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阮县令的的确确是长公主指派来的, 说起来,卫阮向来不分家,阮县令与长公主是同路人, 正是情理之中。
唐见微正要欢欣行礼, 忽然感受到身侧火辣辣的目光。
这……差点儿忘了大醋缸在这儿杵着呢。
虽然唐见微和长公主之间的确什么都没有, 顶多是共同合作, 一起揭发朝中大案的关系。可阮县令方才那番话, 似乎又将她和长公主拉近了不少。
以童少悬的聪明脑子怎么会想不到, 阮县令既然会用这句话来表明身份,必定是因为此事只有唐见微和长公主两个人知道。
果然,童少悬问她:“什么八仙汤?我怎么从来没喝过?”
唐见微立即说:“一种不太好喝的汤, 你肯定没兴趣喝。”
童少悬表情毫无变化:“我都没喝过呢,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喝,万一我特别喜欢呢?”
唐见微:“……好好,今晚回去我就做给你喝。”
“果然还是好喝, 不然你为何轻易就愿意做给我喝?”
唐见微:“??”
如今童少悬修炼出将自己与生俱来的能言善辩, 与从唐见微这儿学来的这强词夺理融为一体的特殊技能, 只怕往后更让人难以招架了。
唐见微轻轻咳了一下,小声说:“夫人别闹, 这儿还有个人呢。这会儿要谈正事, 你要欺负人家的话……回去再给你欺负嘛。”
唐见微走投无路,唯有出卖色相这一条路了。
果然,童少悬就吃她这一套, 立刻乖乖闭嘴了。
阮县令道:“你们二人感情不错, 看来当初长公主她老人家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唐见微腹诽:可真是一番苦心,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教人差点卷成一团麻绳。
阮县令:“行了, 说这么多就是想让你们明白我的身份, 如此一来,你们总是能信任我,与我说实话了吧。”
唐见微示意童少悬来说,关于朝堂之事她打算全部都交由童少悬阐述,也算是为童少悬的仕途打好最初的根基。
童少悬从六嫂被冤之事说起,事无巨细地将所有的细节都告知给阮县令,只是隐去将赃款现钱从胡商手里购买黄金稻米一事。
阮县令一边听一边下意识地捋他打理得极为精致的胡须。
听完童少悬所言,阮县令哈哈大笑:“当初我从博陵出发之前,与律真相见,律真让我来找你们俩,我还不以为然,觉得你们这两个小鬼头能做什么事?没想到夙县的秘密已然掌握在你俩的手中!”
前一息阮县令还在爽朗大笑,后一息立即沉下了脸,呵斥道:“佘永明贪没的赃物乃是大苍公物,你们发现之后居然隐而不报!可知隐瞒赃物的后果?!”
要是换作以前的话,童少悬还真有可能被他这两句凶神恶煞的言语给吓唬住,但经历了佘县令和吴御史之后,阮县令的心思也就没那么难猜了。
童少悬声色如常道:“在发现赃物的最初草民的确想要报官,可当时夙县的县令便是这脏物之主,整个夙县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又向谁去报?虽有监察御史下检,可那吴御史究竟是好是坏,是何方势力?草民见识浅薄更是不得而知。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大苍公物的稳妥,只能秘而不宣。虽不曾告诉周遭,但草民曾经写信上京,通过熟人转交到长公主手中,让长公主殿下来定夺此事,只不过此时没有得到她的回音。如今有阮县尊定夺,便是再好不过。”
童少悬将此事一五一十条理得当地一一铺展陈述,即便是阮县令挑不出刺来。
而且全程她都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不让阮县令有指摘唐见微的机会。
只不过……
阮县令换去了公事公办的表情,玩味地笑道:
“一口一个草民,但是手握的财富却是富可敌国。”
童少悬“哦?”了一声道:“县尊这是何意?”
“不然的话,你们何来的钱银购买成山的黄金稻米?莫非是借用了赃款购置?”
