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荷包, 打开一看,好么,只有几文钱。
看来也是个穷孩子。
同是天涯穷苦人, 唐见微没忍心拿童少悬的铜板。
一两银子她自己全掏了。
掏银子的时候心在滴血,但这孩子毕竟搭救了姐姐。
虽然不知道为何晕倒,唐见微秉持着“好人要有好报”的原则, 割肉就割肉了。
交了银子拿了药, 唐见微才想起没跟紫檀碰面就带姐姐跑出来了, 得快些回去找她。
童少悬刚才已经醒来了一回了, 此刻脸庞上慢慢有了血色, 嘴角的笑意还在, 双手交叉压在胸前, 似乎在做什么不得了的梦……
看着应该没事了,唐见微贴了贴额头上的汗,得走了。
“大夫,这位小娘子可否借用您这儿的床继续歇一会儿?等到她彻底醒来, 自行离开?”
大夫点头答允, 唐见微带着唐观秋走了。
披肩还给主人,从医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宵禁时分, 初春夜里寒风四起, 只穿一件薄裙的唐观秋呵了一口气, 有点冷。
唐见微出来得急了,也没穿厚衣衫, 只好将姐姐抱进怀里, 用力搓了搓。
“好些了吗?”
“嗯……有你在, 我不冷。”唐观秋凝视着唐见微, 甜甜地笑。
听这语气,又把她当成沈约了吧。
“以后都跟着我,不要走丢了,好不好?”
沈约就沈约吧,只要姐姐能安然无恙,她可以是任何人。
“好!”唐观秋一口答应下来。
唐见微跟唐观秋十指相扣,顶着风,往晓风楼的方向去。
北风轻易将薄衫吹透,到了晓风楼时,姐妹俩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三娘!”紫檀没等到唐见微,在晓风楼上上下下转了好几圈了,正迷茫为何三娘也跟着不见时,看见唐见微和唐观秋双双出现,立即如出栏的小兔子一般,飞蹿到她们身边。
“三娘!你从哪儿将大娘子找回来的?!”
唐见微将方才发生的事都跟紫檀说了,让紫檀带大姐先回去,她得跟庖厨管事的说一声,不然今日的银子是别想赚了。
她刚刚花了一两银子,现在心里还在呕血。
哪怕是一文钱,她都不能再丢。
紫檀要带唐观秋走,唐观秋不舍得走。
唐见微问她:“怎么了?”
她也不说。
唐见微想了想,道:“你回家等我。等我回家,一定陪你读完<春秋>和<礼记>。”
紫檀一开始听还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没想到大娘子听完之后很开心地点头,紫檀还没迈步呢,大娘子已经走到门口了。
紫檀赶紧跟上去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离开视线。
回到敛饕府,紫檀要去将晒在后院的衣服收回来,但是不太敢离开,生怕自己一走大娘子又会消失。
犹豫之时,坐在床上缝衣服的唐观秋似乎看出了她想出门,便对她说:
“放心吧,我等着沈约回来读书。不走。”
“哦……好。”
紫檀迅速去收衣服,迅速回来,发现唐观秋果然还在。
紫檀稍微安心了些,收拾衣衫的时候心里不禁想,咱们三娘子真厉害,一句话就把大娘子稳住了。
她心里琢磨着,得多跟三娘学学。
三娘忙里忙外地赚钱,她不能成为累赘。
她要成为三娘的依靠才是!
.
唐见微回到庖厨,正好管事儿的看见她偷溜进来。
本以为今天的银子是拿不到了,没想到管事儿过来问她出什么事了,走得那么急。
唐见微如实说,姐姐身体不好,走丢了,刚才家里人寻过来,她去找人了。
“找着了吗?”
