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崇终于油枯灯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李隆基闻此噩耗,亲入姚崇宅中吊唁,并辍朝一日。赠其为扬州大都督,谥为文献。
是时丧仪极其繁复,由于姚崇为一品官员,须由鸿胪卿护其丧事,百官如流水般入姚崇宅中吊唁。
张说是时为中书令,当然要入姚崇宅中吊唁。
张说入姚崇宅中奠仪一番之后,姚崇的三个儿子齐向张说叩首,以致谢意。
姚崇的长子与次子居洛阳,因他们行止不端,其仕途渐微;三子姚弈现任太子舍人,外人皆称此子大有父风,其仕途似为一马平川。此次葬仪上,每有重要客人前来,皆由姚弈出面接待。
姚弈起身后躬身说道:“张大人向与先父交厚,请入侧室,容小侄奉茶。”
张说本想祭奠后即走,看到姚弈的邀请非常实诚,就迟疑了一下,说道:“好吧,我就稍坐一会儿。唉,姚公猝然逝去,我心伤难止啊。”
姚弈恭谨地将张说引入侧室座中,张说发现此室似为姚崇生前的书房,其四周堆满了书函,更有一些旧时的竹简,遂说道:“想不到姚公还有藏书的嗜好,姚公日常最好盘算,他哪儿有读书的闲暇之时呢?”
姚弈听出张说话中的揶揄之意,不敢接腔,躬身将茶盏放在其面前的几案上。
张说起身走到堆放竹简的地方,轻轻抽出一束将之展开,细辨之后不禁轻呼一声,叹道:“哦,此为我见过最早之《诗经》写本了。姚公从何处得来如此珍品呢?”
此竹简色泽暗黄,模样古朴,张说一眼就瞧出来此为先秦时的竹简。他再观简上字样,只见其黑体清晰,大约其简成之后在字上又覆上一层桐油之物,使字样弥久常新。
姚弈答道:“先父生前酷爱收藏,此堆竹简由何处所得,小侄其实不知。好像小侄记事时就见到此简,先父辗转各地时皆珍重携同,可见先父甚爱此物。”
张说道:“姚公素爱收藏,我此前也闻其名。哦,那案上的珍玩之物,大约也是姚公所藏了。”
左边临窗的几案上,摆满了一些珍玩之物。张说信步走过去,拿起一方端砚仔细观看,就见此端砚色泽明黄,匠工巧妙地利用原石形状,雕成一株苍松,上面伫立着两只仙鹤。张说观后颔首道:“此石定是出自烂柯山中,雕刻甚精,实为端砚之中的上品了。”
端砚始产于唐初,石材产于端州(今广州肇庆)东郊羚羊峡烂柯山的端溪之中。端砚出现的时候并不名贵,实为文士墨客常用之物。然端砚的石质有坚实、润滑、细腻、娇嫩等特点,无论酷暑严寒,若用手按其砚心,其湛蓝墨绿,水汽久久不干,遂有“哈汽研墨”之说。一些高手匠人开始在端砚上雕花镂鸟,使端砚有观赏之用,于是其身价渐行渐高。
案上还有王羲之与王献之之手书一幅,另有笔洗、镇纸等物,其色泽古色斑斓,显系久远之物。张说逐件观摩,口中啧啧称奇。
姚弈一面小心作答,一面仔细观察张说的神色。
张说观罢旋归座上,叹道:“姚公果然为有心之人,将如此多的珍物囊括怀中,实为不易。贤侄呀,我劝你好好将这些物件收贮起来,以免别人看见后,定会说姚公生前善于敛财了。”
姚弈闻言,忽然跪至张说面前叩首道:“小侄叩谢张大人关爱之语。张大人,小侄有一不情之请,望张大人千万答应。”
张说见状,起身将姚弈拉了起来,说道:“你有何话,尽可站起来说,何必如此郑重?”
