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和继国缘一熟悉起来很简单,他对于事物的接受能力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样缓慢,但要让他学会如何对外界刺激做出适当的反应却是个长久战,他的神经有些粗,一花一叶、天上的浮云、地上的露珠都能看个许久,季砚笙不清楚透明世界的是什么样的。
但是作为长姐,已经代入角色的季砚笙认为自己理应为继国缘一接触世界构建一个更加快速的通道,而不是让他慢吞吞的一个人去摸索,从伤疤中学会人情世故。
继国家主严禁任何人去接触继国缘一,违者皆是家法处置,完全不留情面,要是让外界知道继国家生出这么个迟钝又聋哑的不祥之子,那么他的面子可不就丢光了,极其大男子主义的继国家主不允许有人违背自己的命令。
因此季砚笙只能每天晚上在夜色的掩护与月辉的拂照下悄悄的去找缘一,但昏暗的情况下难免会有磕磕碰碰,但今天却是直接被小路凸起的石子绊倒,膝盖摔得生疼,但作为姐姐,砚笙并不想把不好的一面展露在缘一面前,平日里碍手碍脚的和服在掩饰伤口时派上了用场。
外物遮掩瞒得过一般人却瞒不过缘一的通透世界。
他不清楚疼痛对于人而言不好的东西,但是在看见季砚笙因摔倒而微微泛红的眼眶,他想起了母亲抱着他哭泣的样子,这使得在他的意识中,姐姐已然与母亲一般,是个柔弱需要照顾的存在。
继国缘一第一次主动向着季砚笙跑去,从左侧扶住她,作为她的支撑点,因为季砚笙摔伤比较严重的是左侧,哪怕她看上去走得与平日并无异样。
“还是被发现了……”不愧是你,天生眼睛就能看见通透世界的神之子,而她却是晚上一没留神就会被小小的石子绊倒,季砚笙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作为姐姐完全被弟弟照顾了,这让她难免沮丧,大概是被现在年幼的躯体影响了心理年龄。
“姐姐。”继国缘一能感觉到她并没有像母亲那样往自己这边靠,甚至没有一点力度压过来,他赭红色的眼睛认真的看着季砚笙,就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
被他如此注视着的季砚笙僵硬了好一会儿,才略有些小心翼翼且笨拙的往继国缘一身上放松了点身体靠了靠,见他毫无压力的扶着自己往走廊上走,季砚笙心中无奈,她不是真的孩子了,怎么还像是孩子一样较劲呢,培养男孩子的责任感也是很重要的,会照顾母亲和姐姐,那么长大以后一定也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妻子。
嗯,没错,依靠一下弟弟也是没问题的。
被扶着坐到走廊边上的垫子上,季砚笙舒了口气:“缘一,上次我带过来的药膏能帮忙拿过来吗?”
缘一点了点头,很快就从他那简单到可以说是简陋的房间里拿出了药膏,继国缘一鲜少会受伤,他的身体素质和反应能力强得可怕,即便是年幼的他,拿起刀斩杀一只鬼也不在话下,但之前他想穿过后院那片常年失修的杂草丛去摘对面的花而被荆棘划伤了手臂,他自己却若无所察,毕竟只是细小的划痕,但季砚笙发现后还是给他带了药膏担心他破伤风。
被摘下的花有几朵是插进了母亲漂亮的花瓶里,成为了那华丽插花之中微不足道的小点缀,剩下的则是被缘一一直抓在手里,等到晚上季砚笙过来的时候,亲手送给了季砚笙。
那些无名的野花终究还是会枯萎,于是季砚笙把它做成了干花放进了香囊里保存,算是留下了纪念。
撩起下摆,季砚笙看着自己受伤的膝盖,血肉模糊的看上去很凄惨,实际上只是破了皮,要是让继国家主知道她身上有了伤口,铁定会狠狠的斥责她一顿,毕竟作为继国家的姬君,她未来的作用就是嫁给那些权贵作为联姻,就像是一件商品,若是有了缺陷肯定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缘一看着季砚笙将药膏抹在伤口时脸上隐忍的表情,眼尾的红晕使得这位本就与母亲有八分相似的姬君看起来更加楚楚可人。
“姐姐……”
“嗯?怎么了?缘一。”一听到他的呼唤,忍着痛擦药的女孩立即抬起头看向他,眼中水盈盈的,似乎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却又倔强的非要把眼泪逼回去。
“疼?”缘一记得姐姐上次给他擦药的时候一点都不疼,凉凉的,反而很舒服,但季砚笙此时的表情却告诉他这很难受,是不开心的,而姐姐受伤的原因归根结底就是他。
“嗯……有点,不过还好。”季砚笙忍一忍也就过了,可人往往就是这样,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好,一旦有人来关切询问就会忍不住泪腺,更何况她现在还是个小孩子,缘一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她就忍不住想‘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着弟弟哭一场‘我好苦啊’。
白天的季砚笙需要接受繁多的各项课程,什么乐器、礼仪、插花、绘画、和歌……一切都是为了提高季砚笙的自身价码,在不久的未来卖个好价钱,如果是普通的女孩子恐怕早就在这样压抑得密不透风的高压教育下崩溃了。
幸好季砚笙本身就是吃足了苦头韧性十足的成年女性,她能够劝说自己学得多对自己也有好处。
她的父亲和继国家主没什么两样,也是个渣爹,母亲也是早早的病逝,她从小就学会了独立,自己打工赚钱加上母亲留下的遗产,很早就经济独立了,后来再婚的渣爹公司出了问题才想起自己有个长相秀美精致身材窈窕且学历颇高的女儿,可以通过商业联姻得到资助才开始给她打亲情牌。
季砚笙只在母亲的病床前哭过,再后来就像是眼泪干涸一般再也不掉一滴眼泪。
有时候她也在想,如果她有个能够相互依靠的兄弟就好了,就像是友人口中所说的“明明是个全能天才却姐控得可怕的弟弟”或许也不错。
缘一看着季砚笙没有再开腔,沉默地走到季砚笙面前后蹲下来对着季砚笙的伤口吹了吹气,就像是上次季砚笙对他一样,学得有模有样,满脸的认真,就像是在做什么很严肃的事情。
完了,眼泪憋不住了。
“不疼了。”缘一一抬头就看见季砚笙无声的掉起了金豆子,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比母亲当时一边梨花带雨的哭着一边说‘我苦命的缘一’时的样子还要让他不知所措。
“幼、幼稚……”不可否认,季砚笙狼狈的擦着眼泪,“我才、我才不需要……笨蛋弟弟……”
缘一却觉得她似乎很开心,因此即便被说幼稚和笨蛋,他也依旧露出了真挚而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揪着自己的袖子给季砚笙当擦眼泪的手帕,季砚笙的衣服比他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又漂亮又柔软,弄湿了的话就不好看了。
接下来擦药的过程也似乎没有那么难忍了,季砚笙因为之前失控哭得厉害面脸通红难为情极了,紧抿着唇板着脸一副专心擦药的样子,她知道自己身上不能留疤,不然她晚上出来的事情一定会被继国家主知道。
今天的夜晚一点都不冷。
“下次过来我会给你带礼物的,晚上也不要专门在外面等我,天气也快冷下来了,即便是你也会着凉的知道吗?”