“找着了。”
“那就好,不过,你偷溜了大半个时辰,正好是酒楼里最忙的时候,全都是我帮你顶着。”
唐见微就知道会这样……不过偷溜的确是她不对,她也只好诚恳道歉。
银子扣了就扣了,只希望能保住这份差事,别将她赶走。
出乎意料,管事的不仅没扣她钱,还塞给她一个小口袋。
唐见微常年和钱打交道,一捏就知道里面起码是五两银子。
管事儿的和唐见微二叔年纪差不多大,不是本地人,来博陵谋生计也有二十多年了,自己吃过很多苦。自幼丧父,阿娘为了照顾他和两个妹妹,活活累死。
之后他一个人干三份差,一文钱一文钱攒着,含辛茹苦将两个妹妹养大成人。
他最看不得小孩儿受苦。
“这……不行不行,我不能收!”唐见微急忙将银子塞回去。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子,自己出来讨生活也不容易。姐姐还病了,在博陵瞧次大夫可得花不少银子。”
管事儿没接,一边片鱼肉一边说:“听你一口正宗官话,应该是博陵本地人?我来博陵二十多年,博陵这儿的人家我知道,家里的小孩儿都疼爱得很,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你这点年纪出来干粗活儿,一定是家里遇到事儿了吧……这点银子你甭跟我推来推去了,拿着吧。”
唐见微捏着小口袋,眼神有点发直,没想到管事儿的和她没认识几天,居然会出手相助。
她也不矫情了,真心地说了句:“谢谢窦叔。往后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管事儿看了她一眼,没敢再往下说,凶巴巴地说:“行了行了,我可不是在纵容你不好好上工!就这一次啊!以后再偷跑,该扣还扣!”
唐见微甜甜一笑,也不怕他:“我记下了,下次绝不再偷跑!”
接近宵禁晓风楼打烊,唐见微散了工再去医馆时,童少悬已经走了。
大夫说:“那小娘子醒来之后自己离开了,看上去精神尚可,应该不至于晕倒半路。”
唐见微安了心,往敛饕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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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少悬回到长孙府中,长孙岸听到她的声音,头也不晕了,一个健步飞上来迎她。
“我的好妹妹,你去哪儿了?可真是急死我了!你再不回来,我耶娘都准备报官了!”
童少悬便将今晚的偶遇跟她说了。
“我遇到了仙女姐姐。是仙女姐姐将我送到医馆,救我一命。”
童少悬摸了摸还在发痒的耳朵,没好意思说仙女姐姐往她耳朵里吹气,还有那一顿温柔抚慰一事。
“仙……仙女姐姐?”
听了这话,长孙岸摸了摸童少悬的额头,再翻翻她眼皮,疼得她连连后退躲闪:
“好痛啊!做什么?”
“痛就对了,我还以为你喝多了还没清醒呢。”
童少悬:“……”
“妹妹,你可要记住一点,这博陵府没什么仙女姐姐,妖精妹妹倒是一堆一堆的。一到夜里,你往那坊间里开的茶肆酒铺里看看,全都是蓝眼睛红头发的胡姬。你若是遇到她们记得溜快点,不然的话,别说是钱财,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嫩皮,能被她们一口吞了。”
童少悬回忆仙女姐姐的样貌,即便是在朦朦胧胧中看了个大概,也能分辨仙女姐姐的模样。
并不像她说的是蓝眼睛红头发,分明是黑发黑眼珠,典型的大苍女子的脸。
只不过一般的女子可长不出如仙女姐姐那浓桃艳李的美妙滋味。
她当然知道仙女姐姐不会是真的神仙,不过仙女姐姐不仅有一张绝美皮囊,更重要的是怀着一颗菩萨心肠。
不用再和长孙姐姐说下去,没有见过仙女姐姐本人,没法体会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沐浴之后喝了药,早早睡了。
按理来说,今天她再次晕倒,应该十分疲惫才对。
可是躺上了床,居然一时半会儿没有睡着,在床上反反复复地搅着床褥。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她的仙女姐姐……
童少悬活了十五年,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这般魂牵梦绕。
她问过医馆的大夫,大夫也不知道带她来的女子是谁。
不过大夫说了一点更让她感动的事。
仙女姐姐是背着她求医的,而且一两银子的药钱也是对方拿的。
听到“一两银子”的时候,童少悬差点脱口而出“打劫啊”。
仙女姐姐不仅貌美、强大、温柔,还十分慷慨。
这样的人,究竟是谁呢?