阮县令可真是处处挖陷阱。
虽说他是长公主一脉,可是对待赃款赃物却是颇为谨慎。
唐见微头皮有点儿发紧,这阮县令审犯人呢这是?一波接一波的……
她眉心微拧,注意听童少悬的一字一句,若是她有什么错漏或是答不上的地方,也好立即为她添补。
童少悬依旧对答如流,所答也是唐见微所想:
“草民正是要为此事向县尊请罪。”
阮县令看着她,等她继续发言。
“佘县令藏于忠义祠的赃款,草民自然无权动用。但因为县中突然爆发泥石流,两个坊的百姓流离失所,田庄被埋,粮草被临县截断,昂州刺史也迟迟不调拨物资。眼看灾民就要饿死,甚至会引发动乱,草民只能斗胆挪用了忠义祠里藏着的稻米,解一时之难。草民迫不得已为之,还请县尊恕罪。”
阮县令抚着胡须:“依你所言,那忠义祠里面藏着的居然还有黄金稻米这等金贵粮食?”
“正是。”
因黄金稻米价格极高,且胡商坐地起价,她们这一趟购买的黄金稻米价格比市面上的还要贵出许多。
若是告知实情,是用赃款购买黄金稻米,即便是不得已才这么做,恐怕也会被找茬,说这是胡乱“挥霍”。
可若是赃物本身就是稻米,那可就不一样了。这些稻米迟早要呈公,到时候还是会因灾情而下放,她们只不过是用本来就应该是大苍公物的稻米,在危机时刻还于百姓而已,如此一来还省去了中间调拨的精力。
若是调拨不及时,闹出了饥荒和人命,阮县令这位新官恐怕是要被问责的。
说起来童少悬她们私动赃物,竟是行了一桩好事,里外里阮县令都没有找茬的借口。
童少悬在说完这番话之后,立即得到了唐见微肯定的眼神。
阮县令听完之后,也为自己将来的开脱找到了最为合适的理由,一身轻松地重新笑了起来:
“童娘子能言善辩见识深远,可有入仕的想法?”
童少悬一改先前与他对招时的狡黠,极为真诚道:“草民若是有朝一日能够策名就列,为百姓做些实事,那便是不枉此生。”
阮县令的目光之中难得闪现了一些赞许之意,很快收敛了回来,毫无转折,直接奔着唐见微去,让她将唐家命案的始末告知,一丝细节都不能错漏。
无论过多久,唐见微都不可能忘记这件事的任何细微末节,但再提及时,情绪已经不再激动难当。
唐见微娓娓道来,而阮县令则用纸笔快速记录。
“阮县尊,我耶娘之案可有更多的线索?”唐见微迫切地想要知道。
阮县令将整杯茶喝完,表情凝重,还未开口,唐见微似乎就已经看到了答案。
唐见微:“莫非因为佘永明之死,这条线索彻底被切断了?”
阮县令却说:“佘永明只不过是个在前线赴死的小喽啰,他被安排到夙县的那一日,就已经注定会是第一个被放弃的棋子。”
唐见微一震:“莫非阮公已经顺藤摸瓜,找到了更重要的幕后黑手?”
阮县令真的如是说:“找到了。”
唐见微和童少悬差点儿跳起来。
“但是也死了。”
“……”
说到这事儿,阮县令冷笑道:“与佘永明上下勾连的,正是佘永明的生父,兵部尚书佘志业。因为佘永明爆发的祸端,上头查到了佘志业的头上。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连夜抓捕佘志业,佘志业被捕之后抵死不认。天子曾说要亲自审问,却发现他死于天牢之中,死于天子的眼皮之下。这佘志业突然被挖出三十多条必死的罪名,如今佘氏已被夷族。”
唐见微和童少悬听着,心惊肉跳。
“此事让天子勃然大怒,幕后之人恐怕连天子都没放在眼里,天子要审之人,说杀就杀。”
童少悬听到“夷族”二字,心里惶恐难安。
这便是血淋淋的朝堂,无关理想无关抱负,这是最真实的斗争。
简短的两个字,便是上百个活生生的性命……
唐见微长叹一声,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居然这么快就泯灭了:“如此说来,佘氏的线索彻底断了……”
阮县令也沉默不语。
唐见微忽然想到鹰眼男人之事,便将此人的特征和曾经在暗中与佘永明一块儿前往扶沧山的事告知给阮县令。
“此人必定和佘永明勾连甚密!若是能从鹰眼男人入手,说不定还能挖掘出更多真相!县尊对此人可有印象?”
