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让殿下帮三个忙。”
唐见微双手交握在身前, 端端正正地坐着,一脸恭顺。
卫慈:“说来听听。”
唐见微道:“第一件事,我想请殿下帮忙打听一个人, 此人叫杨克, 是我祖母的侄儿。”
卫慈沉默着, 看不出她是在想杨克是谁,还是在琢磨着食物的滋味。
唐见微直言不讳:“此人是我祖母亲口所说, 与当年我耶娘的案子关系极为密切的人。”
将唐家命案端了出来, 卫慈缓慢优雅咀嚼的动作一时停了下来。
卫慈:“你逼问杨氏的?”
长公主不愧是长公主,就连唐见微是如何得到消息的,都能够完整地推测出来。
唐见微点了点头称是。
“此人目前不在京中。”卫慈捻了一块蟹黄毕罗小饼, 放入口中, 细嚼慢咽,露出满意的微笑,将其全部吞下个干净之后才开口:
“你的消息晚来一步。”
毕竟已经过去了两年,当年办事之人若是还留在京中的话, 只会留下隐患。
若唐见微是幕后主控者,也会将这些最有可能被发现的线头给剪除干净。
杨克不在博陵这是很正常的事,不过听卫慈所言,似乎早也知道此人。
唐见微略急切地问:“殿下早就查到了杨克?”
陶挽之为卫慈倒酒,卫慈喝了一口, 表情不太轻松:“在你初去夙县之时, 我已经注意到了此人。他不仅是杨氏的侄儿, 是唐序明夺爵的幕后推手,更是你姐被休的主谋。”
唐见微神色一凛:“莫非……杨克与沈家也有联系?”
卫慈:“沈家之中有一位他的挚友, 两人里应外合, 才能将你姐从沈家赶走, 继而安排与你一块儿远嫁。毕竟当初你阿翁和阿耶接连过世,你姐也嫁入沈家,爵位自然落在你的头上,有杨氏这填房和二叔什么事?可若是你和你背休的大姐都被远嫁,不再是唐府的人,那无论爵位和唐府的产业便会全数落到唐序明手中。杨克他们便是打了这主意。而且那时恰逢沈约在前线阵亡的消息传回博陵,你大姐深受刺激,是他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说到此处,卫慈顿了顿:“不,这最佳时机也是他们一手打造的。杨克便是连同了绥川前线和博陵的一个关键人物。可惜,当我查到此人头上的时候,此人已经远走他乡,隐姓埋名,线索便断了。为了保住项上人头,这杨克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回博陵了。”
唐见微心头杀意顿起:“殿下知道这杨克去了何处吗?”
卫慈看了一眼唐见微的酒杯,陶挽之很快明白卫慈的想法,帮唐见微斟满。
唐见微一口喝得精光,酒气上涌,让她浑身发热。
卫慈道:“只要那杨克还在人世,我便会将他揪出来。此事不仅关系到你的血海深仇,更是关系到我卫氏江山。”
卫慈会说得这般直白,也是难得。
陶挽之略带惊讶地看着卫慈。
看来卫慈是真的将唐见微当做自己人了。
陶挽之帮卫慈倒酒的动作变得迟缓。
唐见微瞧着卫慈,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泪意。
卫慈最是看不得漂亮的小娘子难过,软了声音说:“政斗并非儿戏,不可冒失,意气用事。最忌讳打草惊蛇。被人看透了想法,知晓了欲动之路,就落了下乘。”
唐见微再喝一杯,将心里的不甘压了下去。
卫慈:“正因为是父母之仇,更要克制,步步为营。”
唐见微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多谢殿下教诲。”
卫慈见她小小年纪背负沉重,有点儿怜悯之意。
那怜悯之意还未冒个囫囵,就听唐见微说:
“第二件事,杨氏正在四处找人卖唐府,我希望殿下帮忙压价。”
卫慈:“……”
听到压价这两个字,身为金枝玉叶的卫慈,感觉一瞬间被拉到了菜市集。
卫慈不满这等粗俗事:“你当本宫是你家牙郎?买卖砍价之事也要本宫来办?”
唐见微愁眉苦脸:“原本这事儿真不敢劳烦殿下,可您也知道,小女才回博陵,以前那些个人脉全都要重新牵联,而杨氏这回卖唐府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有将唐府的价格压到最低,小女才买得起。也只有将杨氏一家逼走,小女才好在博陵重新落稳脚跟,才能继续辅佐殿下,为殿下冲在最前面,守护卫氏江山。殿下……”
卫慈黑着脸:“不必与本宫撒娇。”
唐见微欣喜万分:“这么说来殿下是答应了?”
卫慈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只说:“往后十年,你随叫随到。”
唐见微听到“十年”这两个字,险些滑到桌子之下。
这也太黑了!
