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是早上, 国公府宾客盈门,现在已经散的差不多,朱门前恢复往常安静, 几个家丁看守着。
见裴原和宝宁出去,下人们忙问好道别。
门口没树挡着,正是大中午, 日头又亮又燥, 晃得眼睛发疼。裴原抖开袖子挡在宝宁额前, 往街口的马车处走。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跟着, 裴原大概猜到是谁, 他没回头看, 依旧步伐懒散走着, 嘴里含一颗从许氏屋里带出来的话梅糖。
到了马车跟前,裴原扶着宝宁上车,看她坐好了,将车帘子放下来, 倚在门框旁看向陈珈:“我说, 刚才那会儿,你傻站什么呢?”
裴原眸色不悦,“若我不开口, 你就在那睁眼看那疯女人撒泼?”
陈珈愣了一下, 忙摇头:“没……”
“皮紧了吧?”裴原打断他的解释, 手指点点他肩膀,“我看你是这段日子过得太舒服, 想松松皮, 嗯?”
陈珈委屈极了:“太子侧妃她……”
“你是怕太子日后责怪你?”裴原把舌尖上的糖翻了个面儿, 忽的厉声道, “别忘了是谁在给你发饷银!”
陈珈被他骂的一哆嗦,加上天气热,一头脸的汗。本就生的黑,淋上汗,简直发光。
“别再有下次,否则,我这儿不留你,军营你也别回去了,收拾铺盖给老子到山阳去放马!”
陈珈立刻站直:“是!”
看他惊慌样子,裴原声音放轻柔一些,“给你分了活儿,你就好好干。伺候夫人不是我折损你才能,是看重你。若以后做的好,我担保你爬的比你那些同僚要快得多,日后回了北疆,你会是我的心腹,我将你培植成下一个将军。知道吗?”
陈珈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是个可以毫不犹豫听从上级命令的人,但从营房到女人的后院,这样落差到底让他难受过一段时间,嘴上不说,心里别扭。宝宁待他很好,照顾宝宁他愿意尽职尽责,但今日裴原一番话,无疑给他添了更多踏实感和荣耀感。
陈珈心里那股劲儿更足了,大声道:“是!”
“还有。”裴原垂眼整了整陈珈的衣领,淡淡道,“不必对太子的身份有什么顾忌,他现在是太子,以后可不一定。只要有人做了威胁夫人的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你也得把他的脑袋给我拧下来。要不然,我就拧了你的脑袋,懂?”
陈珈道:“是!”
裴原满意看他一眼,转身上车。
虽然最开始被骂了一顿,但陈珈现在还是难掩雀跃。他得到了肯定,还被分配了更艰巨的任务,对军人来说便足够热血沸腾。陈珈坐到车前板上,想到裴原骂他的原因,忽的生起一股懊恼来!
他不是因着季嘉盈的身份才迟疑的,他其实,他其实是不能碰女人的香粉,碰了就要起疹子。
季嘉盈身上太香了,闻着那味道,他下意识打怵,这才错过了最开始的时机!
陈珈低头看了看摸了季嘉盈脚踝的手掌,肿起来了,肿了老高。他脸上浮现出讶异惊慌的神色,女人连脚都要涂脂抹粉吗?他忽然又想起,季嘉盈现在有没有被救起来,若还在水里泡着,应该就死了吧?
她死了,他会被批捕,被发落去蹲大狱吗……
……
裴霄与常喜站在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旁,看着陈珈驾着马车往西而去,越来越远。
过一会,几个便装的黑衣人悄悄跟上。
常喜低声道:“殿下,奴才猜,他们应该是回溧湖的庄子了。庄子那边一直在派人看着,知道半个多月前住进了个大肚子的女人,还有个小孩。但听说那小孩极活泼,和小皇孙的性子完全不一样,所以奴才没往那个方向想,才耽误了这些时日……”
说着,常喜就要跪下:“奴才办事不周,请殿下责罚!”
“不必了。”
裴霄的眼前闪过宝宁的脸,还有掉在地上的那只小鼓,觉得头疼欲裂。
他偏过头,重重地咳了几声,缓一会才道:“钉子安插|进去没有?”
常喜缓缓站直身体,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还在寻找机会,四皇子妃将庄子守得严如铁桶,现在还插不进去。”
裴霄拧眉道:“怎么回事?”
