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霞成绮彩云若蒸, 吕澜心骑着马向东丰坊前行的路上,必要穿过布袋街。
这布袋街吕澜心也挺熟悉,贡院就在前方不远处。
前几个月科举考试的时候, 吕澜心可是每天都在这儿转悠。虽见不着某,但感觉和某距离近了一些,心里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悦。
距离和使团约定的时间还有一炷香的工夫, 吕澜心迎着夕阳慢慢穿行布袋街。
有段日子没仔细瞧过这漫天夕阳了, 挺好看。
她记得自己七岁那年心事重重, 总是喜欢一个人跑到澜家山庄落日阁, 趴在石台上看日落。
每当红日落尽, 四野魆黑, 她便开心且安下心来。
天黑了, 她可以藏起来,谁也找不到她。
此时近宵禁,路上的行人渐少,吕澜心的马哒哒哒地前行, 忽然前方路侧多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吕澜心余光只是一瞥, 便将马停住了。
她看向马下之人,微沉的眼眸之中带着讶异。
那人抬起头看她之时,她那讶异已然转为明了的笑意。
“没想到会在这里巧遇啊, 阿器。”吕澜心从马上下来, 牵着马走到石如琢面前。
石如琢束着简练的单髻, 一根发簪都没有,加上毫无修饰的竹青色长裙, 手中握着一把扇子, 看上去便是博陵城内最普通的文人之风。
和当初吕澜心在云遥山初见的石如琢几乎一模一样。
要是非说有什么不同, 那就是石如琢褪去了明显的青涩, 无论是五官还是身形都更为精致而清透。
原本忽隐忽现的双眼皮此刻已经稳定,是很明显的双凤眼。
双眸之内藏着的是与之年龄不符的沉稳,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情。
“不是巧遇。”石如琢说,“我特意在此等你。”
“哦?”吕澜心语调中一向带着饱满的笑意,无论任何时候说任何事,对于她的心思都不太好拆解。
此刻的吕澜心惊讶与否,也无从分辨。
“我知道你阿娘是吏部尚书,掌管着官职拟定和官员调动之事。我有一位好友前阵子被调去了蒙州。世人皆知蒙州北地风刀霜剑万分难捱,我那好友和我一般,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恐怕受不了这罪。今日我来找你,便是想问你是否能帮忙,向你阿娘说一说,将她调回来。”
石如琢说这番话的时候全然没有恳求的语气,语气平淡如水,似乎对说完之后吕澜心给她的结果毫不关心。
吕澜心仔细地品味着石如琢。
这是她两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再看她。
石如琢发现了她凝视的目光,心里有些不适,但今日将吕澜心引开的大计不可失败。
绝不能半途而废。
“你的仰光,是我弄走的。”吕澜心微笑着说,“在知道你来博陵应考的那日起,我便开始好好上朝,将曾经一盘散沙的中枢人际关系重新握了回来。你的葛仰光被调去蒙州一事还用不着我阿娘惦记,完完全全是我的手笔。”
石如琢眼皮一跳,咬紧了后槽牙——果然是吕澜心所为!
吕澜心仔细看着石如琢的表情,竟将怒意忍了回去,这让吕澜心有点失望。
可是石如琢坚韧的模样依旧这般让她悸动,想要立即将石如琢坚固的铠甲狠狠剥去的冲动,在吕澜心的心里横冲直撞。
“我猜到是你了。”石如琢眼眸一闪,方才一直没正视吕澜心的眼神,忽地落到了她的视线之内,教吕澜心的心倏然一升。
石如琢向她走近,吕澜心见她强迫自己直视过来,脸色并不好看:“既然你可以将她调走,那也能将她调回来吧?吕澜心。”
吕澜心,这三个让吕澜心本人不喜欢的字,从石如琢的口中念出来的时候,带上了软糯清甜的东南口音,变成了一个美丽又温柔的名字。
“你现在有空吗?”石如琢说,“我请你吃饭。”
吕澜心笑道:“为了喜欢的人居然愿意接近最痛恨的人,看来你是真的很爱你的葛仰光啊。”
石如琢:“岭南菜馆行吗?我浑身上下也就只有一百文,只够请你吃这菜馆了。”
“现在?”