姚弈起身后说道:“张大人,这些物件皆为先父生前心爱之物。如今先父已逝,晚辈们再观此物肯定会睹物思人,如此倍添悲痛之情。小侄那日与二位兄长商议道,张大人为天下文宗领袖,这些物件由张大人收贮最为合适,小侄们欲将此物献于张大人,请张大人勿却。”
张说闻言,心中顿时大喜。张说还是识货的,姚崇所藏之物件件皆为精品,若收藏要费去大笔钱财不说,最紧要处为这些藏品皆为难觅之物,就是有钱也未必能够拿到手。看来姚弈兄弟不识此物贵重,轻易张口就要将此物送人,自己岂非得到了一笔大便宜?张说心中虽如此想,然脸面上未现喜色,连连摇手道:“这怎么可以?姚公旧物例由你们兄弟收藏,正好睹物思亲。你们若随意赠人,若姚公地下有知,也会怪你们兄弟的。”
“请张大人勿忧,先父在日,曾经说我们三兄弟非为文之人,收藏这些物件并不妥当,须将之赠给有缘之人。”
张说闻言,心里忽然打了一个突儿。然他毕竟甚为中意这些物件,并未往深处细想,遂笑道:“原来姚公也有此意,哦,他为何会有此思呢?”
姚弈躬身施礼道:“若张大人不弃,小侄马上派家人将这些物件奉入张大人宅中,请张大人勿却。”
张说沉思了片刻,心中终究难舍此物,遂叹道:“我若不取,就辜负了你们的这片好意。也罢,我就将这堆竹简和那方端砚暂为收藏吧。待我赏玩一段时日,还会原物奉还的。”
姚弈见张说答应收藏,喜色上脸,说道:“如此,小侄们感激张大人得偿先父心愿。”姚弈知道,只要此物入了张说之宅,就是以熟肉打狗——那是有去无回的。张说口称还会原物奉还,那是当不得真的。
二人又叙话几句,张说起身告辞,姚弈恭敬地打帘侍候。那边的姚彝与姚异看到张说欲走,急忙过来相送。兄长二人悄悄去探询姚弈的眼神,从中读到了肯定的回答。三兄弟于是又齐刷刷地跪在张说面前,连连叩首并不言语。
张说见状大觉奇怪,急忙上前将三人一一搀扶了起来,并问道:“此为何故?”
姚崇长子姚彝泣涕说道:“张大人,侄儿们不孝,还望张大人援手则个。”
“你们又如何不孝了?”
“禀张大人,先父逝去之后,因侄儿们无能,其墓碑上的碑文空置至今。侄儿们想央求张大人,恳请张大人成全侄儿们的心愿,以去不孝之名。”
“哦,你们想让我替姚公撰文?”
三子齐声答道:“是呀,望张大人垂怜。”
张说此时任宰相,又是天下文宗领袖,其为文俊丽,用思精密,其所撰碑文、墓志,当代无人能及。能求得其一文字,实在难上加难。
姚崇与张说同僚之时,既有合作,又有对抗,尤其是开元元年姚崇刚刚为相,即挑拨李隆基将张说贬官,是为张说最为愤懑之事,至今未平。若按张说心情,说什么也不会替姚崇撰写碑文以锦上添花的。
然张说今日受了姚弈的一份大礼,且其物件系张说心爱之物,所谓拿人手软,张说怎么能拒绝此三子的央求呢?
张说心中盘算片刻,终究舍不得那堆竹简和那方端砚,又想自己挥笔写就一文与此相较,实在太值了,遂决然道:“好吧,我答应你们了,我这就替姚公撰一碑文。”
姚家三子闻言大喜,急忙叩伏为谢。三子将张说送出大门,姚弈又说道:“张大人,先父下葬在即,碑文还请张大人早一时成文。”
张说道:“我回家后就写。这样吧,你们明日辰时派人去取即可。”
姚彝说道:“小侄明日辰时之前,即到尊府门前静候。”
张说笑道:“如此小事,派一个下人来府即可,哪儿需要姚大公子专往?”
姚彝道:“如此美文,侄儿们当然恭敬迎候。”
姚崇临死之前,将家产平均分给了三个儿子,将诸种后事安排得妥妥帖帖。他这日躺在榻上,忽然长叹一声,意甚萧索,三子急问何故,姚崇喟然叹道:“为父一生虽宦途曲折,毕竟主政替朝廷办了许多事儿,且所遇到的则天皇后、睿宗皇帝乃至当今皇帝,皆待为父不薄,如今官至一品,位至国公,可谓荣华之至。我心无悔,我心无悔啊!然我刚刚想起一事,终究无法可办,只好叹气了。”
三子知道,若父亲感到为难之事儿,肯定是极度难办的,他们也是无法可想。然父亲将死,其若有未竟之事,儿子也要问个清楚。
“我那碑文之事,至今依然空悬呀。”
姚彝说道:“儿子们本想请宋丞相代笔,奈何父亲不许,不知父亲到底属意何人?”