可是……
唐府的价格唐见微还真没法一气儿吞下来,但唐府她一定要夺回手中。
除了找卫慈帮忙,别无他法。
只有回到唐府,回到崇文坊这个圈子,唐见微才能真正算是回到了博陵。
掂量了一下孰轻孰重,唐见微暗暗咬牙。
行吧,不就是贪嘴,想要吃我做的饭么?
回头茂名楼重新开张,我就给你送外卖。
十年就十年,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我也送,只要您老人家能活到那时候。
唐见微嘴甜地答应:“只要殿下需要,草民送一辈子都行。”
卫慈气顺了顺,再去夹水煮鱼片。
陶挽之担忧的眼神立即追上来。
卫慈:“……”
临时改变路线,喝了一口八仙汤。
“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卫慈已经没了耐心。
唐见微摸着手指上的玉器,笑着说:“听说现在博陵府道上最吃香的是曹隆。曹公这些年仰仗着殿下的扶持,手握博陵各大最赚钱的产业,赚得盆满钵满,更是两道通吃,谁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卫慈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曹隆便是隆泰赌坊的东家。
他手下产业无数,整个博陵的三教九流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想要查个什么人,办个什么不能放在台面上的事儿,卫慈不用自己动手,交给曹隆即可。
先前曹隆差点儿收了茂名楼一事,也算是没与卫慈沟通,一桩误会,卫慈及时让陶挽之去解围。
金吾卫抓了闫三等人,一通教训之后也就放回去给曹隆了。
曹隆是卫慈手中最悍勇最锋利,也是最脏的一把刀。
他帮卫慈解决了许多皇家身份不好直接参与的事,整个博陵的消息网内,没有他探听不到的秘密。
曹氏也依附着卫家的势力,逐渐在博陵站稳脚跟。
曹隆已然是博陵许多世家的心头之患。
假以时日,只怕连世家大族他都不放在眼里。
卫慈停下了进食的动作,专心看着唐见微。
她的眼神并不友好,但唐见微却丝毫不畏惧,直接说出了自己的野心:
“我要取代曹隆。”
果然如此。
十九岁的唐见微,再次回到这个危机四伏,又滚着金银的膏腴之地,她已然不再满足在世家子弟的圈子里混一个好听的名头。
这次她的野心,是实打实地想要将博陵握在手中。
野心大,胆子也真是不小。
想要直接砍掉卫慈的手臂,取而代之。
卫慈冷笑:“你不如说本宫这长公主的位置也让给你好了。”
陶挽之能察觉出卫慈是真的生气了,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被旁人牵制。
唐见微神色也凝了起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双手握在一块儿,端正地摆在桌面上。
看得出来唐见微也紧张,但依旧一步不让:
“殿下,这些年我在夙县的一举一动想必您也看在眼里。我征服了夙县,翻出了佘永明这根重要的线,如今也回到了博陵。我能在一个月之内将茂名楼重新开张,半年时间里将它再次带回巅峰时期。它一定会是全博陵最赚钱的酒楼。即便现在不对上曹公,往后也势必会与之打擂。到时候便是殿下的左手和右手互搏,互相争宠,两败俱伤罢了。”
唐见微一直注视着桌面的双眼缓缓抬了起来:
“殿下的刀,只需一把就够了。”
卫慈:“你这是在替本宫做选择?”
唐见微:“此事关系到我全家性命,不得不争。”
卫慈还待说什么,目光无意间落在唐见微戴着的玉扳指上。
原本只是觉得这玉扳指成色极好,看来她的确在夙县赚了不少银子。
忽然,一段埋在卫慈思绪坟墓之中的记忆,被这枚玉扳指不留情面,连皮带血肉狠狠地翻了出来。
这是流火国特产纯蓝玉制成的玉扳指,无比珍贵。
整个大苍能拥有它的人少之又少,而它即便通体纯蓝,但依旧有一丝融雪漂浮,衬得那蓝色更加鲜盈剔透。
那融雪的纹路,卫慈记得。
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些无聊的小事,没承想,在不设防的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
一清二楚,无法忘记。
这是长孙胤的玉扳指。
长孙胤曾经戴着这枚玉扳指,在她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的要求之下,放下过君臣之仪,温柔地抚摸过她的脑袋,唤她的小字:
“律真……”
……
卫慈猛地站了起来,刚才喝了的酒如今变成了羞恼的汗,覆在她的额头上。
“滚。”
卫慈挤出这个字,已经是在尽力压抑自己,不当面失态。
陶挽之急忙上来扶她。
她在卫慈身边服侍了四年多,向来只见她运筹帷幄,从容端雅,什么时候瞧见她这般情绪外露?