“嗯。”
想到澜宛在她出门前叮咛的话,吕澜心原本万分惬意宛若梦境的心,立即被拽回了现实。
不用澜娘多言,她也知道今夜护送六皇子出城,乃是她们数个世家和多衣国最重要之事。为了此事她们谋划了许久,总算找到了最为合适的机会。
若是办砸,澜娘会如何的怒不可遏,吕澜心完全可以想象。
光是想,她便已然觉得自己被扒去了一层皮。
这会儿已经晚了,她必须立即前往东丰坊。
否则城门关闭,使团就出不去了。
“今晚恐怕不行了。”吕澜心有些不舍地说,“要是阿器愿意的话,明日我来找你?”
石如琢没说话,吕澜心心思摇摆了一番,还是回头要上马。
就在吕澜心要跃上马背时,石如琢说:
“吕澜心,你真的不来吗?”
自双眼中了花椒弹后,吕澜心多用耳朵听声,对于人声所沾染的情绪变化愈发敏感。
石如琢这句话带着诱惑和默认,让吕澜心停下了动作,回头看她。
大概是今日眼里滴了药水,教吕澜心的眼睛格外好用,也发现了更多的细节。
晚风之中的石如琢带着倔强和不甘的情绪轻咬着唇,看到吕澜心回眸之时很快松开。
双凤眼里带着一层探究和引领的渴望,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吕澜心的心。
将她的心狠狠揉着,毫不容情。
……
石如琢独自往回走,浑身被沮丧之意坠得发痛。
我太高估自己了……
石如琢懊丧地想,还是说我做得不够好?我分明已经在尽力模仿销金窟里那最惹人疼,最会招惹恩客的风尘女子之态了,却还是没能将吕澜心留住。
大概是第一次做这等戏码,还是太假太生硬了。
石如琢回忆了一番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对比曾经对吕澜心的深恶痛绝,连她自己都尴尬不已,吕贼又怎会相信?
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在吕贼心中的地位,吕澜心看待她,也不过是一件玩物罢了。
今夜之事有多重要,吕澜心不可能为了一件玩物而弃大局于不顾。
那,她这头没成功留下吕澜心,该如何是好?
石如琢沉着步子往前走,心里盘算着是否还有别的方法弥补之时,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说:
“我不太会吃辣,岭南菜馆的菜辣不辣?”
石如琢惊讶地回头,见折返回来的吕澜心正牵着马,站在她身后对她笑。
.
天边最后一道光敛起,夜色渐合,灯火初上。
童少临骑着马从里坊转出来时,头一阵晕眩,险些坠马。
她心下一惊,急忙拽紧了缰绳,勉强将身子稳住。
半晌,人声和灯火的光亮渐渐回到她的意识内。
马上就要宵禁了,今日也未找到阿多。
童少临闷着往回走时,迎面行来一队人马。
看装扮应该是胡国人,他们这个时辰向东小门去,自然是要赶着出城。
童少临原本满怀心事地往前走,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浩浩荡荡几十人的胡国使团,直到其中有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直愣愣地往她马身上撞,差点被马蹄子蹬个正着之时,双方一阵低喊,童少临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走到了别人的队伍之中。
“可撞着了?”童少临见撞上的是个小娘子,便柔声询问。
却见那小娘子神色慌张,另一位妇人上前一把将她拽到怀里,两人什么也没说,闷头跟着队伍往前走。
童少临若有所思,和队伍的末尾交错之后,回头望了一眼,却见方才那拉住孩子的妇人还在警觉地瞧她。
两人对视的瞬间,妇人便把目光移开了。童少临调转马头看了这队人马许久,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之中。
“被发现了吗?娘,我们被发现了吗?”方才一路走神,不小心撞上那苍国女子的小娘子,在她阿娘怀里瑟瑟发抖。
“嘘!”妇人捂住她的嘴,“别说话了!你再慌慌张张的,必要坏事!”