季砚笙抱了抱自己暖呼呼的弟弟以作告别,在太阳升起前向着自己的房间赶去,今天耽误得有点久了,缘一目视着女孩的离去,眼中有不舍,他很想和姐姐一直在一起,哪怕不玩风筝、双陆,没有玩具,甚至不需要聊天,只是坐在一起就让他很开心了。
为什么他不能和姐姐在一起生活呢?
当缘一将这个疑问向母亲说出后,母亲的泪水让他明白自己似乎不应该问出这个问题,母亲和姐姐的每一滴眼泪都像是边缘锐利的冰雹般砸在缘一的软肋上,她们越是柔弱,缘一就知道自己应该更加的坚韧起来。
他应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她们不让她们哭泣?
缘一的茫然在见到姐姐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他注重眼下,不定的未来对他来说太遥远了,季砚笙的存在就像是皎洁的明月,将他眼前黑暗以温柔的方式驱散,无声无息的将孤寂从他身旁赶走,致使每个黑夜都让他充满了期待。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被布条包裹着的长物,眼里满是欣喜。
“我先前被带出去拜访藤原家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好心的武士,拜托他的木刀送到了!他真是个好人啊……虽然不清楚他是怎么进继国家的,但做工这么细心的肯定是个好人!”季砚笙拆开布条露出里面被用心磨去了木刺的木刀,“我们以后可以一起试着练刀!你白天也可以试着挥一挥,有消遣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游戏里的主角虽然天赋不如继国缘一,但也绝对是一顶一的天才剑士,所以季砚笙一直都很想试试自己是否也有那个天赋,实在不行就先让继国缘一熟悉用刀,命运是不可避免的,缘一必定会在某一天离开继国家,届时他肯定会遇到很多危险。
这个世界远比季砚笙预计的危险,她被继国家主带去藤原家拜访后的回来路上甚至遇到了妖怪,要不是路过了除妖师肯定已经成为妖怪肚子里的一块肉了,因此季砚笙更加担心缘一的未来,要知道游戏里只有食人鬼没有妖怪。
缘一珍之重之的收下了这把木刀,就在他想要开口询问季砚笙伤口还疼吗,一个陌生的身影让他口中的话语骤然吞回去。
“要不是下人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个胆子!”感觉自己被女儿阳奉阴违的男人暴怒的抓过季砚笙的衣服把她狠狠的拽到地上,他话一说,季砚笙就知道自己受伤的事还是暴露了,应该是给她换衣服的下人发现的,而且昨天晚上她的确回去得晚了。
没想到继国家主会这么快发现的季砚笙沉默的被摔倒地上,她看见通报给男人消息的下人小心翼翼的缩在后面不远处,一副心惊胆战又充满怜悯的样子分外可笑。
为了树立威严的男人用力踹了一脚她的腹部抓起,他不会打她的脸,因为这张脸在未来可是至关重要的东西,他在用疼痛让她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看向缘一,他像是被男人的凶恶所震慑住,抱着那把木刀呆愣在原地。
暴力,这对于缘一而言是个陌生的词汇,他的记忆里最熟悉的就是空寂的房间以及温柔脆弱的母亲和每个夜晚都会像辉夜姬一样乘着月色来到他面前的姐姐。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为什么要将痛苦施加与他人身上?
季砚笙没有在男人的暴力之下有任何要掉眼泪的征兆,她在不信任的人面前从来不会流露出一丝脆弱,但肌肉与细小血管因为受伤而产生的反应与变化让缘一难以抑制心中的悲愤,他清楚姐姐其实怕痛得不行。
这是缘一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极端的愤怒。
“姐姐……”缘一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的从喉咙里艰难的挤出那一声隐含着颤抖的称呼,他赭红色的眼睛因愤怒而像是燃烧中的烈火,分外明亮。
“……疼。”女孩捂着被踢踹的腹部,如此剧烈的疼痛让她难以再去回应双胞胎弟弟的呼唤,她细如蚊声的微弱声音在缘一听来却比那轰鸣的天雷都要来得让他恐惧。
她会死去吗?她会像母亲一样稍不注意就会如被摘下的花一般悄然逝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