这天马上就黑了,您现在回去,可能到的时候城门也该关了,不如就委屈殿下今日在我营中暂歇,明日一早我再派人送您回去。
严璟侧目,隐隐地觉得少年的眼底似乎有那么一丝期待,他捏了捏自己的袖口,似乎有些纠结,就听见那少年继续道:况且,您不想知道方才那姑娘到底是何人,到我营中又是何目的吗?此事今晚总会有个分晓。
严璟听到这儿,不由露出几分笑意:目的不是很清楚吗,她想当宣平侯夫人,我瞧着她容貌艳丽,性格又似乎十分直爽,若是查着出身与目的没什么问题,侯爷倒也可以考虑看看。
且不说她是不是真心实意想要嫁我,就算她是真心,就算她容貌艳丽,出身背景没有问题,我就要娶她吗?崔嵬站直了身体,一双眼底写满认真,可是我又与她不熟悉,更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我又怎能如此轻率地娶她过门?
严璟本是调笑,却没想到这少年如此认真,不由也认真了几分:那,那侯爷想要娶什么样的人?
崔嵬垂下头想了想,又轻轻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但阿姐说过,要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才会开心,所以,我想,就算真的要成亲的话,也该是一个只要瞧见便觉得欢欣的人吧?
严璟微垂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崔嵬已经从方才的思绪中回神,又问道:所以,殿下今日可否愿意宿在我营中?
严璟抬眼看他,而后点了点头:那今日便叨扰了。
第三十二章
一路跟着崔嵬进了戍军大营, 严璟的思绪还在顺着刚刚的对话飘散。大概崔嵬也没有料到方才自己中规中矩地回答居然会引起严璟的深思。
严璟在想崔嵬的那句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才会开心,他回想自己这二十年来遇到的所有人,却想不到跟谁在一起才会让他觉得开心。就连他母妃他心中十分清楚,这世上只有她是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 但在一起时间久了也只会让他觉得烦躁与压抑。
按说严璟早就到了娶妻的年纪,再不济也该先置上一两个妾室,但严璟的母妃对于他的婚事可能太过在意,总想找一门不管出身家世,还是姑娘本人都是数一数二的亲事,好像这样才能配得上皇长子的尊贵。
其实不管怎么说严璟都是皇子的身份, 也不至于就完全没有人想与他结亲,但一听他母妃的要求,便纷纷地打了退堂鼓。毕竟严璟在朝中的名声就摆在那里, 若是一个姑娘既才色双绝,又出身世家大族,背后有母族的支撑, 又何必委屈自己嫁给一无是处的瑞王?
所以他母妃虽然一直上心着此事,但几年过去, 还是没能挑到一个顺自己心意的,永初帝对于这个长子素来漠不关心, 更是连提都未曾主动提过,文武百官更是不会主动谈及此事, 以至于严璟的婚事就这么一直搁置下来。
这几年来, 严璟对此事虽然不积极, 倒也没什么别的态度,只在他母妃唠叨地时候才偶尔被迫听上几句,一切由着他母妃去折腾,自己却从不曾仔细想过此事,对于那个可能与自己共度余生之人,更是连个大致的设想都不曾有过。
直到方才听见崔嵬那句无心之言后,严璟才后知后觉地去想,如若一个人此生终归还是要有个人携手度过的话,但作为一个声明在外的废物,自己又最终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会因为自己而觉得欢欣,也让自己这样的人,为之而开心?
殿下,就在严璟思索间,二人已经走到了营帐前,崔嵬回过头发现严璟目光飘散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开口,可是有何顾虑?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头朝着自己的营帐看了一眼,咬了咬下唇,比起王府,军中可能确实条件简陋,我
崔嵬有一点后悔自己的冒失,毕竟自己几乎算是从小在军中长大,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对瑞王来说,或许还不如快马加鞭赶回城中。
嗯?严璟回过神来,抬眼看他,方才侯爷不是说了吗,就算我现在回去,大概也会赶上城门关闭,那搞不好就要宿在荒郊野外,这样比起来,这营中可以说是既安逸又安全了。
殿下不介意就好。崔嵬掀开帐门,将严璟请进去,军中只有一个会客用的营帐,方才我让人将那姑娘带了去,所以只能委屈殿下在我帐中暂歇一下了。
严璟迈步进了门,目光忍不住从帐中掠过,身为一军之主帅,崔嵬的帅帐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严璟忍不住怀疑这人平日里是不是除了歇息,也很少有时间留在这里。
崔嵬引着严璟在矮桌前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又急忙吩咐人去烧水沏茶,而后才回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严璟一眼:实在抱歉,我这帐中平日也不太有人过来,所以
严璟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看着他自进了帐中就忙忙碌碌,终于开了口:我方才在营外喝了不少贵军的茶,此时倒也不渴。他目光向下,看了看崔嵬身上还未及换下的甲胄,继续道,侯爷不如先忙一下自己。
崔嵬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那件满是血污的铠甲,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脑后,小声道:实在抱歉。
将军久在军中,不拘小节,本王已经习惯了。严璟微挑眉,将军也不必介怀。
崔嵬想起先前的一些事情,才发现自己在严璟面前不拘小节的次数好像确实不少,不由也笑了起来,抓了抓头发,背过身去开始解身上的铠甲。
二人都不再说话,帐中立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铠甲的轻响,倒也不会让人觉得烦躁。严璟歪坐在桌前,目光一直看着崔嵬,他其实有些想问问这人今日失信于自己到底是去忙了些什么,又怎么带着这一身的狼藉回来?