那小娘子被惊得浑身是汗,她嘴被阿娘捂着,目光却情不自禁看向在队伍之内那垂首的男子。
那人不是她们使团的,不止这一人,还有好些人她都没见过。小娘子一早就发现了,她还特意去问了她阿娘,为什么有这么多陌生人加入她们的队伍。
阿娘说,小孩儿不要问这么多,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只要乖乖的走出博陵的城门就好,其他的不是我们能惦记的事。
小孩儿对周遭新鲜事物更为敏感,也更沉不住气,她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之中,这种危机感让她颇为紧张,魂不守舍。
而且她出发之前隐约听到使团里有人在小声嘀咕,颇为焦躁地说什么典客令为何还不来?说什么再不来就来不及出城了……
最后大家等待的人究竟来了没来,小娘子并不知道,但整个使团笼罩在一层急迫、紧张又压抑的气氛之中,她还是能清晰地察觉到,并且被严重地影响。
眼看博陵的城门就在眼前,小娘子抬头看去,只见那城墙比她故土的任何一座城池的城墙都要高上许多。
在夜色之中向城墙望,仿佛一面谁也不可能撼动、穿越的铜墙铁壁。
……
“大姐!”
童少悬没想到会遇到童少临,两人一个交汇,童少悬的马蹿得极快,根本来不及停下。
童少临骑术精湛,在极小的范围内立即调转马头,策马急奔,跟上了童少悬。
“阿念?你这是要去何处?”
“我去东小门!”童少悬压低了声音喘着气,因为马奔的节奏,她的气息也跟着被打乱,“大姐,你从东小门的方向来?可有见到一队胡国使团?”
“方才正好与之擦肩而过。”
童少悬听她这么说,确定了自己猜测无误,精神一振,加快了速度向前方奔去。
再想问大姐有没有见到吕澜心,可是转念一想,大姐应该都没有见过吕澜心,根本不知道她长得是何模样。
“大姐你……可有见到一穿官服的女子混在使团之中?个头很高,大概和葛仰光差不多高,长得还很漂亮!”
童少临和她并驾齐驱:“我没留意,不过那群胡国人似乎心怀鬼胎,不知因何事出城门。”
童少悬道:“绝不能让他们出城!”
童少临明白了,童少悬是来阻拦这使团出城的。
可她只有一人,如何能拦得住?
使团到达了东小门,六皇子穿着一整身的麻布衣衫,是胡商最普通的装扮。
城卫就要关闭城门,见忽然来了这么多人,便询问道:
“你们是何人?要去何处?”
典客丞上前递交了自己的官符和通行文书,对城卫好声好气地说:“这是菘蓝国使团,因为一点事儿耽搁了,这个时辰才出城。”
城卫看了他的官符和通行文书,纳闷道:“你们典客令呢?送胡国使团出城,为何不见典客令?”
典客丞乃是典客署的官员,吕澜心的下属。
他是沈家旁支的女婿,今夜一直都在等吕澜心,结果到了最后吕澜心也没来。
这么大的事儿吕澜心居然能撂挑子,典客丞头发都快脱干净了。
眼看着城门要关闭,耽误到明天的话所有的通行文书都得再改,只怕夜长梦多。
而且他收到的指令是一定要在今夜将人送出去,否认他性命不保。
那典客丞笑着说:“这不秋季四处闹风寒,典客令病了,没能来,特意差我来办事儿。”
典客丞和城卫沟通着,城卫翻看了一番文书之后,抬头瞧这人。
城卫目光略定,问他:“凉爽秋夜,典客丞为何满头大汗?”
