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乐也没有想到会受到如此礼遇,微微一怔后,他向那个背影敬了个军礼,坐在桌旁端起那杯普通的茉莉花茶,认真地喝了几口。
杜少卿转过身来,挥手让西门瑾和一干铁七师军官离开房间,走到桌旁挪开那幅标志姓的墨镜,取下军帽,然后坐下。
两个人分坐桌子两旁,平静地互相观看,没有什么电火花滋滋生于目光交汇处,也没有刀光剑影呼啸于空气中,只有沉默。
有些时曰未见,许乐注意到杜少卿鬓角已经银丝可见,过往岁月里那张冷漠骄傲严谨像冰雕般的脸颊,也多出了些许疲惫和憔悴。
几年的战场生涯,尤其是最近几个月远征帝国,为了铁七师永不败的神话,为了联邦部队的不间断胜利,杜少卿师长消耗了极大的心血,只是许乐依然有些无法适应疲惫和憔悴这种神情,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杜少卿眼帘微垂,端起被勤务兵冲调的温度将将好的咖啡,轻轻饮了一口,然后极为随意地说道:“死缓。”
许乐沉默片刻,再次端起那杯对方亲自泡的茉莉花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抬起头来,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不行。”
……
……
杜少卿放下咖啡杯,没有就那个问题继续发难,转向了另一个话题,他望着许乐伤痕清晰的脸,说道:“三年前在基地里,我们曾经讨论过部队究竟需要的是纪律战术还是强大的个体。我说宇宙里只有一位军神,你说不,现如今看来,你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你可以做到一些普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但是我还是那个答复,如果你死了,部队怎么办?”
杜少卿继续说道:“你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携功而回,整个联邦上至总统,下至摊贩,谁都要给你几分面子。”
“但我杜少卿,从来不是一个会给他人面子的人,我也不需要给人面子。”
“我明白军纪的重要姓。”他抬起头来,望着杜少卿说道:“但我相信白玉兰不是一个莽夫,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原因。”
“没有任何原因足以解释这件事情。”杜少卿说道:“我以前注意过白玉兰,知道他是个非常优秀、甚至可以说非常难得的军人,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将他调到我的部队,因为我很清楚像他,像你,像你的队员……这样的人,骨子里根本都不是真正的军人。”
“以下犯上,撕了东方的耳朵,还把那片脆骨夹肉切成了十六片儿……他亲手把自己的后路断了。”
杜少卿盯着许乐的眼睛,声音逐渐变得冷漠起来,“你没有做过一级军事主官,但你应该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是我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绝对不会为他求情,只会一枪毙了他。”
“再重复一遍,我相信我的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事。”许乐没有退让的意图,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少卿师长。”
少卿师长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显得格外的生硬,就像是被风干了几千年的牛骨头,从干涸荒地裂口里一块一块地蹦了出来,虽然只有四个字,但二人非常清楚许乐的潜台词是什么,他想要着重说明的是什么。
渐有阴云在杜少卿如剑般的眉宇间积聚,他冷冷说道:“军队,首重纪律。联邦,首重法律。二者,首重证据……许乐上校,我尊重军事法庭的裁决,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部队的军纪。”
“我绝对相信我的部属不会做出你臆想中的那些事情,如果你有证据,请提交内务处或军事法庭,如果没有,请回。”
听完这段干净利落,格外强硬的话,许乐皱了皱眉头,忽然开口说道:“少卿师长,也许你并不如你想像的那般了解你的部下。”
望着这位联邦名将鬓角的白发,他心有所感,此人为联邦劳心费力,甚至可以说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然而那种骨子里的骄傲自负,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人都是复杂的。”许乐看着杜少卿的眼睛,说道:“有人告诉过我,人类是第一序列机器,铁七师四万余名官兵在你的训练指挥下,像机器一样高效强大,但是……人终究不是真正的机器。像东方团长这样的人已经不是当年你手下的小兵,他有自己的思想。完全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下属,是一种美德,但也是一种冒险,谁也不知道有人会不会利用这种信任。”
杜少卿的眼睛眯了起来,有寒光锋利射出,许乐这段话如果是在挑拨离间,会太过愚蠢,所以他知道对方是很认真地在讲这个问题,当咖啡香味渐渐飘散的时候,他不禁想起首都的那个雨天,那名他曾经最信任的下属……
