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再细看,就见身后背景有红叶衬托,依稀为秋天景色;卷轴的末端,还题有一首诗,张说细致一看,原来此诗还是自己的一首旧作,诗曰:
虏地河冰合,边城备此时。兵连紫塞路,将举白云司。提剑荣中贵,衔中盛出师。
日华光组练,风色焰旌旗。投笔尊前起,横戈马上辞。梅花吹别引,杨柳赋归诗。
此诗系张说送友人赴塞外出使而作,李林甫使此诗与该画相配,倒是彰显了诗中描绘的边塞风光与金戈铁马的氛围,借此衬托张说的英武之气,可谓十分相宜。张说不由得瞟了李林甫一眼,心想此人年纪轻轻,本无学识,却能以诗画相配取悦自己,这份机心委实深沉。
李林甫的双目一直紧盯着张说的神情,就见张说阅罢后喟然叹道:“哦,李大使真正用心了。此画金碧辉映,笔格遒劲,极得李大将军笔法之韵味;嗯,想不到李大使的书艺也不错嘛,诸位请看,此草隶中依稀有王羲之之笔风,刚劲有力且又婉转自如。好呀,我就将此书画收下了,如此深谢李大使的美意。”
李林甫闻言大喜,笑吟吟地说道:“下官能得张大人如此夸赞,真正容于华衮。若张大人今后能指点一二,下官将会终生受用。”
李林甫此话,即是想向张说讨教诗文了,张说当然不会与此等人为伍,然今日人家巴巴地赠送书画,张说也不好开口拒绝,遂敷衍道:“好呀,我们今后有闲暇之时,还是可以共相琢磨嘛。”
李林甫当然瞧出张说的敷衍神情,不敢进一步央求,遂又说了几句客套之话,然后辞出。
张说与姚崇一样,根本瞧不上这些荫职出身的小吏。然李林甫今日所展示出来的书画之艺,张说认为颇有几分火候,心里就有了赞赏之意,暗想此人既有理政才具,又有钻研书画之道,其在荫职之人中,亦属超卓之人了。
第十六回 后宫幢幢显暗影 宋璟殷殷斥恶钱
武惠儿眼见就要生产,行路之时蹒跚无比。李隆基对她非常呵护,每天都要前来瞧上一次,并嘱尚宫增派稳妥人手周密看护。
李隆基那日轻轻抚摸着武惠儿之腹,笑问道:“惠儿,你肚里的孩儿是男是女呢?”
女人皆渴望成为母亲,武惠儿虽已生育过,然孩子早早夭折,此次腹中的胎儿一日日长大,胎儿间或动动手脚,让她心中更生甜蜜的感觉。她闻言答道:“人言女儿好养,妾倒是希望替陛下生下一位公主来。”
李隆基道:“好呀,若为公主,定会继承你的美貌和仪姿,待她稍稍长大,即可绕膝把玩,实为一个好玩的小玩意儿。”
武惠儿稍稍噘了噘嘴,嗔道:“原来陛下欲要公主,却是想多一件小玩意儿呀。”
李隆基凑近其耳边,轻轻说道:“天下最好玩的物事,莫过于你呀。唉,数月来难近你身,实把朕愁死了。”
武惠儿见皇帝说风话,心间顿时一晃,脸上现出两团红晕,其不自禁地斜乜了李隆基一眼,那眼光中既柔情似水,又火辣辣的,这熟悉的神情令李隆基大为心醉。
武惠儿此神情在脸上稍纵即逝,一丝忧虑从心间泛出来,其叹道:“陛下,妾这一年来心伤一儿不已,如今生产在即,总怕生下的孩儿不能保全。”
李隆基断然道:“惠儿,这一次大可放心,朕已知会皇后和尚宫,若孩儿再有个三长两短,则侍候之人皆为死罪。”
武惠儿的慧目凝视李隆基片刻,方才叹息道:“陛下如此上心,想是无妨的。”
此后未及一月,武惠儿果然顺利生产,且为龙凤之胎,令李隆基和武惠儿喜出望外。李隆基当即为男孩取名为敏,女孩为慧。
大喜过后,即为大悲了。还是三日之后,李敏和李慧相差不足十二个时辰,相继双双夭折。
李隆基既悲且怒,令人将孩子身边侍候之人统统拉走溺死。
武惠儿又不免呼天抢地悲恸一番。
李隆基待武惠儿稍为平静一些,方才入殿好言抚慰,并说已将那些失职之人统统溺死,以慰孩儿之灵。
武惠儿啜泣不已,泪眼婆娑道:“陛下过于性急了。陛下想呀,三个孩儿相继夭折,其中莫非没有隐情吗?”