但,他又忍不住会觉得,他与崔嵬之间还没到那么熟的份上,这种搞不好就涉及军务的事情,自己还是莫要问的好。
崔嵬动作很熟练,很快就脱掉了碍事的甲胄,仅穿着一身白色小袖袍衫,只是这袍衫之上,也难免沾染了血迹,崔嵬心中略一思量,想着这一身对于严璟来说,大概也是既碍眼又可怖,稍一犹豫,便将这袍衫也一并脱掉,只着一件中衣。
脱掉之后,又忍不住低头仔细打量了一眼,见这中衣之上没有血迹,才松了口气,转身去翻找新的外袍。
严璟一直观察着崔嵬,将他每个举动,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变化全都收入眼中。他回想起自己先前对这少年先入为主的印象,总觉得既是崔家的人,又在几件事上反差极大,变脸颇快,便觉得他必是城府极深之人,一言一行自有其目的。
或许是因为那一日在那个小村子里被这少年所震撼,让严璟可以试着慢慢地抛弃过往的偏见来看待这少年,这才逐渐发现,岂止不见其心机,有时候,崔嵬在日常的言谈举止之中还有着无法掩藏的孩子气诚挚而坦率,又满怀着严璟无法企及的热忱。
将军,热水烧好了。
崔嵬正蹲在木箱前找衣服,闻言头都没回:放在帐外吧。
严璟瞧了他一眼,唇畔勾笑,干脆起身来到帐门前,掀开帐门:给我吧。
那提着热水的士兵愣了愣,才将手里的水壶递了过去。严璟神态自若地接了水壶,还不忘说了一句劳烦,才回手放下了帐门。
崔嵬总算找了一件黑色的袍衫出来,回过身看见严璟手里提着水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实在抱歉,还劳殿下亲自动手。
我还不至于连壶水都拎不动。严璟道,先前不见侯爷是如此客套之人,今日又为何如此?
崔嵬手里拿着那袍衫,还没穿到身上,闻言回道:今日毕竟是在我营中,殿下便是贵客,如此怠慢自然是我的不是。
贵客?严璟低声重复,声音里带了那么一点笑意,他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水壶,又看了看崔嵬那张还没来得及洗的脸,转过身将壶里的热水直接倒进了一旁的水盆里。
崔嵬瞪圆了眼:殿下这是
反正我也不怎么想喝茶,热水既然烧好了不用也是浪费,正好给侯爷拿来洗脸。严璟说完,目光再次停留在崔嵬脸上。
崔嵬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轻轻点了点头,这才往盆里又兑了些凉水,挽起了袖口,低头开始洗脸。
严璟懒得再坐回去,索性倚在一旁看着崔嵬洗脸。崔嵬哪怕低着头也能察觉到他的视线,一时有一些说不上的窘迫,只好放慢了自己的动作,让自己看起来斯文一些,也洗得更细致一些。
就这么过了一会,崔嵬终于洗好了脸,转过身来仰着一张白皙的仍滴着水的小脸朝着严璟露出笑意:行军打仗别的时候都还好,但不管怎么注意,也难免弄得一身狼狈。还是洗干净了更舒服些。
少年人眉眼弯弯,看起来十分的满足,让严璟的目光有短暂的凝滞,片刻之后,他突然伸出手来,拇指指肚在崔嵬额间发迹处轻柔地蹭了一下,对上对方诧异的目光,立时解释道:这里没洗到。
崔嵬恍然抬手在严璟蹭过的位置摸了一下,偏头想了一下,索性将束起的长发披散开来,浸入水中,竟是直接洗起头来。
严璟垂眸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拇指,恍惚间觉得那上面还残留着微弱的触感,却又无法形容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严璟忍不住搓了搓手指,最后干脆将整只手背到身后,不让自己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