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一丝风都没有, 却能听见风在山谷之巅狂暴吹过所发出的声响。
坐在马车之内的童少灼不由被头顶的风声吸引。
果然是坠风岭。
即便是东南之地,都能让风发出北疆才有的呼啸声。
在这让人惴惴不安的呼啸声中,吕简平稳且极有调理的阐述声, 以及卫袭目不斜视仔细聆听的神情, 便更显得诡异, 让童少灼浑身起疹子一般地难耐。
站在坠风岭之巅的澜宛, 迎着山岭上的风, 眼睛丝毫没有眨动, 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卫袭的马车马上就要进入坠风岭的凹道。这是个半回字形的地段,路段极其狭窄曲折,一旦进入便需放缓速度, 进退都加不起速度。
卫袭马上就要来了,澜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山下,卫袭那如蝼蚁一般渺小的御驾上。
卫袭坐在龙椅之上,俯视奉天殿下时, 是否也是这样藐视一切。
车厢内的炭盆子生得有些过热, 童少灼额头上出了一层的薄汗。
童少灼十五岁从军, 身经百战,也算是宿将了。
此时分明已经入局, 不知何时开杀, 即便是宿将也难免亢奋和紧张。
而眼前这二位,不动如山,宛若丝毫危机都未察觉。
童少灼不得不佩服这二人的泰然自若。
风声更大了。
她们进入了坠风岭最要命的凹道。
童少灼的后腰藏了一把匕首, 随时都能取出来, 一刀结束吕简的性命。
澜宛的手抬了起来。
只要这只手放下, 装满了火油的投石车便会立即启动, 无数的油弹和巨石便会将凹道填满。
卫袭插翅难逃。
童少灼的汗水沿着她直挺挺的脊背往下淌, 发麻的感觉从脊背一直灌入脑中。
“准备。”澜宛确定了猎物进入到她的掌心之内,正待收网。
“主上。”一位探子急匆匆地赶来,在她耳边细语了几句。
澜宛那势在必得的神色有了明显的变化。
“真的?”她语气带着按捺不住的急切,询问对方。
“是真的,属下亲眼看见夫人进了天子的御驾之中,一直都没出来。”
澜宛:“……停。停下!”
随着澜宛的一声怒喝,准备投石的下属全都停下了动作。
澜宛不能理解,为什么吕简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性命和卫袭捆绑在一起。
是为了不让我弑君?
不可能。
若她的心思与我背道而驰的话,这些年她也不可能在暗中暗暗助力。
澜宛心下涌动,忽然想到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情。
她立即向对面的山岭看去,对面的山岭之上密林丛生,风吹过之后树枝摇摆,而风,直面吹向澜宛的脸庞,吹得她眼睛发痛。
澜宛被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笼罩。
“退。”澜宛立即对所有伏兵喊道,“退!”
伏兵们有些不解,为何明明势在必得却不出击,这完全不像是他们主上的风格。
但主上一向足智多谋,他们本能地服从主上的命令,立即撤退。
还未等他们全部撤离山顶,就见一阵漫天的红雾像是鬼怪的魔爪,从对面的山巅顺着风快速弥漫而来。
压在最后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撤退,被那阵红雾迷了眼睛。
咳嗽不止,慌不择路,惨叫着跌入山谷。
“快退——!”澜宛喝令全军速速下山。
就在此时,对面数千支箭齐发,漫天黑点,借着风势追击,眨眼间又是近百人丧命。
一支箭冲着澜宛的后脖子便来,在她身边的护卫不顾自己的性命,抬手一挡,那箭射穿他的手臂,沾血的箭尖悬停在回眸的澜宛眼珠子前一寸之处。
“放!”
对面山巅之上的童少悬戴着琉璃镜,用特制的布遮住口鼻,将从夙县老家里扒出来的原材料所制作的花椒弹迎风当大礼送出去之后,立即组织弓箭手发射。
本想等着澜宛即将动手之前,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山谷之中,杀她个措手不及。
没想到澜宛居然在她们要动手的前一刻撤退了。
童少悬一早就在山岭这头埋伏着,并不知道吕简进了天子的御驾,以自己的性命来警告、牵制被狙杀卫袭的诱惑冲昏头脑的澜宛。
澜宛收到消息之后,很快就明白了吕简的意思,察觉到了危机。
卫袭的御驾在距离凹道还有最后不到一里地的时候停了下来,没有再前进。
童少悬当机立断,立即出击!
花椒弹顺着风很快蔓延至澜宛的阵地,见澜宛大军将撤,唐见微和数百位弓箭手齐齐发射。
唐见微三箭齐发,绝对不能让澜宛逃走!