李隆基此前也想过此节,然转念又想,宫中防护甚严,没有人能动手脚,遂将此念丢开。现在面对武惠儿的疑问,其心间又生疑窦,惊问道:“惠儿,你莫非以为有人暗中对孩儿不利吗?”
武惠儿流泪道:“妾以仆役之身得陛下宠爱,宫中的妒目难道会少了?陛下其实不该早早将那帮人溺杀,须从她们身上问出究竟来。”
李隆基明白,惠儿此话就是直指王皇后了。王皇后早就失去了李隆基的宠爱,她又非太子生母,其地位似乎有点摇摇欲坠。此前赵丽妃受宠的时候,王皇后与赵丽妃私下来往甚密,李隆基碍于其皇后之名分,每年也会偶尔临幸数回。自从武惠儿受宠后,李隆基让王皇后侍寝的机会愈来愈少,似乎把全部身心都倾注在这个小妃子身上。
然李隆基深知王皇后的性儿,她绝对不会出于嫉妒来谋杀武惠儿的孩儿。且这次鉴于上次李一夭折的教训,对婴儿守护甚严,王皇后就是果真想派人来谋害,估计也难近婴儿之侧。
看到武惠儿那楚楚可怜的神情,李隆基心中柔情又起,上前将她揽入怀中,柔声说道:“惠儿,且莫哭坏了身子,也不可胡思乱想。孩儿已然离去,多哭无益,你还是好好将息吧。”
武惠儿的两行清泪不绝地流出,顿时浸湿了李隆基胸前的衣襟,其哭道:“陛下,妾真是不想活了。宫禁既严,竟然护不住妾之孩儿,妾今后不敢奢望再生育了。”
武惠儿口口声声,将有人谋害她的孩儿的罪名坐实了。李隆基此时柔肠百结,知道惠儿如此哭诉,是要自己找寻宫中凶手。
凶手何在呢?
若按武惠儿所指,凶手定是王皇后或者其他妃嫔指使,然李隆基此时心中所想,并非如此简单,他知道宫内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到底谁是谁非,实在莫衷一是。
李隆基此时想起了永徽年间的一件公案。
高宗皇帝的皇后王氏为了对付宠妃萧淑妃,鼓励皇帝将武媚娘迎入后宫,是为武昭仪。王皇后引入武昭仪本想破坏萧淑妃之宠势,孰料武昭仪本事更高,很快专宠于高宗皇帝。这样一来,王皇后又与萧淑妃结为联盟。
这武昭仪即为此后的则天皇后,她当然不愿意仅成为一位皇帝宠爱的妃子,她更想当皇后。事情也凑巧,武昭仪入宫后生下长女,某日王皇后来看过后,此女竟然离奇死了。高宗皇帝得知此过程,认定王皇后害了此女,后来王皇后果然被废,实由此事而始。
后世传言,此女并非王皇后所害,反而是武昭仪为嫁祸王皇后,亲手扼杀亲生女儿。
李隆基为尊者讳,不愿承认祖母亲手扼杀了这位长姑母。然李隆基内心深处,深知祖母的心性和手段非常人可比,她若想进位为皇后,牺牲一个女儿肯定在所不惜。
他此时瞧着怀中这个梨花带雨的娇人儿,心中晃过一个疑问:她莫非也想学则天皇后的手段,嫁祸当今的王皇后吗?然他又转念一想,惠儿绝对不会连杀自己亲生的二子一女,还是自己想多了。
李隆基右手轻抚惠儿之背,柔声说道:“你若不想生育,朕粉妆玉裹的孩儿又从何而来?不要胡思乱想,你放心,你将来再诞下孩儿之后,朕定会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
李隆基想出的法子,却与宁王李宪有关。
这日朝会之后,李隆基将李宪留下,两人到侧室屏退他人悄悄说话。
李隆基道:“大哥,惠儿所生二子一女皆夭折,想你也知闻了?”
李宪叹道:“是呀,怎能如此不幸呢?武妃此前常入愚兄府中,与贱内相处甚洽,瞧她的身子和气色,应该没有什么毛病呀。唉,何至于如此呢?”