童少悬带着红晕的小脸蛋枕在手背上,一双刚刚长出双眼皮的大眼睛带着笑,将一面之缘那朦胧的画面一再回味。
对了,那个和唐见微长得挺像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大概是跟神仙姐姐一块走吧。
神仙姐姐说不定带她去找家人了。
想到唐见微,很自然又一次想到她杀鸡的画面。
童少悬皱眉,好不容易遗忘的恐惧感再次冒头。
要说什么妖精妹妹,谁都比不过唐见微妖吧……
不敢多想,只要一想就觉得脖子疼。
她迅速用神仙姐姐将唐见微压了下去,努力寻找着睡意,终于在快天亮时分将激动的心情压了下去,勉强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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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见微一边忙着长公主那儿的各种宴会,一边私下乔庄改扮继续赚银子。
好不容易赚到了一点钱,带唐观秋去瞧一位京城知名大夫,大夫为她诊脉、针灸、按压颞颥。
几番检查下来,结合唐见微所说她受伤经过,大夫说:
“磕伤了头部之后患了痴症,极有可能是元神损伤造成的。
“那,该如何是好?”
大夫说:“像她这种情况最是麻烦,元神于颅中,只能靠药物一点点补。至于这痴症能不能完全好明白,得看她的运气了。”
唐见微再问元神损伤是否会危及性命。
大夫道:“不好说。她有可能某日醒来,元神补整想起一切,自行好了。也有可能突然昏迷,或者大厥暴死,这都是说不准的。”
听了大夫的话,唐见微心情沉重。
之后又转了几家医馆,大夫给出的说法大致相同。
唐见微花了一大笔银子拿了药,牵着唐观秋往回走,心里沉甸甸的。
唐观秋看出她心情不好,快步走上来,双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掌,问道:
“阿娘怎么了?是不是阿净又做了什么惹阿娘生气的事了?”
唐见微对她笑:“阿净最近不是在读书么?这么乖,阿娘怎么会生你的气?”
唐观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问:“阿娘会不要阿净么?”
唐见微立即握住她的手:“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不要你?!”
心里着急,语气也有点急,唐观秋被她这么一低吼,不敢再说话了。
唐见微见她腰带系得歪歪斜斜,衣襟也不紧,冷风一阵阵往里灌,立即将她拉到没人的小巷子里,帮她正腰带。
“姐姐,你记得么。小时候你也是这样,帮我穿衣带我去玩。阿耶阿娘不许我吃的零嘴,你还会偷偷买给我吃。”
唐见微一边笑着,一边把衣襟端端正正地摆好:“天显二年上元节那阵子,你为了给我买我最想要的纸鸢,一大早就出门去了,结果还是没抢到……那家纸鸢店生意多红火啊,为了买纸鸢,都有人大打出手。你呢,斯斯文文,哪里抢得过那些人。后来为了哄我,你自己动手做,做得手都破了,还拉着沈约一块儿熬夜,总算是赶在上元节当日做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你还记得吗?姐姐。”
唐观秋没太听懂唐见微的话,但是保持着微笑,就这么听着。
“后来那纸鸢还没飞到天上就破了,我还嘲笑了你大半天。阿娘说我是白眼狼,不仅不知道谢你,还笑话你。其实……你对我的好,即便你不记得了,我都还记得,不会忘的。”
唐见微抱住唐观秋,不让她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睛:
“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我怎么可能不要你?这回,就换我对你好吧……你当我的妹妹,我的女儿。我们今生今世都在一起。”
唐观秋愣着的眼睛没有变化,但双手却情不自禁地抬起来,安抚唐见微的后背。
唐见微感觉到了姐姐的安抚,将她抱得更紧。
三月走到末尾的时候,童少悬的博陵之旅到了尾声,与长孙一家告别之后,回到了昂州夙县。
与此同时,唐见微有生以来最忙碌的春季也即将结束。
一心在谋划将来,探寻耶娘死因真相的她,并不知道她的人生要滑向另一个完全没想过的轨迹。
……
康乐坊,承平府。
尚食局刚送来一大盘红虬脯,这肉脯高一尺,便是个用肉脯做成虬形的吃食儿,卫慈看红虬脯形态艳丽,便知道尚食局今日又费了不少脑子。
陶挽之撕下一丝,入口,神色没有任何动容。
卫慈便不想吃了。
尚食局那帮老东西,成日只会做一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想起那锅热腾腾辣到她发汗的杂烩乱炖,卫慈让陶挽之把唐见微叫来。
唐见微本以为能歇会儿,今天好好陪陪姐姐。没想到宴会不办了,长公主直接让她到承平府伺候,还得带上杂烩乱炖再去。
原来长公主是馋辣味了。
幸好上次订的蜀椒还没用完,便是防着有朝一日再有用武之地的时候能够直接用上。
将杂烩乱炖炖好,放入马褡中,亲自送去承平府。
骑马上路,正好与一行金吾卫擦肩而过。
金吾卫瞧了她一眼,明显犹豫了一下,但彼此间交换了眼神后,并没有为难她,绕道而过。
唐见微松了口气,骑马穿过坊间大道,拐弯就要出坊时,忽然马头被拽着往另一个方向走,马受惊嘶鸣,唐见微差点被颠下马背。
她急忙抱着马褡跳下地站稳,回头一看,拽她马的人竟是唐家管家,查叔!