“殿下,您有所不知。”常喜苦着脸道,“四皇子妃精明算计得很,她府里的人都是有数的,多一个人都不添置。奴才甚至试过安排人手,到她家庄子门前演了一场卖身葬父的戏,想求她同情,将人插|进去。但四皇子妃她塞了两个银子就将人打发走了,说她府里不缺人,还嫌置办下人贵……”
常喜没敢和裴霄说,前段时间宝宁其实主动招了丫鬟的,好像是为了照看她府里新来的大肚子女人。
他得知消息后,连忙准备了七八个貌美的小丫头,个个水灵漂亮,以为肯定能被挑中。没想到来挑选的那个老嬷嬷同样的吝啬,选来选去,挑中了一个最丑的,又瘦又干巴,他奔忙半日,全白忙活了。
裴霄误会了常喜的意思,沉声问:“她的生活,很拮据吗?”
常喜不知道,他的爪牙还没伸到庄子里去,怎么知道宝宁生活得怎么样,但又不能直说。
他回想着了解到的情况,与裴霄描述:“许是不太宽裕的,四皇子妃每日派出去婆子买菜,但买回来的都很少,他们许是为了省钱,在后院辟了片地,种了很多。而且府里下人也寥寥,四皇子妃身边只有个年长的嬷嬷跟着,日子过得还不及咱们太子妃头发丝儿的体面。”
裴霄感到心疼。
他没想过,宝宁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况且,除去钱财的窘迫,裴霄想着,依裴原的性子,她生活肯定也不会顺意。
他太了解裴原了,喜怒无常的人,自小便狠决算计,十二岁时就敢提着刀去杀了传闻中臧害他母亲的罗姓宫女一家,九口人,鲜血染透大路,他却一点惧怕的样子都没有。也是从那时裴霄才打定主意,这个弟弟他不得不防。
他用尽手段要除掉裴原,本以为大功已经告成,谁想到,他竟然又站起来了……
裴霄闭上眼,回忆着宝宁的样子,她那样娇弱,不知裴原发怒时会不会伤到她?
常喜小心打量着裴霄的神色,见他半晌不说话了,试探唤:“殿下?”
裴霄道:“常喜,你马上回府,置办些珠钗珍宝,愈多愈好,送到四皇子妃的庄子去。”
常喜诧异:“这……”他不知是为什么,但依他对裴霄的了解,多半是为了贿赂,想从四皇子妃的身上打通这条路。哪个女人不喜欢首饰呢?依四皇子妃现在的财力,很难有什么珍贵的饰品,殿下此举肯定正中她的心意。果真是妙计!
“奴才这就去办!”常喜以为吃准了裴霄的想法,欢喜应下。
裴霄问:“听说她在将军府住的时候,还喜欢养鱼?”
“是。”
裴霄摆手:“再给她送些鱼儿过去,她喜欢什么,通通送去,尽快!”
常喜领命而去。
……
陈珈驾马快,赛风脚力也好,中午启程,两个时辰就回了溧湖。夏日天长,天光仍旧大亮。
魏濛已等候多时,见他们下车,急忙将他们往书房领,合上门,他展开查来的名册:“我已大致知晓了熊皮的来处。”
裴原拿着笔,和魏濛在名册上写写画画:“罗刹国与我们往来共三十年,臣服十五年,进贡十四次,共送来五十张熊皮,其中二十张棕熊皮,五张白熊皮,其余为黑熊皮。圣上赏赐给后宫的黑熊皮有三张,外臣共十五张,其余储在国库。给外臣的熊皮中,还有十二张仍完整存在各自的府库中,没有动过,其余三张,小夫人的姨娘那里有一张,太子裴霄的手中有两张。”
裴原目光闪了闪:“你怀疑谁?”
魏濛道:“自然是裴霄!”
裴原将手中狼毫笔掷在桌上,冷哼道:“我猜也是他,今日在国公府,他看见那小鼓后的神情分明不对劲!”
裴原在屋里转了几圈,越想越气:“老子觉得亏得慌,替人家养儿子,给他养得高高兴兴白白胖胖,我图什么!”
魏濛附和道:“简直孽缘!”
宝宁滞了滞:“圆子管你叫爹爹的时候,你不是挺高兴的吗?还有魏将军,陪着圆子给阿绵喂盐吃,笑容也很灿烂。”
魏濛尴尬地顿住脚。
裴原额上青筋直蹦,他想反驳宝宁几句,但又驳不出来。原先看着圆子是挺好,越看越喜欢,还想着,若他回不去家了,就留在这养着算了。结果现在,是那个裴霄的种,裴原甚至起了杀心,他有必要将这个孩子完好地还给裴霄吗?
若放在从前,他定然不会,要么杀了圆子,要么断他一条腿。
但现在,裴原想,他是真的心软了不少,对待一个只见几天的孩子,他下不去手了。
宝宁忽然想起:“那圆子胳膊上的伤都是怎么回事?裴霄虐待他,还是太子妃虐待他?”