“鹰眼,后脖子有刀疤……”
阮县令的目光落在地面上片刻之后,于某个时刻忽然抬了起来。
唐见微:“县尊可想到了线索?”
阮县令若有所思,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去忠义祠看看,或许能有些启发。”
唐见微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想到了什么,但是没有开口。
事关重大,阮县令不言尽也可以理解,可唐见微实在讨厌这种知而不言的做派,磨磨蹭蹭的,急死个人。
白昼不宜前往忠义祠,只怕会被行人发觉异动。
等到深夜,唐见微和童少悬带着阮县令以及他的四个随从,进入暗室,掀起布盖,所有的兵刃护甲映入眼帘,连阮县令都颇为震惊。
居然这么多!
阮县令并不打算直接处置,而是原封不动地继续将赃物留在此地,写信上报之后再定夺。
佘永明之案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一个鲠在喉咙口的段落。
在听闻天子也勃然大怒之后,唐见微更是没了精神。
本来贼人已经探出了个脑袋,就等着将它连根拔起,拔出萝卜带出泥,她耶娘一案说不定也能一齐查明,还她耶娘一个公道。
可是如今境况只怕是连中枢都头疼,莫非又要一切从头来过么?
盛夏天热,唐见微心中又沮丧,整个人发蔫,伏在童府刚刚修建好的凉亭中长吁短叹。
今日书院休假,没心思去铺子里,就待在府中吃吃睡睡,什么也不想做。
童少悬知道她心烦,不好去吵她,让她独自待一会儿,而自己在后院拆拆装装,想要快些完成向月升,好带着唐见微去更高的天际享受美景,或许能缓解心情。
葛寻晴和石如琢上门来,说早上去果园里玩,摘了些蔬果,正好给她们送点儿来,一会儿还要送到阿白家。
“嫂子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葛寻晴好奇,童少悬和唐见微居然也有没在一块儿的时候。
童少悬说唐见微心情不太好,就不去吵她了,让她自己待会儿。
葛寻晴:“心情不好啊……我还说晚上一块儿去探险呢。”
童少悬:“探险?探什么险?”
“你居然不知道吗?”葛寻晴用鬼祟的声音说,“咱们夙县西南马家坡近日在闹鬼,听说已经吃了好几个小孩了!”
童少悬无奈:“都吃小孩了你还去探险?上赶着送命啊?”
葛寻晴“哎哟”了一声:“还能真是闹鬼啊,不就是闲得无聊去玩玩么?到时候咱们带上点儿好吃的,去马家婆找个凉快的地方……”
童少悬抢话道:“喂蚊子。”
葛寻晴:“……”
石如琢忍不住笑出声:“好啦仰光,就说别跑到那种地方去了,万一真的有鬼怎么办?”
葛寻晴:“我算是看出来了,阿器你是真的怕鬼!从刚才就一直阻止我!”
石如琢被看穿,支吾道:“怕鬼……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唐见微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探险啊,去吧,叫上阿白咱们五个人一块儿去。我听说马家坡那边风景还挺不错的,晚上还有萤火虫是么。”
童少悬道:“夫人想去咱们自然去。估计是一些胆小鬼将萤火虫错认为是鬼了。”
葛寻晴:“童长思!你可真是两面派!我让你去你不去,嫂子一说你就答应了!”