唐家一众家奴站在查叔身后,全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唐见微。
唐见微一回头,巷子另一侧也被金吾卫围上。
她站在中间,也不动,只看向查叔。
“三娘,主母到处在找你和大娘子,你们跟查叔回去吧。”
查叔额头上全是汗,向唐见微躬身行礼,合在一起的双手微微发抖。
唐见微冷眼看他:“查叔,我知道你为难,此事你就不必掺和了。至于其他人……”
她四下扫了一眼,唐家这些家奴之中,有二叔那边的家奴,也有唐见微自家这边的。
“三娘子。”赵七郎见查叔真的不说话了,便上前一步,用威胁的口吻道,
“我们不想与三娘为难,毕竟曾经主仆一场,我们都是念恩情的人。还请三娘子随奴回唐府一趟,毕竟您夫家庞氏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博陵,恭候多时了。您在外面这样晃荡算怎么回事?还有,大娘子在何处?速速带她回家吧。也莫让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为难了。”
唐见微看着这赵七郎,并没有反驳所谓的“夫家庞氏”,而是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与此情此景似乎无关的话:
“赵七郎,你家里的老阿婆身体可好还?”
听到唐见微提及老阿婆,赵七郎微微一震,眼神有一瞬间明显的凝重。
他阿婆是他唯一的亲人,当初他住的村子被贼寇洗劫,他被砍掉了一边的耳朵,阿婆差点被杀,幸好被秋猎行错路的唐见微父亲唐士瞻救下。
唐士瞻一行人将贼寇送官,不仅治好了赵七郎和老阿婆的伤,还收留了他们——尽管那时唐府已经不需要更多一个家奴了。
唐士瞻不把赵七郎当下人,一直以礼相待,当他是朋友。
他阿婆有几次性命垂危,都是唐士瞻亲自去请熟悉的大夫,为他阿婆看病。
无论人情还是银子,都是唐士瞻出的……
赵七郎一直理所当然在唐家干活儿,拿银子。
时间太长了,长到让他忘记了最初的相遇。
唐见微这诛心之话,让他麻木多时的心忽然被敲开了一丝裂缝,裂缝之中尽是内疚之情,他无法再多说一句话。
唐见微见他腮帮子咬得如石头一样硬,便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他心里最难受的地方。
其他一些跟过原嫡的家奴们,都因为唐见微方才那句问话,想到了跟原嫡一家曾经的过往,想起了如何来到唐府,想起了原嫡一家对他们的帮助和信任,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一时间都沉默了。
围堵唐见微的除了跟过原嫡一家的家奴之外,还有二叔那边的人以及金吾卫。
他们可有些看不明白了。
为何这小娘子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话,居然能教一半的人面露愧色?
二叔的随从白二郎对金吾卫旅帅潘正道:
“这个小娘皮狡猾得很,不必和她多说,直接绑了了事。”
唐见微耳朵何其灵敏,白二郎的话被她听得一清二楚,直问潘正道:
“潘旅帅,你敢绑长公主的人?”
