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见微就这样带着阿难紫檀等人, 以及阿难的御用坐骑阿花,一块儿前往齐州。
这一路上虽有唐伏、佟麟等一众好手护航,但从博陵去齐州一路上海北天南的, 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谁都说不清楚, 更何况还带着刚满周岁的阿难。
所以此行能多低调就多低调。
除了乔装成奔丧的队伍, 唐见微和紫檀她们全都装扮成男子之外, 也没敢带太多的现银细软, 就连马车外饰都尽量质朴, 就怕开门揖盗,招惹麻烦。
到齐州的一路很顺利,越靠近西南的地界, 越是能够听见百姓在议论齐州新上任的童刺史。
说这童刺史是一位年轻貌美又身怀绝技的美娘子,刚来齐州没几个月,就让那澜老虎吃了败仗。这天子身边的红人看来也不是徒有其名,真有些本领。
唐见微听旁人夸奖童少悬, 比听见夸自己还开心。
原本雀跃自豪的心思, 却因为听到另一番话, 立即胆战心惊。
她听西南百姓说,这澜仲禹不仅手段强硬, 也很擅长暗杀。谁不服他管教, 他便会以讨匪的名义不断滋扰,耗尽对方所有的精力和物资,最后只能俯首称臣。
若遇到硬骨头就是不服软的, 澜仲禹便会杀之而后快。
听到“杀”这个字, 唐见微浑身寒毛倒竖。
几乎将马鞭给抽断, 日夜兼程, 只想要快点赶到童少悬身边。
幸好她来得时机恰如其分, 再晚一点,只怕童少悬就要遭遇不测。
原本童少悬是不想唐见微跟着她来齐州的,更不要说还带着阿难。
但如今唐见微来了,一家子在齐州重逢,忙了一整日回到刺史府后院,闻到了唐见微为她做的牛腩面那熟悉得让人满口生津的香味时,整个家被唐见微搬到齐州的温暖,几乎瞬间让童少悬热泪盈眶。
待与身边的属官谈论完正事,童少悬双手背在身后,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属官们就一一退下了。
院子里再无别人,童少悬立即提起长袍,双眼放着贪婪的光嘴角流着不争气的眼泪,猴急地向庖厨飞奔。
“好香啊阿慎!今天的牛腩面里放了多少牛腩!让我看看!我要吃十碗!”
童少悬几乎是将庖厨的门给撞开的,恨不得直接跳进锅里。
唐见微站在简陋的庖厨之内,背景是陌生的,但无论是出自唐见微之手菜的香味,还是那口从博陵带去夙县,又从夙县带回博陵,如今依旧跟随在唐见微身边的铁锅,都是童少悬熟悉的样子。
“瞧你这火急火燎贪吃的模样,童刺史,可别被你的属官们瞧见。”
唐见微嘴上虽嫌弃,但是笑容不减,分明是一副宠溺的模样。
“一大锅的牛腩,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只要你的肚皮能够装得下我可没意见。”
唐见微夹起一块炖得软烂肥瘦相间的牛腩,往童少悬的嘴边递:“我大老远的来西南,不就是为了满足你这一口吗?来,张嘴,试试淡咸。”
牛腩极有韧性地在双箸中间颤动,肉被饱满的汤汁裹着,似乎随时都会滴落。
唐见微用手掌在下方接着,生怕汤汁滴到童少悬的衣服上。一边吹着让牛腩表面温度降低,一边慢慢送入童少悬的口中。
软嫩又弹牙的牛腩入口,牛肉的风味立即席卷童少悬的口腔。
就是这个味道!
让她做梦都念念不忘的美味又回来了!
“好吃吗?”唐见微偏着脑袋,笑盈盈地等到童少悬的反馈。
“好次!太好次了!”
看来童少悬是真的惦记唐见微的手艺,一激动家乡口音都出来了。
见童少悬一块一块又一块地讨要,唐见微嘴上虽说“你给我坐到饭厅去等着,哪有在锅边这么捞的”,心里却是暖融融的。
她这番千山万水的远赴,这番不远千里的守护,没有白费。
她的阿念从会不让她的一往情深扑个空。
童少悬被唐见微赶到了饭厅,拿着箸兴会淋漓,就等着她久违的牛腩面上桌。
牛腩面终于来了,唐见微将童少悬御用大食盆往她面前一放,迎着一团儿糊眼睛的热气“哇”了一声。
可待她看清了食盆内容,笑容便凝固在脸上。
“为什么……这么多蔬菜?”童少悬抗议,“我要吃肉啊!吃肉!”
唐见微也提高了声音:“有肉啊,蔬菜下面不都是牛腩?怎么着啊,你就光吃肉一口菜都不乐意吃?”