姚崇一翻眼睛,问道:“你们当知天下撰碑文第一人为谁吧?”
张说名声满天下,三个儿子当然知道。然他们也知张说与父亲之间微妙的关系,若让张说替父亲撰文,张说肯定会拒绝。他们听了姚崇的话音,知道父亲属意张说为己撰文,心想此为不可能之事,三兄弟顿时哑了声音。
姚崇道:“张说极度恨我,让他来撰文赞我,终为难办之事。可是呀,为父一生不识人间难事,事情越难,为父愈想办到。唉,我欲使张说撰文,非图虚名,其实还念着你们三兄弟啊。”
三兄弟急问何故。
“如今外面传言,张说极度恨我。他现在再为宰相,以他的才智定能权倾一时。张说毛病不少,然其心胸并不狭窄,他今后对你们不会怎么样。然天地之间,人心最坏,人们知道我与张说不睦,说不定会变着法儿挤兑你们兄弟,以取悦张说。若张说能替为父撰文一篇,天下人定会以为我们已释去前嫌,如此就会对你们兄弟大有益处。”
兄弟三人看到父亲垂死之际,还在考虑儿子们今后的事情,不由得大加感动,眼中也流出泪来。
姚崇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睁眼说道:“我想出一法,不妨一试。”
“我以国公一品之身,死后百官定会前来祭奠。张说为中书令,他就是心中不愿,然顾及面子,肯定要来。”
三子闻听父亲提到身死之事,不由得哭出声来。
姚崇斥道:“哭什么?都给我住了嘴,不许再哭!我告诉你们,张说也有贪财的毛病,他爱卖弄风雅,尤对名贵文具最为偏爱。三郎,我有一些珍玩之物以及那些古书,估计能入张说之眼。他来祭奠之时,你须将他引入书房,并设法让他看到这些物件。”
姚弈怯怯问道:“万一他拜毕不入书房呢?”
“蠢才!你们莫非连这点事儿都办不了吗?那就不用说了。”姚崇一时情急,不由得连声咳嗽起来。
姚彝急忙上去帮忙捶背,并急声说道:“请父亲放心,儿子们说什么也要将张说请入书房。”
姚崇慢慢调息,如此缓下劲来,颔首说道:“如此就好。三郎,张说入书房后看见这些物件,定会一一观摩,你把握时机,恳切请张说收藏这些物件。他若同意,待他离去时由你们三兄弟跪求碑文,他情面难却定会答应。”
三兄弟想不到父亲死后,犹为张说布下如此好局,不怕张说不就范,心中就油然升起敬仰之意。
姚崇又道:“哼,那张说聪颖无比,他虽一时入套,终究会醒悟过来。你们须在他答应撰文次日索回碑文,并备好石碑、工匠当即刻石;三郎还要想法面呈圣上,取得圣上首肯。哼哼,如此一来,张说就是想反悔也无计可施了。”
三子闻言,心中大为叹服。后数日,姚崇果然逝去,三兄弟依计而行,张说果然上当。
姚彝取到了张说的撰文,拿到后看都不看,立刻飞身上马奔赴府中,令工匠立刻依文凿字。
三兄弟此时方细阅此碑文,见张说在文中极赞姚崇人品相业,并叙自己平日爱慕钦服之意,其中写道:“八柱承天,高明之位列;四时成岁,亭毒之功存。”三兄弟见文中多说父亲好话,如此就放下心来,且笑逐颜开。
姚弈令人将此碑文抄成数本,欲入宫将原文进呈皇帝。恰在此时,高力士奉旨入府,姚弈急忙将张说所撰之文呈上,让高力士转呈皇帝。
张说这日下朝之后,行在路上忽然想起此事,就将事儿的前前后后细细地想了一遍,猛然一拍大腿,惊呼道:“上当了,还是着了这老儿的道儿!”
自己那日入姚府祭奠,然后被留奉茶,再观竹简和珍玩,继而三兄弟口头相请,这分明是事先就设计好的套路嘛。如此缜密的布置很似姚崇的手法,自己之所以深陷毂中,缘于认为姚崇已死,这三个小哥难有如此睿智。张说此时心想,万一这些法儿是姚崇生前就布置好的呢?