潘正方才和她擦肩而过,自然认出了她,却并没有拿她。
这会儿跟着唐家人来围堵,反复的行为说明他心里也有些摇摆。
本身并不想惹这位常常在长公主的敛饕府出出进进的人,或许是碍于和二叔的交情,不得不出手。
若是他心里有主意的话,还轮得到唐家家奴叫嚣?一声令下,身后的金吾卫早就上前将唐见微拿下了。
唐见微看出了潘正的犹豫。
如今被团团围住的情况下,就算她随身携带一把切蔬果的小匕首,也不可能凭借一人之力杀出去。
潘正的犹豫,应该是她最有利的自保武器。
她必须摁着这唯一的希望。
潘正没有回答她,倒是白二郎开口:
“三娘子,您的聪慧在整个博陵府那都是极有名的。可是说谎多了,总是会有露馅的时候。你不过是敛饕府的小厨娘罢了。就连雅聚上未曾赐座,长公主只不过是差使着你伺候来宾,她老人家怎么会稀罕你?你当旁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来么?”
唐见微没去看那白二郎,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了一条颜色奇特的手链,握于手中,仔仔细细地瞧着:
“我和律真之间的情趣,你这种粗人懂什么。”
律真?
白二郎被她说得莫名其妙。
律真是谁?
在场的除了潘正之外的所有人都懵了,不懂唐见微莫名其妙丢出个“律真”是什么意思。
但潘正听得懂。
白二郎也从潘正脸上微妙的表情看出来,他听懂了一些别人不明白的事。
潘正虽只是金吾卫的小小旅帅,但长公主的闺名他还是听说过。
长公主卫慈,号承平,表字持恻,小字律真。
天家的事儿都不知晓,仕途无望不说,一不小心还有掉脑袋的可能。
别说长公主的名讳,就是长公主身边那些最得宠的小娘子们,来自某族某枝,又和谁的势力相互联盟,亦或者是制衡,作为在京中当差的金吾卫,潘正都得知道。
如此有眼力见的潘旅帅,自然也认出了唐见微手里拿的那串如冰一般的手链。
这手链由一串翡翠珠子串成,颜色奇特,昼时看蓝白若冰,夜里瞧明黄如月。
这是长歌国特有的冷心翡翠,极为罕见,每年只能制得两副送给邻邦友国大苍。
潘正曾经帮着鸿胪寺丞清点入贡奇物时,有幸见过这冷心翡翠。
近距离之下欣赏,即便是他这粗野汉子都被它的美震慑心扉,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每年只奉两副,大苍举国谁能拥有?
长公主拥有一副,不足为奇。
奇的是,长公主居然能将这宝贝送给唐见微?
潘正心里有些打鼓。
莫非这小娘皮和长公主的关系,真是让外人无法猜透?
这么说来也对。
长公主最爱的便是吃,能让这小娘皮连着当两个月的总厨,全面照看自己的口腹之欲,往深里想,肯定是非常喜欢她的手艺。
女人之间的趣味,潘正扪心自问,他还真不太懂。
唐见微看潘正出神,便明白自己这一招用对了。
她手里的确是冷心翡翠,也的确是卫慈的所有物,不过和潘正想得有些不同。
这手链前几日在雅聚上不小心断了,散了一地,唐见微正好在卫慈身边伺候着。
卫慈看了眼满地的翡翠,又看了眼唐见微。
唐见微弯腰:“……麻烦您老人家抬腿。”
她将翡翠珠子一一拾起来时,发现里面的丝断了。
卫慈拿回去瞧了一下,便知道这种精细的东西坏了便是坏了,修好之后也会有痕迹,便不太想要。
唐见微跟卫慈说:“殿下可否将此物赏给草民?若是草民将其修复成原样,再送回来还于殿下。”
卫慈没犹豫,直接赏给了她。
潘正只知冷心翡翠珍贵,以为长公主将其赏给她就是真的和她交情匪浅。
却忘了一件事。
长公主是何等身份,平头百姓稀罕的绝世珍宝,她可都不一定会多看一眼。
她所拥有的珍宝,就算每日戴一件,直到她离世的那日都未必能全部戴过一轮,更何况是个坏掉的手链。赏了也就赏了,无须多好的感情。