“是呀,我也觉得非常奇怪。惠儿将来终究还会怀孕,若生出孩子再夭折,那就要了惠儿的命了!大哥,我这两日想了一个法子,若惠儿今后再生出孩子,其降生之后立刻抱入大哥府中,烦请大嫂代为抚养如何?”
李宪一时沉吟未答,心想你在宫内尚且养不活,若抱入自己府内也养不好,那该怎么办?他此时不知道李隆基心中的幽微所在,就是隐约有所猜测,他也决计不敢问。
李隆基瞧出了大哥心中忧虑所在,遂笑道:“我知道大嫂向为精细之人,她来抚养孩儿,我最为放心。你告诉大嫂,人之寿夭实由天定,若孩儿有个三长两短,那是天命所归,我不会怪罪大嫂的。”
李宪踌躇道:“孩儿若出宫抚养,武妃心中愿意吗?她放心吗?”
李隆基叹道:“她怎么会不放心呢?惠儿如今举目无亲,除了我之外,最亲的人当数大哥大嫂了。”
李隆基的话儿说到如此地步,李宪也无法再推辞。
李隆基之所以让李宪之妃代为抚养,缘于他实在弄不准孩儿连续夭折的真实原因。若此祸果为人为,到底是王皇后等人出于嫉妒之心而痛下杀手,还是武惠儿欲嫁祸而为?李隆基实在不能判断,于是就想了这样一个法儿。他知道,若大哥大嫂来抚养孩儿,他们定会尽心的。
武惠儿看到李隆基并未追究孩儿夭折的事儿,虽然郁闷良久,终究不敢催促追问,事情也就慢慢平淡下去。
这日还是武惠儿侍寝,二人一番鏖战即罢,武惠儿星眼媚酥,俯伏在李隆基臂弯之中,轻声说道:“妾有一事相请,陛下一定要答应哟。”
李隆基此时全身舒泰,品咂美滋味之余渐渐有些迷糊,遂“嗯”了一声。
“陛下,妾想从掖廷宫选出一些新人,将妾身边侍候之人尽数换过。”
“嗯,行呀,你瞧着办吧。”李隆基迷糊中回答了一声,既而沉沉睡去。
武惠儿说办就办,第二日即唤来高力士和尚宫,口称奉皇帝之旨,让他们速去掖廷宫挑人。
王皇后闻听此讯大怒,骂道:“这个狐媚子愈发上脸了。我为后宫之主,且宫中自有规制,她万一假传圣旨呢?”
武惠儿毕竟为皇帝新宠,王皇后在皇帝面前愈发江河日下,高力士和尚宫当然旁观者清。尚宫素为皇后的亲信之人不敢吭声,高力士却知道其中的利害,因躬身请求道:“武妃是否假传圣旨,请皇后向圣上求证,如此奴才方好办事。”
王皇后道:“也罢,我这就去问问圣上。哼,她不来对我说,分明没把我这后宫之主瞧在眼里,我还没死,她莫非就想张狂了?”
李隆基听了王皇后的倾诉,心里有些不满,抬眼斥道:“如此小事,还用如此大动干戈吗?惠儿当初在掖廷宫日久,她想让昔日熟悉之人到身边侍候,有什么不可呢?”
“陛下,宫中自有规制,这些新人毛手毛脚,须教习之后方有侍候之能。”
“罢了,无非一些掌灯端水之劳,哪儿有如此复杂?你就别啰唆了,速让他们去办。”
王皇后到了李隆基面前,还是小心谨慎的。她现在闻听李隆基如此说话,知道此事不可逆转,遂躬身答应。
武惠儿所生孩子接连夭折,李隆基此时还萦绕在怀,他没有凭据说王皇后从中使坏,心中终究难去其疑,现在也不忘捎带训斥一回:“皇后啊,你为后宫之主,要把心儿用在正事上。惠儿的孩子接连夭折,那些宫人虽被惩办,然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新人们毛手毛脚,你那些老人们又何曾好了?”
王皇后闻言敛身屏气,不敢接腔。
张说与李林甫分别报来奏章,要求延长逃户自首的时限。李隆基阅罢后询问宋璟的意见,宋璟断言道:“此二人异想天开,若立刻宽限,那么将置陛下的诏令于何种境地?”