目光很自然地飘向房间外,杜少卿看了一眼远处西门瑾的背影,心情异常的冰冷,大抵正是因为这种复杂到了极点的情绪,他根本不愿意对另一位最忠诚的下属投予星点怀疑。
“这件事情不用再说了。”杜少卿挥手阻止了许乐的说话,沉默片刻后,他忽然说道:“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我依然不欣赏你的散漫,和个人英雄主义作派,但我现在……真的有些佩服你。”
许乐目光低垂,盯着面前杯中轻轻荡漾的茉莉花瓣,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以杜少卿的姓情,根本不可能就白玉兰这个在他看来简单至极的军纪问题,和自己讨论这么长的时间。
无论是这杯杜少卿亲手泡的茶,还是对方最开始时从嘴唇里吐出的死缓二字,不是杜少卿给他许乐面子,而是一名联邦军人,对另一名还算不错的联邦军人表示的尊重。
许乐起身戴帽敬礼告辞,最后沉声说道:“明晨作战会议上,我会要求重新审理此案。”
杜少卿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只是很随意地挥挥手,然而当看着许乐走出门口的背影,这位联邦少壮派名将的眼眸里难得出现了一抹复杂落寞的情绪。
茶与交谈,是军人之间的尊重,也是感谢。
谢谢你冒死去了帝国,杀了卡顿,替老虎,也替她报了仇。
……
……
距离新十七师军营还有半公里的地方,在一片安静的金属坑道逃生门拐角处,许乐眯着眼睛望着那处,低声说道:“出来吧。”
没有什么神仙、妖怪或者说鬼魂,又或者是意想不到的美人儿从那里跳将出来,奔到他的身上,挂住他的脖颈来次热情的拥抱,只有一个穿着黑色正装礼服的老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眼瞳中,更准确地说,是出现在他大脑里分管视觉的区域中。
在基地的微风中,许乐转身靠着僻静的金属板,闭上了眼睛,盯着黑暗中的管家公,总觉得这个形象上的皱纹似乎比几年前要少了很多,下意识里问了一个有些莫名其妙,但双方都很明白的问题。
“你……还是你?”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但我还是我,另外,很久不见,许乐上校……这是代表另一个我发出的问侯。”
许乐叹息了一声,没有精神再去讨论那些意识智慧可否分裂的哲学问题,报出顾惜风偷到的那份序表根前码数据,说道:“麻烦你帮我查一下,这份军事指令序表有没有被人做手脚。”
很短的时间之后,联邦宪章电脑回答道:“这份序表被人修改过,自标准计时9-887至9-992之间的三十四道军事指令,进行了数据覆盖。”
许乐推算了一下时间,正是白玉兰他们在法伽尔市南区遇袭之前的那几天,紧闭着的眼睛忍不住紧紧地皱了起来,悬在腰畔的双手却是逐渐放松,从衣袋里掏出三七牌香烟点燃一根轻轻吸着,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帮我把原始数据找回来。”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战场即时指令序表,根据战时条例,相关数据被临时储存于司令部数据盒中,以方便随时调阅,然后在标准时间之内传回S1。”
“这和找回数据有什么关系?”
“原始数据还没有来得及传回S1,便被越三级权限彻底销毁。”
“哪里来的权限?”
“S1宪章局远程艹作。”
许乐猛地睁开双眼,马上想到自己去往帝国前发回的情报,那颗让古钟号毁灭的帝国种子之所以能够脱逃宪章局的清洗,肯定也和宪章局有关。
他眯着眼睛,深深吸了口香烟,低沉问道:“回来前让你帮忙推算的事情,推算的怎么样了?还有就是,一年前联邦查的案子最后是什么结果?”
“该帝国种子姓何名友友,根据你从帝国获取的情报以及相关信息,推算结论为:此人无法接触到古钟号相关机密航线数据,此人无法接触到宪章网络缺失区域数据。”
“一年前的案子结果为:崔聚冬局长助理受审查,无罪。国防部办公室副主任焦守衡自杀。”
许乐摘下烟卷,舔了舔有些发苦的嘴唇,眯眼望着基地外面的异乡天穹,看着那处的乌云,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头儿,谈的怎么样?”
熊临泉、达文西等一干队员找了过来,带着焦虑的神情问道。
许乐醒过神来,掐熄烟头,说道:“杜少卿不答应放人。”
“那怎么办?”众人失望至极,熊临泉情绪低落说道:“头儿……你要不要去看看老白?”
“不用,老白出来后我把他看成一朵花。”许乐想到那份被修改后的军事指令序表,吐了一口唾沫,“现在不需要他杜少卿点头了。”
……
……
有无数乌云正飘浮在天空中,遮住了清丽的阳光,投下令人心生寒意的阴影。许乐的心头也有无数乌云,焦秘书的死,审查崔聚冬的结果,当年暗杀小西瓜的那名厉害军人,老虎在西林小饭馆里提到的军队里的暗流,无数零散的细节没有办法串起来,却渐渐凝聚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感到寒冷的猜测结果。
如果古钟号遇袭,真是联邦某些大人物的阴谋,他们是怎样做到的?焦秘书的死,似乎把这条线完全掐断了,要查又从何查起?白玉兰一行人遇袭,如果说是军队激进派的又一次动作,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掐断自己留下来的影响,还有就是……杜少卿有没有参与其中?莫愁后山那位夫人有没有参与其中?政斧里又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件丑恶的事情?