“好不容易才吃到牛腩面,为何还要混入蔬菜?”童少悬委屈起来比阿难吃饭时还委屈。
“什么叫混入?”唐见微双拳撑在腰上,做好了跟童少悬好好掰扯的准备,“有肉有菜吃着身体才好,童长思你都多大了?还挑食!在齐州也没能治好你挑食的毛病是吧?就知道吃肉,光吃肉你上茅厕都上不出来!”
“……唐见微,我在吃饭,你说茅厕!”
“怎么?不能说是吧?行,那这牛肉面我端走了。”唐见微说撤就撤,端着面碗单臂高举。
童少悬目光随着面碗而动,嘴里忙叫了一叠声的“别”,手也跟着碗舞动,直接从胡椅上站了起来,就跟牛腩面将她从椅子面上拔起来似的。
“我吃!我吃!我吃还不行么……”童少悬委曲求全,将面碗给接了回来。
哎,阿慎来了,美味来了,牛腩面来了。
和她脸色比绿的蔬菜也来了……
童少悬双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牛腩面,确定不会被唐见微夺走之后,小声嘟囔道,“吃就吃,不就是几片菜叶子么!”
唐见微在旁满意地抚摸她的小脑袋:“对呀,不就是几片菜叶子,至于跟我念叨这么久?吃菜健康,别老挑食。”
“哦。”童少悬迅速吃肉。
“那你倒是吃点菜啊!”
“等我享受完美食再说,菜又不会自个儿跑了。”童少悬含糊地腾出一点儿嘴应唐见微。
唐见微:“……”
十年如一日的挑食。
唐见微看着她猛吃牛肉的童少悬,忍不住莞尔。
也是十年如一日的可爱。
唐见微来齐州之后,博陵童府幼儿骑猪的奇景时常在刺史府上演。
童少悬明令禁止阿难在属官面前骑猪疯跑的行为,可她命令她的,阿难不听,阿花更不听。
这事儿唐见微也没辙。
阿花跑起来真是快,唐见微得施展轻功才能追得上。可即便追上了也未必能拦得住撒欢的阿花。
更让人拍案叫绝的是,一岁半的阿难虽没学会骑马,骑猪倒是稳稳的,只要上了阿花的后背就颠不下来,拎着阿花的耳朵抓着阿花的后颈肉,一路风驰电掣。
只要阿难上了阿花的背,阿花就会莫名遗忘自己的物种,神马附身一般流星赶月,一个月多下来练得精瘦精瘦,看上去更加所向披靡,唐见微还真未必能拦得住成精的阿花。
幸好刺史府上下早就被阿难甜美可爱又活泼伶俐的模样征服,骑猪的行为又古灵精怪,刺史府上下就没不喜欢她的,反倒是劝童少悬——
小阿难自小志趣不凡,长大后定像童刺史一样,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
童少悬心里有数得很。
她这宝贝女儿,才不才还不知道,奇是真奇,皮痒的出奇。
童少悬特纳闷,问唐见微:“你说,我阿娘总说我小时候特乖巧,从不调皮捣蛋,一有工夫就坐在角落里看书。咱们阿难皮得恨不得拳捣南天门脚踹水晶宫,到底像谁啊?”
唐见微乜她:“你不就想说女儿长歪了是我的缘故呗?”
童少悬牢牢抱住饭盆子,今天是让她魂牵梦萦的糖醋排骨,收到唐见微眼睛里危险的信息,立即怂了:“那不能,阿难是咱们俩的女儿,她这么活泼,有你的功劳也有我的功劳。”
“算你识相。”
唐见微才刚放松警惕,童少悬补了一句:“不过你的功劳占了一大半。”
“童长思?!糖醋排骨不想吃了?”
童少悬得意地展现自己的饭盆:“嘿呀!吃完了!”
唐见微磨着指甲:“是么,那明天的水煮鱼和炙羊肉可没你份了。”
童少悬:“?!明天的食物这么丰盛的吗?哎,阿难虽说有阿慎一大半的活泼,可往后长大了能有阿慎一小指头的美丽大方端庄贤惠的话,我这老母亲也知足了。水煮鱼里的配菜可以是豆芽或者豆腐吗?不想吃绿叶菜。”
唐见微恨不得一掌劈她脑门上:“童长思,你瞧瞧你这点出息!”
紫檀路过,听到唐见微的声音,便知道她有多开心。
终于团聚了,三娘开心,她也开心得很呐!
“你傻乐什么?”季雪抱着刚刚晒好的被褥,站在走廊尽头对她直摇头。
“我开心你也管?”紫檀不屑地哼一句,目光落在季雪白了不少也消肿不少的手上,更得意了,“你再揶揄我,回头你手烂了可没人管!”
季雪没继续跟她斗嘴,莞尔道:“是是是,我哪敢揶揄,我还得仰仗着紫檀娘子保全这一双手呢。多谢紫檀娘子。”
已经做好战斗八百回合,却被塞了一嘴糖的紫檀:“……”
别别扭扭地没了斗志。
.