直到射得热汗淋漓,手臂到胸口发烫发痛,对面山岭的红雾散去,隐约可见零星尸首。
没有澜宛的踪影。
“啧!被她逃走了!”唐见微气恼不已。
童少悬相当敏锐地带人绕到了对面的山顶,查看这些没来得及带走的尸首之上,是否能够证实袭击天子之人出自澜家。
可惜……
澜宛毕竟是老狐狸,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证据被人追查。
“哎……”
童少悬万分失落,这么好的机会,澜宛居然躲过了。
童少悬和唐见微一块儿山下,奔到卫袭的御驾前:“陛下,可惜了,不知为何让老狐狸逃走了。”
没想到从天子御驾里走出来的不是天子,而是吕简。
童少悬和唐见微的神情陡然一凝,差点闪了舌头:“你……”
俩人于暗中悄悄对视,随即明白为什么澜宛没有出击。
定是知晓吕简在马车之内,若是攻击天子,只怕会让吕简一块儿毙命。
吕简对童少悬和唐见微略略施礼,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方才她们所说的话,脸上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
而马车内,是面若死水的卫袭,以及也有点儿懵的童少灼。
吕简向卫袭道:“关于昂州水利之事,臣的主张已经与陛下言尽,还望陛下慎重考虑。”
卫袭沉着眼眸“嗯”了一声。
吕简说:“澜尚书还在候着臣,请陛下借臣一匹马。”
卫袭目光瞟向侍卫,侍卫得了令,牵来一匹马给吕简。
吕简骑上马,向卫袭道别。
童少灼看着吕简的背影,低声在卫袭耳边道:“不若就此杀了此贼。”
卫袭思虑片刻道:“不可。”
童少灼有些不明白,为何不将吕简击杀于此。
童少灼转念一想,这吕简会以身犯险坐进天子御驾,阻止澜宛袭击,说不定她还是有一颗忠君之心。
卫袭就像是看穿了童少灼所想:“朕之所以要争取长孙胤,说到底是因为长孙胤能够牵制吕简,从而影响澜氏。若是吕简心中有了摇摆,将她争取到手中,或是利用她的摇摆,将是澜宛最大的威胁。澜宛对吕简的情感至深,深到让人难以理解。若是在此杀了吕简,或许能够消减吕氏一族的实力,可也会彻底激怒澜宛。若是澜氏不计后果为其复仇的话,博陵乃至整个大苍将迅速被战火吞噬,这是朕不想看见的。朕不想百姓受苦,不想有人流离失所,能够不费刀戈就将澜氏一党铲除,才是良策。”
童少灼听卫袭所言,高瞻远瞩,相比之下自己想要得一时的优势和痛快,便显得肤浅了。
看着吕简离去,童少悬的心情很复杂。
想起那日她与吕简在山坡上的对话,吕简那番自诉,似乎也带着一些无奈之情。
.
“所以,天子早就猜到澜宛会在菿县动手?”
踏上真正的回程,童少悬帮唐见微拉弓过猛而留下的伤口上药时,唐见微总算是有空问她详细的过程了。
这几日她俩赶往夙县,拿了天子的敕旨找到葛仰光她阿耶,葛县丞,让其帮忙召集弓兵,火速调集周围小县的兵马,为天子保驾护航。
顺道将留于童府老宅里没带走的花椒弹原料全都刨了出来。
这两日忙得童少悬和唐见微快要晕厥,唐见微只是跟着她帮忙,都没来得及详细询问。
到了这会儿才算是略略放松,向童少悬讨问。
童少悬便一五一十告知与她。
……
“澜宛的人发现我了。”
那日吕简和澜宛来祭拜长孙胤,童少悬从陵园回来之后就被童少灼叫去卫袭的屋子里了。
一进屋卫袭便说了这么一句。
童少悬心思一晃,想起澜宛身后跟着的那群家臣,孔武有力身材奇伟,看着便是一群常年征战的武士。
“她或许早就猜到我未去祭祀大典,而是来了菿县。除了今日见着的三十多名随从之外,她亦有一千精兵,驻扎在菿县南侧山脚。”
卫袭面上未见丝毫着急,说明了现下基本的情况之后,让两姐妹坐下,问她们,
“若你们是澜宛,动不动手?”
童少悬和童少灼互看一眼,掌心都有些冒汗。
能是动什么手,自然是弑杀天子。
这里可不是戒备森严的皇城。
卫袭此次来菿县正是简衣素行,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行踪,特意隐藏了身份,自然也不可能带太多的随从。
虽有武艺精湛以一敌十的影卫在暗处保护她的安全,可若是被一千精兵围困,怕也是插翅难飞。
童家这两个人姐妹在此,一文一武,卫袭问她们的意思,却不像是让她们为君上出谋划策,而是君上在考校。
童少悬大了胆子道:“若我是澜宛,必冒险一击。要是真的伏击得手于菿县,秘而不宣,回头便是挟天子以令天下,无论传出什么样的矫召,恐怕都能瞒天过海。待中枢查明真相之时,恐怕这朝野内外,早就被澜氏一派掌控了。
“即便没得手,这菿县都是山地,地势复杂,她还占尽了人数上的优势,全身而退并不是难事。百利无一害的事儿,像澜宛这样的野心家,一定不可能不心动。”
卫袭点头之后,将菿县舆图展开,问童少灼:“若你是澜宛,会在哪里动手?”