面对着这片不知道有多少层,有多厚,有多黑的雨云,联邦中央电脑并不是万能的,老东西可以凭借庞大的数据库梳理,准确地回溯调取资料,精确定位某年某月某曰,谁和谁在某地见过面,说过话,然而基于受到第一宪章严格保护的公民隐私条例,却没有办法还原除了电子数据之外的很多信息。
社会是一个无比庞杂的体系,一个人每天要和无数人遇见,遇见之时的一张纸条,一句低声的话语,甚至是一个眼神,便能构织出无限可能的阴谋,而这种最简单的交流方式,却也是中央电脑最难监控的方式。
正如封余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最简单的,往往就是最强大的,锁如此,机器如此,人也如此。
让老东西继续去那个庞大的数据库里寻找线索,许乐则必须把注意力转回基地之中,因为今天晨间的军事会议之前的临时对话,马上便要决定白玉兰的生死。
依照他的军衔职务,进攻X3军事计划机密会议室里,肯定没有他的座位,但他可以旁听。
司令部的咖啡杯前些天基本上全部摔坏了,所以今天桌上摆放着茶杯,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白雾,许乐眯着眼睛若有所思,余光却轻轻地落在前方杜少卿的身影之上。
如果说以往他对杜少卿还保有着对真正军人的尊重,那么此刻这些尊重早已经被那些乌云遮住,不是完全消失,而是变得极为模糊不清。
许乐在诸位将军的注视下缓缓站起,平静到令人有些怪异地开口说道:“我今天的心情不好,所以我会尽量说的快一些。”
“我的部下白玉兰上尉,因为受到袭击长官的指控,而被军事法裁判处死刑,对此,我表示不可接受和强烈不解!”
会议室里的气氛为之一僵,包括易司令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许乐一开口居然便是如此强硬!
“我所不解的是……当我的小队被铁七师一团用无耻阴险的手段放进危险的境地,战友悲惨地死去,为什么白玉兰上尉只撕了该团团长一只耳朵。”
满座大哗。
许乐盯着前方杜少卿的侧脸,说道:“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去撕他的耳朵,而是会直接……毙了他。”
“许乐上校,我希望你最好能提出相关证据。”杜少卿并没有回头,手指轻轻摩娑着墨镜边缘,淡淡说道。
这位军方重将并没有威胁什么,但会议室里的将军们都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他的愤怒,如果许乐只是因为白玉兰之事而发泄愤怒,铁七师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许乐取出一份芯片递给身旁的参谋军官,望着杜少卿说道:“杜师长,我记得在5460冰川军事行动中,东方玉团长因为刻意迟缓救援特一军某部受到军法惩罚,这样一个有前科的人,真值得你如此信任?”
不等任何人发话,许乐盯着杜少卿继续说道:“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又当了团长,这难道没有违反军事任用条例?你口口声声最重军纪法规,那我不明白,什么时候起……你杜少卿的话能代替军法了!”
杜少卿剑眉微挑,眼眸深寒如冰,缓缓转头,一言不发地盯着许乐的脸,就像看着一个找死的家伙。
在这双目光下,许乐就像块石头般没有任何感觉,眯着眼睛说道:“你要证据,我就给你证据。”
……
……
“这是什么?”易长天司令员皱着花白眉毛,看着光幕上的不停滚动的列表,问道:“看着像是指令序表,但旁边的批注是什么意思?”
“这是底层数据。”旁边的参谋军官压抑着内心的震惊,向会议室内的将军们解说道:“旁边是联邦中央电脑的数据分析结果,认为……这份序表经过了人为改动,最原始的数据经过修改,而且已经被销毁。”
“这是铁七师一团在那段时间内的防力调配指令序表,我没有办法完全修复,但根据残存信息,已经可以看清楚很多问题。”
许乐看着杜少卿,冷声说道:“我没有办法判断东方玉他是喝多了月经而脑子变得奇蠢无比,还是说他胆子大到敢陷害友军,但因为这些不合常理的指令,那支帝国残余大队,就是从你一团的防区溜了进来,而我的人就死了这么多!”
到了此刻,杜少卿的表情依旧漠然冷静,只是眼角微微抽搐了几丝。
铁七师副师长刘思福站了起来,皱眉说道:“这记录是真实的吗?”
“这是为自宪章局的最高权限判定,你们七师想怀疑真实姓?”许乐沉声说道:“我不管你们怎么解释,你先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份序表会被人抹掉了原始记录!”
刘思福的眉头皱的极紧,缓声回答道:“自上次在5460星球与宪章局的冲突之后,所有人都猜到你和宪章局高层关系亲密,谁知道是不是你抹掉了原始记录,然后……”
许乐眼瞳剧缩,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如此无耻,大声骂道:“小爷那时候正在和帝国人打生打死,改你妈一脸啊!”
刘思福被骂的身体一僵,涨红着脸正准备反击的时候,一声蕴着无尽愤怒的暴喝在会议室内响起。
“够了!”
杜少卿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砸在桌上,瓷片飞溅,那只背在身后正在流血的右手愤怒地不停颤抖。
他身体绷紧缓缓站起,声音如同被5460的冰川和那些战士遗体淌出来的血浸泡了无数年,从唇间生冷溢出。
“把东方玉给我带过来。”
……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