看到宋璟态度如此坚决,李隆基遂将此事丢在一边。不过李隆基对张说募兵成功且追击突厥人一事大加赞赏,并颁下制书予以褒奖。
括户的好处日渐明显,户部年末时核实天下户数,天下共管户七百零六万九千五百六十五户,人口四千一百四十一万九千七百一十二人;其与开元初年的管户与管口相比,人口足足增加了六百余万人。这其中固有人口自然增殖的原因,更多的则是逃户回归故里的因素。
粮食连年大熟,且人才渐增,户部尚书源乾曜观之甚喜,然又有忧色上脸。这日朝会散后,源乾曜尾随宋璟入了中书省,禀道:“宋大人,钱不够用了。”
宋璟疑惑道:“钱怎么会不够用?朝廷每年铸钱量皆比上年有所增长,我又知铸私钱者甚众。今年斗米价格如何?”
“比去年同期又下降了三文。”
“如此看来,若钱不够用,非是诸物价格上涨的原因。”
“宋大人所言不错,依下官看来,近年来括户有成,粮、货充溢于肆,朝廷铸钱毕竟有限,由此愈发窘迫。”
“哦?若如是,市面上的恶钱岂不是更加泛滥?”
“岂止泛滥!若宋大人有空,可便装到东市去观摩一回,则知其详。”
所谓恶钱,即是相对朝廷所铸开元通宝而言的私铸之钱。
唐高祖武德四年,废隋朝五铢钱,行开元通宝钱。此钱用铜铸造,径八分,重二铢四累,积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到了唐高祖时期,由于经济大步发展,官钱不够用,遂有私铸钱出现,私钱分量不够,有时还掺入锡、铁之物,故谓之恶钱。
宋璟与源乾曜于是换了便服,他们不带从人,出了朱雀门之后在街边各赁驴一匹,然后进入。
唐朝规定,只有州、县治所及东、西两京才能置市。长安置有东、西二市,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将四方珍奇之物聚集在一起,然后在市内四面立邸而售。二市由雍州府所设市令管理,午时击鼓二百下开市,日入七刻,击钲三百下散市。
宋璟二人入市后,就见市内人们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四壁有四百余店,分属肉行、绢行、布行、铁行、面行、米行、秤行、药行、屠行、果子行、靴行、椒笋行、染行等,其店内外货贿山积,买卖者洽谈价格,十分繁忙。
源乾曜悄声说道:“宋大人,我们一路过去,仅看他们交易所用之钱,即可明了。”
宋璟从未来到东、西二市,观此盛状,不由得叹道:“哎呀,想不到长安竟然有如此忙乱的地方。他们熙熙攘攘一天,有多少货物被交易啊!”
源乾曜道:“宋大人,您看那些店肆,经营者以胡商居多。他们摆在这里的货物仅为少部分,无非充作样品或小额的交易,若做大宗买卖,其货物多在市郊库房或车船之上,他们谈妥后,货物不用入市即可运走。”
“嗯,货物如此多,钱怎么够用呢?”
“请,宋大人,我们近前细看。”
二人沿街细看,专看买方所付之钱。他们看了十余家,只见那些钱颜色或淡或暗,色度不一,形状也五花八门。源乾曜悄声道:“宋大人,其颜色不一,缘于其或以铁、锡相合,或者干脆一点都不用铜,由此五花八门。”
宋璟问道:“我刚才看到有人用前隋的五铢钱付账,难道五铢钱还能通用吗?”
“怎么不能?五铢钱与那些恶钱相比,还算是好钱哩。”
“好钱?对呀,我们看了十余家店肆,为何没有看到一宗买卖用官钱交易呢?”
“唉,宋大人,所以下官说官钱不够用嘛。官钱量少,然成分颇足,持钱者不愿轻易出手。譬如来此交易者,肯定先花恶钱,将官钱留到最后。其实官钱缺少的原因还有一个,宋大人应该知道人死后往往用钱随葬,此随葬之钱皆为官钱,虽庶民百姓也不用恶钱随葬。”
“是啊,随葬之钱的数目不小。”
他们又行到一个店肆前面,宋璟忽然取过一枚硬币,惊呼道:“此物难道还是钱吗?”
源乾曜细观此钱,只见此物较之官钱要小上一圈,面上没有隶书小字也就罢了,竟然没有方孔,仅中间凿有一小圆孔供串之用,钱面黑黝黝的,估计里面没有一点铜。
源乾曜观罢说道:“此物大约系江淮之间所制,盗铸者藏于深山之中,人迹罕至,他们匆匆而为,将此物制成钱之大致模样。”
“哦,看来你对恶钱甚熟嘛。”
“是呀,下官此前曾来过这里数回,由此方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