童少悬理所当然:“不然呢?我就这一个夫人。”
葛寻晴和石如琢走了,童少悬和唐见微捧着蔬果要送到庖厨去,忽然听见一声尖叫,是从唐观秋的房内传来的!
唐见微立即将蔬果丢到童少悬的怀里,往姐姐的屋子里跑去。
紫檀去店铺了,早上唐见微来给姐姐请安的时候,看她精神不济似乎昏昏欲睡的模样,以为是夏日犯困,便哄她再睡一会儿。
之后唐观秋也的确又躺在床上睡着了,可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这会儿是怎么回事?
唐观秋在喝下温婆给的汤药之后,病情的确好转,甚至能说出“阿慎”这个名字,可之后便依旧在原地踌躇,不再有更好的迹象。
唐见微也不着急,毕竟姐姐的病不是一朝一夕能好的,她若是心急的话,只怕会给姐姐压力,自己也不舒服。
唐观秋偶尔还是会有些狂躁不识人,唐见微分析过,她情绪的爆发和普通人差不多,都是因为心情所致。
就像她今日无精打采,便不想说话,而姐姐心情不好的时候表达得更为直接一些。
姐姐很久没有这么烦躁了。
推门进屋时,唐观秋正在撕扯帷帐,手掌似乎被刮破了,殷红的血正顺着她雪白的手臂往下流,已经将衣袖沾红了一片。
唐见微立即上前阻止,怕弄痛她,唐见微只能将她抱住,还不敢太使劲儿,在她耳边安抚了半天,毫无作用。
唐观秋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燥动,喊着叫着听不清的话,浑身都是汗,血也蹭得到处都是。
无论唐见微怎么安抚她,她都无动于衷,依旧相当激动。
唐见微对童少悬说:“季雪……叫季雪来!”
童少悬跑着去,在前厅找到了正在擦拭桌面的季雪。
季雪听了童少悬所言,迅速往唐观秋的房间去了。
“阿净!”
听到季雪的声音,唐观秋立即看向她。
“阿净不怕,我在这儿。”
季雪上前来,想要安抚她,可是之前跟唐见微约定过,她只可以婢女的身份服侍左右,各种肢体的触碰在她看来都是越矩。
更何况,唐观秋跟了一句“阿应”,让季雪更不好主动上前。
一直按着姐姐怕她继续伤害自己的唐见微,此刻头发都被姐姐胡乱挣扎的动作弄乱了,对季雪说:
“你有办法吗?!”
季雪得了她这一句暗示,便伸出手到唐观秋的嘴边,唐观秋看到她的胳膊,一口咬了上去。
唐见微和童少悬都惊讶不已,唐观秋狠狠地咬着,浑身都因用力而发抖,似乎在疯狂地发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情绪。
季雪就这样让她咬,眼皮偶尔颤抖,面上没有任何抱怨的情绪,安静地忍着剧痛。
直到唐观秋所有的精力发泄完毕,没有了力气,依靠在季雪的怀里,季雪才慢慢帮她擦拭眼泪,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言不发地陪着她。
唐见微看到季雪胳膊上另外一些已经陈旧的伤痕,似乎都是牙印。
等唐观秋睡着了,将她送回床上,季雪对唐见微和童少悬行了个礼:“她醒来之后应该会饿的,我先去准备些清粥。”
季雪走到门口时,唐见微低声说了句:“谢谢。”
季雪的脚步顿了一顿,回过身再次行礼:
“少夫人不用说这些,这是我的分内事。”
唐见微没说话,季雪便出去了。
唐见微坐到唐观秋的床边,小心地帮她包扎手掌里的伤口。
伤口挺深的,血口看上去都痛。
唐见微小心地为她上药,她在梦中转过身来,握住唐见微的手,哼呢着博陵的一首儿歌。
唐见微听出来了,这是她俩小时候最喜欢唱的一首歌。
那时候,姐姐在乎的所有人都还在她的身边……
唐见微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脑袋,心内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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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急,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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