唐见微到了齐州之后,日夜都在童少悬身边。
护卫也增加了一倍,澜仲禹更是没有机会下手暗杀。
暗杀之事落败,澜仲禹一肚子的气恼让他伤势有些反复。
谋士们都让他专心休养,别想其他的,将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毕竟现下西南还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万事不急于一时。
澜仲禹表面上似乎采纳了谋士的意见,可他这辈子没打过几场败仗,如今在一个小娘皮身上吃了闷亏,这口气他倒是想咽,却没那么容易咽。
澜仲禹善用兵法,更是明白胜者心态。
此时姓童的肯定觉得自己打了胜仗又躲了暗杀,对方锐气被挫,一定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犯了。
澜仲禹看着手里的酒盏,冷笑。
若换是别人,或许还真会暂时偃旗息鼓,可他不是“别人”。
他可是澜仲禹。
……
西南局势的变动很快传回了博陵,卫袭在早朝之上赞赏了童少悬“讨贼”有功,问澜宛,澜仲禹将军伤势如何。
身为天子,澜仲禹伤成什么样,自然有专门的探子回报给她,消息跑得比澜家可快多了。
澜仲禹一根头发丝卫袭都了如指掌,却对澜宛明知故问,自然是要挫澜宛的锐气。
澜宛没想到澜仲禹这久经沙场,大苍数一数二的宿将,居然会在个文官的手中吃败仗。卫袭将童少悬派去齐州,可谓诡谲一步,却也是定乾坤的一步。
澜宛的确有些烦。
这夙县是什么鬼地方?从夙县出来的几个黄口孺子个顶个的难缠。
心有不悦,但被天子点名,澜宛带笑上前,替澜仲禹感谢君上挂念,澜将军一心为民,不顾安危与童刺史一块儿讨伐匪盗,不过受了些小伤罢了。有天子惦记,不出月余必会康复。
澜宛刚说完,卫承先便有事启奏,所奏内容依旧与澜仲禹有关。
他称西南如近日流传澜仲禹勾结胡贼卖国求荣的儿歌,儿歌所唱,字字句句直指澜仲禹乃是陷害阮寐阮将军的罪魁祸首!他在西南也正是因为与胡人勾结,因胡人的拥护才得势。
卫承先言罢,奉天殿上一阵惊讶的低语。
勾结胡人……这可是卖国之罪,诛连九族的大罪!
澜宛眼神冷锐,正待要开口,卫承先话锋一转,“哼”了一声道:“也不知这童谣是谁编造散播的,如此诬陷澜将军,诬陷大苍重臣,实在可恨!还请陛下严查!”
澜宛方要开口的话便就又吞了回去。
卫袭与卫承先一唱一和,同仇敌忾,表示会严查此事前因后果。
“朕定会还澜将军一个清白。”卫袭看着澜宛,微笑道。
澜宛拱手谢恩,吕简站在众臣前列,一直没有言语。
方才卫家人和澜宛暗潮汹涌的交锋,整个过程吕简的目光都落在奉天殿地砖面,那小小的彩虹之上。
似乎在欣赏彩虹的秀美灿烂,又似乎眼眸如深潭,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散了早朝,澜宛坐入马车之中,颞颥突突地跳。
吕简跟着上车来,看她在给自己按压颞颥,便上前帮她缓解。
“昨夜你翻来覆去的没睡好。”吕简说,“你瞧你眼睛里,都是血丝。”
澜宛闭着眼专心享受吕简指尖的按压,带着些撒娇的语气:“可不是嘛,一晚上都没睡。”
吕简笑道:“还以为老谋深算的澜尚书一向稳健持重,从没有着急的时候。”
“那是在外人面前。当着外人的面就是脑袋掉了,也绝不给人看笑话。但想要夫人疼爱的话,该着急的时候还是得着急。”
吕简含笑,继续给她按压。
马车前行,澜宛一路低语:“谁能想到澜仲禹这般不堪用,竟会让童少悬讨了便宜。若是丢了西南,咱们可就危险了。”
吕简说:“长思虽天赋异禀,但两军对圆并不是只有战术就行,还有兵力、将领以及运气,缺一不可。如今长思不过占据了一时的战术优势以及一点运气罢了。若说以她之能可以从仲禹手中夺过整个西南,我是不信的。”
这世间再复杂的事,只要出自吕简之口,仿佛金科玉律,马上就会实现,足以让澜宛安心。
澜宛靠在吕简的肩头歇会儿,吕简突然说:“今日是你生辰,想去看看我送你的礼物吗?我的礼物或许能让你少些烦扰。”
澜宛抬起头,有些惊讶:“是啊,今日是我生辰,我都没记得,阿策你却为我准备了礼物?”
“自然。”吕简说,“我何时忘记过?”
澜宛知道吕简这个人从不是个能说会道的花花肠子,她所有的爱意都落在了实处。
即便如此了解吕简,但今年吕简为澜宛准备的礼物,还是大大超出了澜宛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