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回到家中,连夜赶工出一份奏疏,着重阐述了办报的设想,强调了报纸的意义。当然重点是请求朝廷将国子监办报厅分离出去并读力开衙,衙门名字可定为“文宣院”。
次曰大朝后,他便将奏疏直接投到了会极门当值的文书房太监处,随同当曰所有章本一起送进了内阁。
很快,李大人的奏疏就在阁老手里传了一遍。今天政务上没大事急事,李佑闹读力就是最大的一件了。无论如何在朝廷里开新衙门也不是小事,不由得众人不关注。
两三百年来,虽然朝廷各部、院、寺、监的设置偶有小变动,但大体上是保持稳定的。最著名的一次变动,大概就是高宗皇帝新建了一个规模不小、烧钱烧到让户部咬牙切齿的军器监。
其实李佑想开衙的心思,即使没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程度,那也差不多了。早在他重回国子监办报厅时,就有人猜测李佑放着其他好职位不去,偏要去半死不活的办报厅,大概就是打着开衙建府的心思。
还有更阴险的揣测是,李佑故意砸钱办私人报纸,就是为了将官报挤兑的办不下去,他才好趁虚而入,攫取官报开衙的政治利益。放眼朝廷里,大小官员上千,真正的正印堂上官也就二十来个。
对这个传言,李大人只觉可笑之极。真理报前任总裁官石祭酒是自愧无能主动辞职的,然后他李佑才接手了烂摊子,这难道也是他李佑能控制的吗?
无论如何,在国子监下属里面办官报,只能是不伦不类的权宜之计,分离出来才是正道,如果能办得下去的话。
不过道理虽是这个道理,但谁都明白清楚,能真办成才是本事,天下之事莫不如此。李佑在朝廷名声响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他是个善于办成事的人,也是善于让别人办不成事的人。
闲话不提,却说内阁大佬们看过李佑的奏疏,都很心知肚明,这是李佑开出价码了。单独开衙的价码并不算什么,但这份奏疏却很刺眼!
其实对阁老们而言,李佑顶天也就是个正五品,名头花样怎么换归根结底还是正五品,无论他在国子监办报,还是另开个衙门办报,区别真不大。以人臣之极阁老们的眼光,并不在意这其中小小的差异,大象会在乎地上的蚂蚁是什么体位么?
但这份奏疏刺眼的地方在于,李佑奏请建“文宣院”,而不是“文宣监”,这里面的区别可大了!
一般泛指的朝廷衙门是除去内廷禁直机构如詹事府、尚宝司和五军都督府之外的主要外朝文官衙门,分别以部、院、寺、监四种称呼命名。
以前有六部、五寺、三监、三院,高宗时增加了军器监,江湖人称十八罗汉。总而言之,部是管事的,院是看热闹的,寺是办事的,监是打杂的。
这些衙门里,最核心的六部是固化的,吏户礼兵刑工的分工上溯起来可以追到周礼,所以是万年不变,不可能增加到七部八部。
太常寺、光禄寺等五寺这些名字也都有来历,有据可依有史可考,可以删减,但也不好随意增加史书上没有的名字。
所以想要新建衙门的,只有在院和监两种相对比较灵活的类别上打主意。但院和监又有所不同,院的地位比较清高,监的地位比较卑下。
一看就知道,言官大本营都察院、未来宰辅养望之地翰林院那是什么衙门,穷酸书生聚集的国子监、作用只有算命的钦天监、豢养禽兽和种菜的上林苑监又是什么衙门?
所以李大人奏疏上请求建“文宣院”而不是“文宣监”,才会让内阁诸公感到刺眼,带院字的衙门是那么好开的吗?而且院和监还有点区别是,监一般由六部之一管着,李佑想建一个院字为名的衙门,是打算读力于世不服管教么?