但对于唐见微而言,却是能在关键时刻迷惑人心,救自己一命的法宝。
果然,潘正向身后使了个眼色,金吾卫撤了。
白二郎和查叔“哎”了一声,惊诧不已:“这……”
金吾卫一走,唐家家奴也对唐见微更忌惮了几分。
金吾卫不敢惹的人,他们若是惹了,不知道会不会掉脑袋。
唐见微心里窃喜。
这便是她要的结果。
只要潘正知道她是长公主的人,无论是长公主的什么人,不为难她就行。
就算二叔和金吾卫的旅帅相识,但为了他找长公主的晦气,没人这么傻。
唐见微扬长而去,平安到了承平府,端了乱炖在池中亭见到卫慈时,只有卫慈一个人。
“陶姐姐呢?”唐见微显得很开心。
卫慈乜她一眼,冷笑一声道:“狐假虎威的小机灵鬼。”
唐见微当然知道卫慈说的正是方才她智斗潘正一事。
想到了卫慈会知道,却没想到她能知道得这么快。
唐见微也不心虚,一边将乱炖连食材带浓汤一块儿舀出来,一边说:
“幸好我机灵,不然的话这天下独一无二只此一家的乱炖,殿下说不定以后吃不上了。”
卫慈笑道:“你竟敢拿食物威胁我。”
唐见微耸了耸肩,并不承认,也不否认。
卫慈闻到了藏在浓烈的酒香之中,让她垂涎的辣味。
光是闻,就已经忍不住喉头滚动。
喝一口汤,正是她念念不忘的滋味,一模一样。
“叫乱炖不雅,起个好听的名字吧。”卫慈说,“就叫八仙汤。”
“八仙?”唐见微还不满意,“这里面可有二十一仙。加上我的建州老酒和蜀椒,那得是二十三仙。”
“就你会算数?八仙叫着好听。”
唐见微心情好,吃到八仙汤的卫慈心情似乎更好。
这便是唐见微能想到的最好的情况。
如今金吾卫不再盯着她,唐家拿她亦没办法,她便可以更加自由地在博陵走动,着手调查耶娘之死的真相。
即便以她现在的能力调查起来相当困难,但她已经有了方向。
她要一点点赚钱、扩张人脉,将唐家拿回来。
天显六年,十七岁的唐见微对于中枢之事,想得还是太简单。
唐士瞻一案正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渐渐发酵。
夜里,唐见微回敛饕府了,卫慈阅过陶挽之从刑部带回来的卷宗之后,惋惜道:
“这博陵,她是待不下去了。”
陶挽之为卫慈煎茶时笑着说:“殿下很在意唐三娘。”
卫慈的目光没从卷宗上移开:“挽之,你觉得该将她送去何地?”
陶挽之将茶倒好:“殿下想的,自然比我想的周到。”
“夙县童家。”卫慈嘴角浮现一丝别有情致笑意,“据说这小机灵鬼曾经和童家幺女有过婚约,不过后来唐家悔婚了,两家闹了一个好大的不愉快。这事儿估计小机灵鬼自己都不知道。若是再让她俩成亲一次,想必相当有趣。”
“殿下只是想保唐三一命吧?”陶挽之端正地跪坐在她对面。
卫慈也不否认:“没错,我的确想保唐见微一命。这世间能做出八仙汤的,只此一人。”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吧,殿下。”
卫慈已经开始发冷的眼神落在陶挽之有些僵硬的脸庞上,等待她继续说话。
陶挽之胸口起伏了几下,还是说了:“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让长孙氏的后人继续不得安宁。”
听完她的话,卫慈抹着樱红色胭脂的眼睑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连眼眸中都没有一丝波澜。
卫慈直视着陶挽之,陶挽之盯着茶盏。
这杯茶卫慈没有喝一口便离开了,任它放凉。
.
三日之后,从戍苑出来时,天际已经被夕阳染成一片火烧似的红。
卫慈手里拿着刚刚“威逼利诱”天子写下的指婚诏书,满意地上马回程。
唐见微刚刚做完暮食,正和唐观秋紫檀在屋中用膳,忽然听外面一阵嘈杂声,有个响亮的声音喊道:“敕旨到!”