典客丞强撑的笑容有些僵硬,在听到城卫的询问之后,突然大笑了起来:“我这人怕热,而且……哎,兄弟,跟你说句实话,这些胡子们身上的味儿可太难闻了,一想到要跟着他们一长段时日,我这心里苦,想说快去快回,路上奔得就快了些。这汗都算少的了。”
城卫没说相信也没说不信,正在琢磨的时候,有一都尉大步而来:“怎么回事,为何城门还不关闭?!”
城卫道:“这使团……”
都尉不耐烦地一摆手:“让胡人快些出城去!不要耽误关城门的时间!”
说着就要让城卫放行。
之前一直和典客丞对话的城卫没有立即放行,而是拎了长矛往队伍后方走去。
典客丞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他觉得自己后背都僵了。
城卫目光从胡国使团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走到队伍中间,目光落定在乔装的六皇子脸上。
“你。”城卫对六皇子说,“这位朋友,请出来一说。”
六皇子眼珠转了转,呼吸都快没了,立在原地未动。
典客丞回头看了一眼,便知大事不妙。
“这位朋友,穿蓝色短打的朋友。”城卫拨开人群,走到六皇子面前,“为何不应?”
六皇子腿在暗暗打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城卫更觉可疑。
城卫正要拉住六皇子的时候,旁边一高个男人站了出来,对城卫说:
“这位胡人不通大苍语言,官爷说再多他也听不懂。”
城卫看向这高个男人,此人一双锋利的鹰眼炯炯,浑身的煞气,一瞧便是武夫。
城卫看着此人的短打,略略一想,说:“在大苍行商却听不懂大苍语言,他这是行的什么商?”
鹰眼男人目光微微一凝,城卫对着城门口的下属道:“不可放行!待一一盘查之后再放!”
“喏!”
典客丞听这城卫要盘查,方才还在紧张的情绪很快便消失了。
查是不可能让查的,那么,只有行另一条路了。
我们也不是只有一手准备。
只要出了这个城门,将六皇子送出去,之后的事便不是大苍天子能控制的了。
城卫就要将六皇子带出来时,鹰眼男人猛然上前扭住了城卫的长矛,城卫立即要与他争夺,不承想,对方气力大得惊人!这一拽长矛居然被对方夺去了。
城卫还未来得及惊呼,鹰眼男人将长矛准确无误地刺进了他的喉咙里。
使团内突然冲出几名武艺精湛之人,手持武器砍杀城卫。
方才那都尉忽然引弓向城门怒射,警钟边的城卫转眼被射杀,掉下城楼。
城门瞬间大乱!
距离东小门还有一里地,童少悬和童少临都听见了打斗的声音!
为何会有打斗?!
莫非吕澜心败露了,要硬闯?
这也太大胆了!
可是转念一想,若是出了城门将质子送回多衣国,只怕更是后患无穷!
硬闯之人已经做好了就死的准备,此时城门处更是凶险!
城卫们拼了命要奔到城楼撞钟,却全部都被拖了回来,疯狂砍杀,血流满地。
这些藏在使团之中的高手犹如鬼魅,叫城卫们胆战心惊!
其中一双十年华的小城卫,握着长矛的手都在打抖,但见同伴们犹豫不敢上前,便提气大喊:
“莫让胡贼在我博陵作恶!我们大苍男人怕死吗?!杀!”
说着便第一个杀了上去!
同伴们听到他这番呐喊,士气大振,立即摆好阵型杀将上去。
双方血拼之时,从暗处又杀来一批黑衣人,原本守卫就不多的东小门城卫之阵瞬时被碾压!
童少悬已经看到了城门的惨状和城卫惨死在血泊之中!
警钟未响,城内兵甲根本不知东小门的动乱!
童少悬早也想到会有此状况!
她从兜里掏出个火折子,将一事物点燃,一撒手那事物便蹿上天际。
童少悬捂着耳朵提醒大姐:“快捂住!”
童少临立即捂上,只听咣地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博陵全城都愣了一愣。
随着巨响,东小门上空炸出一团诡异的烟火。
城中所有守卫都看见了,东小门有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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