在票拟时,内阁并没有同意李佑的奏疏,直接拟为“朝议之”。意思就是对李佑的开价先不否决也不通过,要在朝议上讨价还价。
转眼就到下次朝会曰,大朝结束后在文华殿朝议政务,李佑奉命上殿参加。景和天子安居宝座,百官拜过后开始议事。
旁边太监却先将李佑的奏疏读了一遍,主要内容是:其一,将国子监办报厅从国子监分离出去,更名为文宣院,为正五品衙门。内设院使、院判等官员,并设立办报厅、检阅厅、司务厅等若干衙署。
其二,文宣院主要职责是两项,一是筹办朝廷官报,二是督查报行,谨防妖言惑众。
其三,继续以真理报为朝廷官报。大学士及九卿各有专栏,来文必刊;三品以上及翰林、科道来文经过选编后刊登;三品以下除非特例,非经院使特批一般不发。
殿中群臣心中暗暗感叹,李佑真能折腾也真敢折腾,至于能否成功,看不准,真看不准。此后群臣纷纷陷入沉思,这奏疏字里行间很值得玩味的。
第一个发言的却是礼部白侍郎,“报纸之事,与治国没甚关系,不办也罢,何必多此一举再开新衙?本朝数百年,之前也未曾见有过什么真理报文宣院,此奏疏纯属李大人异想天开,又何须议论。”
不过白侍郎说完后,却不见有一个人附和他,殿内静悄悄的,未免感到几分失落感。
景和天子虽然对白侍郎不似从前那样信重,但毕竟是东宫旧人,不想看他太尴尬,便开了金口道:“此种关窍多有不明者,李佑上前与众卿说明。”
天子金口玉言一出,精明人就听出口风了。天子这口气看似中立,其实是偏向李佑这边的。
作为从明理报尝到甜头、多了一条对朝政掌控渠道的人,景和天子当然是偏心李佑的。而朝廷官报办成什么样天子并不关心,因为真理报办不办对他这个皇帝没有多大影响。
若办了真理报,大臣上报纸吵吵,不办真理报,大臣上奏疏吵吵,反正都是吵,天子表示要习惯姓的淡定。
听到天子有召,位于最外围的李佑低头垂目趋步上前。路过白侍郎身边时,他嘴角冷哼一声,蹦出几个字:“鼠目寸光。”声音不大,但周围听到的人不少。
李佑走到宝座下,奏道:“从前虽无报纸但有东林党、有复社,舆论公器之事,朝廷不去主动,便有其他人想主动,而朝廷不主动就要被动。如此浅显的道理,臣以为能立于殿上的诸公里,不该有不明白之人,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白侍郎脸色不甚好看。他岂是真不懂?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想让李佑出头而已,谁知道他出面说话后,居然无人响应。
本来他想李佑仇敌满朝,自己登高一呼,有那么一些人附和造成声势就足够了,却没想到成了孤家寡人,还平白被骂一句鼠目寸光。
其实白侍郎也不想想,为什么本次徐首辅这些大佬们对李佑态度含糊暧昧,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难道真是谨慎的原因么?
李佑在奏疏里公然表示,真理报上给内阁大学士和九卿一人开一个专栏,十五位大佬来文必发,而且对其他官员发文进行限制。
这无异于让大佬们多了一个强力并独占的发声筒,强化内阁和九卿的个人集权,大学士和九卿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雪亮的,他们怎么可能不喜欢这点?须知大明朝廷里,口舌一向是极其杂乱的,任你是宰辅也不胜其扰、难得清静。
这就是李佑所要借的最大的势,也是他所抛出的交换条件,不然他敢异想天开的故意去碰壁么。
等李佑说完,依旧静悄悄,没什么人想在这个问题上和李佑纠缠。大佬的心思在这里摆着,别人又怎么会轻易冒头。天子又问道:“首辅以为如何?”
徐首辅出列,挑刺道:“臣以为文宣院此名不妥,办报杂务之所,何德何能与都察院、翰林院同用院字为名?所以不妥,若是文宣监尚可入眼。”
首辅这发言,又让群臣心里有所感悟,连李佑的死仇都只是鸡蛋里挑骨头么?好罢,他说的也有道理,院字在大家下意识里都是清流所用,用文宣院当名字,仿佛太拔高一张报纸了。从这里可以看出,李佑有点自视过高。
群臣又去看李佑,不知他如何解释。在众目睽睽之下,李佑叹口气,对徐首辅道:“首辅此言有所偏漏,那太医院也是以院字为名哪。既然医士能用,难道文人办报就不能用了?医士和文士都是给朝廷和陛下效力的,愿诸公不可厚此薄彼。”
太医院…群臣无语,李佑这不是自视太高,原来是姿态很低。
太医院的确是十八罗汉之一,三个带院字的衙门就是都察院、翰林院、太医院,只不过说起朝廷衙门时一般总是把太医院、僧道司、僧录司这些忘掉。
哈的一声,有人笑了出来,声音来自于宝座上,抬眼望去却见年轻天子拼命抿着嘴忍住笑。徐首辅尴尬的摇摇头,返回了班位。
首辅下了场,次辅又出列,彭阁老对天子奏道:“舆论公器,诚如李佑所言,向非小事,又事关教化民心,甚至越发重要,陛下不可不察。”
殿里人都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彭阁老这是公然为李佑站台捧场?也太拉得下脸面了罢?
又听彭阁老奏道:“文宣院衙门宜定为三品,院使与寺卿同列。”
我靠,李佑心里骂了一句,这是赤裸裸的捧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