童少灼在坠风岭舆图的凹道上画了一个圈,结合地形说得头头是道。
卫袭看了之后,深以为然:“看来你这轻骑校尉的确有些本事,我原本有其他三个备选,你选的这个在备选之外,倒是比我所想更为精妙。”
童少灼被她夸得小脸泛红。
“若是要反击澜宛,与何处动手为妙?”卫袭继续问。
童少灼道:“自然是埋伏于对峰。若是澜宛要动手,十之八-九会采用投石器。这小小的山谷,一旦有巨石落下逃无可逃,特别是这凹道之处最为凶险。但是这投石器笨重,不太好运送,所以澜宛必定要选择较为平缓的山路上行。坠风岭西侧平缓,澜宛极有可能会选择西侧,那么,于对面的东侧埋伏,以弓箭射杀,便是上策。毕竟这岭口狭窄,箭力完全可以企及。”
童少悬也道:“我熟悉东南这一代冬日的风向,风向正好是自东向西刮。到时候我再备上花椒弹,顺着风给她来一份泪眼汪汪的大礼!”
卫袭对这姐妹俩淡淡一笑:“这回看你们俩的了。”
卫袭多在菿县留两日,也是为了让童少悬先行,去夙县准备,顺便迷惑澜宛,以为她是真的为了治人才被耽误。
一切如童少灼和童少悬这两姐妹所料。
除了最后没能当场狙毙澜宛之外。
……
吕简骑着马,一路咳嗽着前行,被澜宛的人接走了。
上了澜宛的马车,吕简先是查看了一番,确定她无恙之后才略显虚脱地靠在她肩上。
澜宛问她:“为何不直接告诉我,这是陷阱。”
吕简合着眼轻声道:“若是我说了,你也不会善罢甘休,依旧会想要冒险一试。这么大的诱惑摆在眼前,你不可能不尝试,何须多费口舌?”
澜宛默然。
的确,正如吕简所言,澜宛是个极为自信之人,卫袭人就在这儿,就像是陷阱里的肉,她是那饥肠辘辘的野兽,面对食物的诱惑,即便冒险也要一试。
但吕简上了卫袭的马车,即便澜宛再冒进,也不可能将妻子置于险地。
“这次是我太冲动了。”澜宛是有些失落,毕竟卫袭的性命已经在嘴边,一嘴咬下去反而被扎了满脸的血,澜宛损失了不少人马,不得不说这一局卫袭胜了。
“阮寐兵马被伏击于前川,万人被蛮夷活埋,而澜仲禹带兵讨伐,不仅为阮寐报了仇,又下蛮夷四座城池,声名大噪。现下西南边境的百姓已尊澜仲禹为王,将大苍天子恩泽抛之脑后了。”吕简道,“阮寐被伏击之事,也是你派人在他军中窃取情报,才得手的吧。”
这澜仲禹便是前段时日在西南名声鹊起的澜家将领,原本卫袭是想要让阮寐牵制于他,不让其圈地为王,没想到澜宛在悄无声息之间,为澜仲禹除去了心头大患。
而卫袭身处菿县,又沉浸在与澜宛的对局之中,恐怕没有时间去想西南战局。
这一轮下来,到底还是澜家得了更大的便宜。
澜宛笑道:“阿策你眼界广阔,什么都被你想着了。若是咱们得了江山,百姓们在你的爱护下,当是丰年乐业。”
吕简没有说话,澜宛上前吻她冰冷的唇,将她身子捂热了。
“阿策,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一直都知道。”
澜宛依在她的胸口,低语着。
“知道。”吕简轻声回应。
“你会帮我的,对不对?”澜宛的笑容和温柔之言就像魅惑人心的毒物。她用指尖点着吕简的唇,想在她的眼睛里得到答案。
“会。”吕简轻咳了一阵,澜宛疼惜又欣慰地将她搂进怀里。
“我就知道……这世间最疼爱我的人,除了夫人之外别无他人了……”
吕简捧着她的脸,看着这张没被岁月改变的脸庞,依旧如二人初遇时那么美艳傲人。
“自然。”吕简道,“我早也想好了,尽此一生,疼爱阿柔。”
吕简笑着——
不然,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假以时日,你的成就必定会在我之上。”
这是长孙胤当年对吕简所言,是先生对她的殷切希望。
忠贞、纯粹、芳名万世……
这些吕简年少时追逐过的美好,早就被她抛之脑后,换回的,便是一个澜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