张说想到这里,急令身后亲随:“你速入姚府,以文稿欠妥需要修改的理由将文稿索回。”
待张说入衙不久,那名亲随匆匆而来,禀报姚家已将文稿进呈至皇帝。
张说得闻之后,颓然归于座中,眼前似乎浮现出姚崇那张满是皱纹且常带微笑的面庞。张说知道,快速取回文稿,快速将文稿进呈皇帝,且宅中早已备好石碑和工匠,分明是姚崇施计而为,姚家三兄弟断无如此缜密而快速的手段。
将文稿进呈给皇帝,自己说什么也讨要不回来;碑文已刻在石上,则此事已成定局。
张说长叹一声,似自言自语道:“姚崇老儿,看来还是你计高一筹啊!你多亏死了,否则焉有我张说翻身之日?”
此事慢慢传了出去,人们既叹姚崇多智,又笑张说懵懂有趣,将此节故事命名为“死姚崇算计活张说”,成为一时佳话。
张说后一日觐见李隆基,就见李隆基扬起那篇文稿,赞道:“张卿,你能如此盛赞姚公,朕心甚慰啊。”
张说有些哭笑不得,违心说道:“姚公以十事要说呈天子而后辅政,且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臣劣笔陋词,实难颂姚公功绩十之有一。”
李隆基笑道:“张卿文名满天下,你若写不好,又有何人能写了?嗯,朕读了数遍,觉得你还是用了心的。”
“谢陛下夸赞。”
“哈哈,你应姚崇之子之请为此文,润笔费也收得不少吧?”
张说心里一惊,知道皇帝已知其中详细,就不敢隐瞒,说道:“姚崇之子先赠古书与端砚,随后方请为文。陛下,臣确实心爱那些竹简与端砚,也就半推半就受之了。”
“半推半就?哈哈。张卿用词很好。张卿,其实你一文不取,也该替姚公撰文的。你之所以为相,知道得何人为荐吗?”
“微臣不知,莫非是姚公吗?”
“是呀,正是姚公。宋璟罢后,姚公极力推荐你来继任。”
张说说什么也想不出姚崇会向皇帝推荐自己,那一刻,他竟然有些惊呆了。
第二十回 新官上任三把火 旧妇失位九魂归
张说新官上任,当然要有所作为。事实上,李隆基之所以任用张说为中书令,也是有所期待的。
这日下朝之后,李隆基将张说留下,笑问道:“张卿任中书令已月余,不会满足于处置一些日常事务吧?”
张说当然明白皇帝所说含义,禀道:“微臣忝领中枢之位,不敢无端乱政,此月余以来潜心诸事细微,力求识诸事本末。”
“嗯,应该这样,所谓有的放矢是也。你对开元初年以来有何看法?”
“开元以来,陛下依贞观故事行事,启教化之源,树皇权之威,理施政之纲,使国家步入正途,国库日益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使贞观永徽之风一朝复振。”
李隆基深明张说的脾性,其文采飞扬,若说起颂词来比一般人更加出彩,遂打断其话头道:“罢了,这些颂词就不要说了,说点具体的事儿。”
“陛下,姚崇为相之时,主要办了三件事儿,一者上十事要说,使陛下依贞观故事理政有了落脚点,实有除弊革新之作用;二者贬功臣散诸王,使国家少些干扰,政务可以公平公正而行;三者姚崇有变通之能,处乱象之中能识正途,可临机出措以应之,譬如灭蝗一事,堪称精彩。”
李隆基微微颔首,说道:“卿能如此评价姚公,其地下有灵,也该欣慰了。张卿,你当时也为功臣,被贬的滋味恐怕很不好受吧?”
张说笑道:“臣当时为中书令,一朝被贬为相州刺史,若说当时心中无想法,即为蒙蔽陛下的虚言。然臣事后细细想来,个人宦途与国家大势相比,实在渺小无比,若自怨自艾,就是会错了陛下的心意,也因此误了自身。”
李隆基闻言大起感触,叹道:“此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朕有时也想啊,人降生尘世,其难者为何呢?朕以为最难者莫过于把握好自己。卿经历磨难,然能以平淡心情对待自己,终有起复的今天。唉,刘幽求与卿相比,就失于心胸狭窄了。谋大事者若心胸不阔,最先毁了自己,何谈谋大事呢?”
李隆基提起刘幽求,张说心知皇帝与刘幽求二人隐秘甚多,自己终究隔了一层,还是不要接腔为好。
李隆基又道:“说起刘幽求,朕又忆起那帮故人来。对了,朕昨日听王毛仲提起,好像钟绍京回京了。嗯,今晚朕就在‘花萼相辉楼’赐宴吧,你可陪同钟绍京入楼与宴。”
张说躬身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