魏濛迟疑道:“许是太子妃做的吧。毕竟是个通房的儿子,太子妃不容也是情理之中。”
宝宁觉得他说得有理,但细思一会,还是摇摇头:“圆子的出生就很奇怪,裴霄怎么会允许一个通房在太子妃入府之前生下孩子呢?”
裴原敛眉沉思,半晌,还是理不出头绪。觉得这事奇怪,但就是找不准问题出现的点。
但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在庄子里是留不住了,裴霄已经知情,说不准何时就会登门将他领回。
在书房又磨蹭一会,裴原与宝宁出门,往院子的方向走。
圆子坐在木香树底下,正在逗狗玩,手里捏着软豆子喂它们。宝宁看着他小小的影子,觉得心酸,又觉得可惜。
为什么圆子偏偏就是裴霄的儿子呢?明明可以关系很亲密的,现在却要做仇人。
裴原牵着宝宁的手走过去,拍拍阿黄的屁股让它腾个地方,他们并肩坐在树下的石椅子上。
“圆子。”裴原勾勾他下巴,调笑道,“怎么回事儿啊,看见我怎么不说话?”
“要说话的。”圆子在袖子里翻来翻去,“嬷嬷买了糖,我藏起来几块,给你们,在找。”
他翻出来一小把,很精致的,用油纸一颗颗包起来的圆豆子。
圆子眼巴巴望着他们:“花生的,牛乳的,还有甜梨子味儿的,都好吃。”
宝宁鼻子有点酸了,勉强笑着接过来,摸摸他头发,道了句谢谢。
圆子歪头问:“姨姨,你不高兴吗?你出去了一天,回来怎么就不高兴了呢?”
裴原在宝宁之前开口:“圆子,你就要回家了。”
圆子大惊:“为什么?不要回去,我在这里好好的,不要回去!”
裴原捡起一颗糖果放在指尖揉捏:“你爹爹来接你,这可由不得你。”
圆子想起裴霄冷淡的面色,慢慢闭上了嘴,但神情仍是闷闷不喜的。
“回家以后,在这个庄子里发生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你爹爹,知道了吗?”裴原探身,捏住圆子的鼻子,似笑非笑威胁,“你若敢和他说一个字,我就打肿你的屁股!”
“我不说的……”圆子慢慢道,他脑袋垂下来,“我都不说话的,那里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只有小蜘蛛和小蛇它们愿意……”
他后半句声音很轻,裴原没听清,问他:“谁和你说话?”
圆子惊醒,立刻摇头:“没有,没有。”
裴原习惯了他有时不正常的样子,也没往心里去。他和宝宁对视一眼,又冲圆子道:“不过你也别太难受,这里也会是你的家,如果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前提是你要想好,你下一次到了我这,就这辈子都回不去了,知道吗?”
裴原说这样的话,一部分是对圆子感情,剩下是出于私心。掌控了一个对裴霄来说应该算是重要的人,对他益处很大,就像是以前敌国要送人质来一样,圆子会是他对付裴霄的人质。
“我以后会在你家附近摆一个糖葫芦的摊子。”裴原看着圆子,慢慢道,“什么时候你想回来我这,就去告诉那个卖糖葫芦的叔叔。子时你再偷偷出门,他会在后门等你,让他送你回来。”
圆子重重点了点头,他看起来欢喜了些:“嗯!”
……
回到屋子里,软塌上还放着宝宁给圆子做了一半的小衣裳。
宝宁刚才心情已经好转了些,现在看见这些东西,那种心酸难受的情绪又涌上来。
裴原坐在桌边斟茶,倒了一杯,招手让她过来喝:“别人的儿子再好,那是别人的,你若喜欢,咱们生个自己的。”
宝宁接过来,慢吞吞抿了口:“又不是想生就能生。”
“努力呗。功夫不负有心人。”裴原想逗她开心,大掌搭在她腰侧,慢慢往上爬,“乖宝过来,让哥哥看看,小桃子今天有没有长大一点?”
宝宁险些被呛着,裴原夺掉她手里杯子,圈着人放到自己腿上,暧昧问道:“是你自己解,还是我来解?”
宝宁红着脸:“解什么?”
裴原点她后背:“小衣的带子。”
“……”宝宁推搡他,“大白日的,别说这些,你等等月亮出来好不好?”
“怕什么,又不会有人来。”
“万一有人呢?”
裴原道:“不会的……”
他手正要往里头伸,忽听外头炸雷似的的声音:“殿下!太子身边那个小太监来送东西了!好多个箱子!”
裴原不让陈珈靠近方面三丈内,他站在远处,喊得更为卖力,吵得人耳朵疼,狗都叫起来。
裴原脸色骤黑,来不及骂他,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裴霄来给我送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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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霄:善良的我飞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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