唐见微似乎早就料到卫慈会大发雷霆,也没抬头,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她行了个礼,悄然离开。
童少悬在承平府外等了好久,总算见唐见微出来了。
“事儿办成啦?”童少悬立即小颠步迎上来。
唐见微:“没有。”
童少悬震惊。
这世上居然还有唐见微办不成的事儿?
也是……毕竟这回面对的是长公主,也是一只难对付的老狐狸。
“可是,阿慎。”童少悬觉得有点儿奇怪,“怎么没办成我看你也挺乐呢?”
唐见微笑盈盈的:“有吗?”
“还没有?这嘴角都咧到后脑勺了。”
唐见微上了马车,将车帘一放,靠在童少悬的肩头小声说:“虽然暂时没办成,但等几日,说不定会有转机呢。”
童少悬不知道唐见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见她似乎成竹在胸,便知她嘴上的“说不定”,很有可能是“一定”的意思。
……
六月博陵夜,四处都开始弥漫端午节庆的热闹气氛。
卫慈却喝了酒,早早地睡了。
好不容易入睡,空气之中那桃木的香味,不断侵入她的嗅觉。
搅得她原本漆黑一片,无声无味也无人的梦里,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梦中,卫慈趴在床上,回头看那身影。
她以为那身影该是朦胧模糊的,实则一点都不。
长孙胤站在桃花树下,一瓣瓣细腻可爱的桃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她手里握着一卷书,正在为她解读高祖亲手写成,规训后世储君的《帝聆》。
她的眉她的眼,她耳朵上的小痣,全都清晰可见,卫慈如数家珍。
“先生,先生!”
卫慈躺在这儿许久,长孙胤都不理会她,只在解析《帝聆》,教她帝王之道,卫慈有些不满,一直催长孙胤。
长孙胤终于放下了《帝聆》,抬起沉稳的明眸看她。
被她这双满藏千秋大意,名堂正道的眼睛凝视,卫慈情不自禁地心动。
长孙胤走上前来,那一身凛然正气和成熟的女性美,依旧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
她没变老也没变丑,她在十五岁的卫慈注视下,变得更动人。
“殿下。”长孙胤一贯严厉,眼里只有教导帝君之术这一件事,“殿下当专注书本,莫荒废时光。待殿下登极之后还有更多事等着殿下去做。如今不习,往后只怕会后悔。”
卫慈嬉笑着说:“你亲我一下,我就读书。”
长孙胤眼波未有一丝波澜:“殿下不可胡闹。”
“先生……”卫慈坐在床上,抱住她的腰,在她怀中撒娇,“先生亲亲我吧。就亲一下,我保证听先生的话。先生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读一整夜的书都可以。”
长孙胤的身子立得笔直,很冷,就像无法融化的冰。
“说话可算话?”
看不清长孙胤的脸,只能听到她不算温柔、低沉的声音。
卫慈好奇又期待地抬头,猛然,长孙胤将她摁在床上。
“先生!”
卫慈低低地惊叫,肌肤陡然被冰冷的空气覆盖。
她看见自己的襦裙被抛在地面上,嗅到了龙炎木的香味。
她在心上人的掌控下无比快乐,紧紧地抱着长孙胤,不注地唤长孙胤的名字……
卫慈又哭又笑,闭着眼全心全意地享受着。
余光似乎看到了什么,她往那个地方瞧去。
长孙胤分明还在桃花树下,专致地教她《帝聆》,没有过来。
卫慈不能理解。
“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压着她的长孙胤在她耳边说,“我和你之间,从来都没有过任何超越君臣和师生的情谊。这只是你的幻想,是你对我永远无法放下的执念。”
好冷。
卫慈发现周围在下雪,她什么也没穿,她的尊严被长孙胤剥得一干二净。
她就这样站在摇星府之外一整夜,而长孙胤始终没出来见她。
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一片黑夜。
长孙胤的声音依旧在她耳边:
“殿下,你不知廉耻吗?”
卫慈猛然睁开眼睛。
没有长孙胤,没有。
汗水浸湿了后背,是梦……
她竟还觉得冷。
刚才的梦实在太真实,长孙胤的声音犹在耳边。
卫慈胸口起伏了一番,心烦意乱地闭上眼。
又做了这个梦。
她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梦到长孙胤,没有梦到渴求着长孙胤的心境。
没想到……
卫慈心烦地换了一个姿势。
无法入睡,她再次睁开了眼睛。
长孙胤离开博陵的最初几年,卫慈总是做这个梦。
梦里她和长孙胤不停地恩爱,而且每每都是她主动。
毫无尊严。
而现实之中,无论她如何渴求,用尽心机,长孙胤对她始终无动于衷。
她明白自己有多渴望这个永远都得不到的人。
费尽心思,总算抚平了心上创伤,谁能想到居然又看见了那枚玉扳指。
那枚玉扳指就是长孙胤的化身,搅得她心绪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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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来了,未解之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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