唐见微懵了一懵。
敕旨?!
门被不客气地推开,卫慈手握一卷绢黄纸进屋,身后跟着她的家臣和承平府侍卫涌了进来,一瞬间将小屋挤满。
唐见微她们几乎是将碗给丢了,立即伏地接旨。
卫慈展开敕旨,缓缓念道:
“……告,唐氏三娘唐见微,志洁行芳勤慎肃恭,温其如玉端检敦厚,特赐婚夙县童府幺女童少悬,连枝共冢之死靡它……”
短短几句话,很快就要念完了。
唐见微的脑子还是懵的。
什么?赐婚?
夙县童府?幺女?童少悬?
这谁啊?!
紫檀也没明白,侧过脑袋,一脸惊恐地看唐见微。
“……天显六年四月廿六日。”
敕旨念完了,卫慈将其卷起来,递给唐见微。
唐见微只能接旨。
“还不谢恩?”卫慈笑得犹如一只修行千年的老狐狸。
唐见微谢过恩,还没开口,倒是唐观秋先说话了。
她抬起头一脸纯真地看向卫慈,问道:
“是要将我阿娘嫁给别人吗?”
卫慈莫名:“阿娘?”
唐见微看了眼其他人,卫慈便让人都下去了,屋里只剩下她们四个人。
“这是我大姐。她脑袋受了伤,得了痴症。”唐见微握着敕旨的手在发抖,低声解释了唐观秋的事情之后,满心不解地问卫慈,
“为何要将我远嫁?”
卫慈单手背于身后,腰肢挺拔如劲松:“自然是为了你着想。”
“我……”
“我知道你想要留在博陵调查你耶娘之死,可留着命才能调查。”
唐见微被她的话一震,已经到喉咙口的千言万语全被卡住。
“此案比你所想的要复杂许多,就连本宫也暂时看不透。你和你姐姐如今还能活着,已经是万分幸运了。”
卫慈走向唐观秋,琢磨着她这张漂亮脸蛋,向她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唐观秋根本不知道眼前人是谁,甜甜地,又带着些傻气对她笑。
卫慈挑了挑唐观秋的下巴,暗念一声“可惜”,回眸对唐见微说:
“留在博陵府,你们姐妹俩唯有一死。离开此地,待他日羽翼丰满,说不定还有反击的可能。唐见微,本宫赐予你的是绝世之宝。能否磨砻淬砺琢玉成器,洗刷唐士瞻和苏茂贞的冤屈,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听到卫慈这番话,唐见微心内大震,提声道:
“所以……殿下,我耶娘真的是冤死的,对不对!我阿耶从未贪赃枉法!我阿娘也不是畏罪自尽!是不是!”
这些日子以来唐见微从未糊涂,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万分坚信心中所想,确信耶娘一生正直无暇。
可当有个人说出了她所坚信之事,这个人还是长公主……于这一刹那,被认可的一刹那,唐见微坚强已久的心忽然被击碎,有些失控地高呼出声。
卫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蹲下来,用自己的手绢将她的眼泪擦干净。
“唐家的事,得由你亲手去揭开。这件事会很艰辛,路也很长,但命运选择了你,你便要挺直脊背,撑起这片天。下次再哭的时候问问自己,若是连你也倒下了,你姐姐怎么办,你耶娘怎么办。”
唐见微抽噎了几下,立即咬住唇,不许自己再哭。
即便对赐婚一事还有诸多疑惑,但她看得出来,卫慈的确是为她好。
虽然要离开故乡,但或许是她非常重要的转机。
卫慈将走时,唐见微问她:“殿下,那位童家幺女,是什么样的人?”
卫慈回眸,笑道:“自然是你的天定之人。”
唐见微听说过夙县,那是昂州第二大县。
可是昂州在南边,距离博陵十万八千里,她从未去过。
作为土生土长的博陵人,要让她离开博陵生活,不是一件容易事。
唐见微这头忐忑,那头即将接到指婚敕旨的童家,更将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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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府:什么,唐见微要来了?溜了溜了溜了。
唐见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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