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着,陈洛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走到了窗边, 注视着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街景,连声音都跟水声混合在了一起,听起来憋闷又古怪。
“比起埋头研究,她更喜欢向世界展示自己的成绩,比起推动进化,她更喜欢撒播恐慌,比起争权夺势,她更想要留下传说……荒野女巫,说白了就是这么一个肤浅又自大的女人。”
“故意隐藏的礼物也好,找不到的实验室也罢,只不过是她用来钓所有人上钩的诱饵,为的就是拥有一群心甘情愿的玩伴儿,豁出性命去为她上演荒诞的戏剧来取乐,好在她也足够大方,对于允诺的犒赏从不打折扣。”
“也就是说,礼物是真的,实验室也是真的,”阮钰铭总结道,“只不过荒野女巫一定会搞出一个大动静来?”
“我不得不说,你还是有点职业素养的,阮中尉。”陈洛说道。
这句话实在太气人了,被讽刺了一把的阮钰铭脸顿时涨的通红,气的想直接对着他的脸狠狠来一拳,就在他要付诸实践的时候,房其琛冷静的声音像是一头凉水直接对着他兜头浇了下去。
“精彩的推论,”青年说道,“精彩到就像你身临其境一样。”
“这没什么稀奇的,”陈洛不为所动,“干我们这行的,荒野女巫是绕不过去的坎。”
就算再怎么迟钝,阮钰铭此时也察觉到了房其琛和陈洛之间微妙的气氛,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内心在打圆场和装傻之间来回摇摆,还没等到得出结论,二楼突然传来了像是东西落地般的闷响,紧接着,屋子里除他之外的二人都动了起来。
房其琛三步并两步的冲上了二楼,陈洛则是提起了地上的手提箱,紧紧地跟了上去,而等到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又被一声“中尉”给拦了下来。
阮钰铭循声望去,只见穿着半身围裙的杨明正站在后厨门口,这位慈祥的老塔长用手中的抹布擦了擦手,对着他和蔼的笑了笑。
“中尉,我这边有些事,需要你来帮忙。”
“可是……”阮钰铭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他抬头望了望已经失去身影的二人,再看向杨明的时候却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前的老人明明还是往日和善的模样,却陡然多出了几分令人心惊的危险之感。
“你不能上去,”杨明再次开口,语气已毫无回转的余地,“这件事与中尉你无关。”
“……为什么?”阮钰铭向后倒退了一步。
“没有为什么,中尉,”杨明笑眯眯的回答,“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讲道理的。”
他说这话的模样着实陌生,陌生到让一个问题在阮钰铭心底油然而生,“你……是谁?”
对荒野女巫发誓,他说这句话不过是脑子一时短路,可真的脱口而出以后,才惊觉自己说不定是抓到了真正的重点。
对于特意把阮钰铭调来星空海盐塔的上层官老爷们,这名平凡而普通的情报员只不过是他们用来笼络房其琛的工具,以便后者能够早日低头认错,继续在前线浴血搏杀,因此,当他拖着行李被送到星空海盐塔门口的时候,对于早就等在那里的房其琛和突然冒出来的塔长杨明毫无怀疑。
现在想想,这件事根本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破绽。
星空海盐塔是王国安排在黑街的暗哨不错,可是光看破败的外观就知道这间冰淇淋店在他们入住之前已经废弃了许久,他还记得桌椅上足足半指厚的灰尘和四处可见的斑斑霉点,布满了蛛网的卧室和被老鼠占据的后厨,他们足足清理了这间鬼屋一样的哨塔三天,才从成堆的垃圾里拼组出了一间店面。
既然如此,星空海盐塔的塔长是哪里来的呢?
似乎是房其琛这么介绍过,他就没有半分怀疑的信了。
可是,军部真的会派一个连军衔都没有的普通老头来当暗哨的塔长吗?
不如说,杨明真的是塔长吗?
比起一名有威严的上司,他真的更像是一名沉默的管家,存在感最强的便是用餐时间,平日里都躲在后厨和卧室,偶尔军部来人,也从不主动碰面。
其中关窍一想通,阮钰铭的呼吸就急促了不少。
有一个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几乎已经亮出真身摆在了他面前——房其琛伙同杨明骗了他,后者根本就不是王国的人!
“你看上去相当震惊呢,中尉,”杨明沉稳的笑了,“我倒是没有想到仅凭少爷的一句话,你就愿意无条件的相信我。”
……少爷?
阮钰铭的呼吸都停滞了一下。
“你比我想象中要单纯的多,或许普通人家的孩子都是这样,这倒是让我有些唏嘘,倘若少爷不是生在了我们这样的家庭里,是否也能拥有普通孩子的天真和快乐呢?”
杨明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踏出一步,他每走一步,阮钰铭都后退一步,直到他的背部撞上了方桌,才发现自己已近无路可退。
“其琛……其琛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口又闭上,闭上又张开,这么重复了几次,青年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句话,比起步步紧逼的杨明,真正让阮钰铭饱受打击的反而是房其琛的隐瞒和背叛,他始终都想不通,为什么从小养大的孩子要像提防自己。
“因为你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阮中尉,”杨明的语气有着些许的冰冷,“哨兵和向导的后代与普通人有着怎样的隔阂,你心知肚明,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不,”阮钰铭的眼眶开始泛红,“我和其琛是家人,从我们都失去家人的那一天开始。”
“确实,少爷和你的感情比与我的要深很多,”赞同的点了点头,杨明的神态染上了几丝无奈,“可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理想国啊。”
“爱一个人,并不会与他同仇敌忾,同理,恨一个人,也未必会与他恩断义绝,个人的情感在纷乱复杂的利益纠葛与制衡下渺小的不值一提。”
“所有人都是敌人,所有人也都是朋友。”
杨明走到了阮钰铭面前,叹了一口气。
“你不该来这里的,中尉,你一点也不适合黑街。”
阮钰铭瞪大了眼睛,双臂猛的推开男人,转身便要逃跑,却被后者一下子掐住脖子掼到了桌子上!
疼痛伴随着晕眩感而来,他被压在坚硬的桌面上,半张脸颊火辣辣的疼,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嘴唇和下巴流下,他的鼻子被砸破了。
“我记得你的父母。”
杨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们牺牲于前线,英勇无畏,就算是作为敌人也值得尊敬。”
阮钰铭闻言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猛烈的挣扎了起来。
“对不起。”
毫无诚意的致歉传入耳朵,青年用尽全身的力气撇头,在昏迷之前看到了男人小臂上露出的纹身。
凋零的玫瑰和破碎的纽带。
血色苍穹!
第27章 最后一场雨。
房其琛撞开浴室门的时候, 陈洛打开了自己手中的箱子开始挑挑拣拣,里面密密麻麻的药剂和针管让惊鸿一瞥也变得触目惊心,等到青年冲进去见到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女孩时, 他也将药物推进了手中的针管里。
“应该是身体超负荷而导致的昏迷。”
老练的确认了女孩的状态, 房其琛将她翻过身来,确认了心跳正常后手指勾住了浴衣的领子,轻轻往下一拉,露出了后者雪白的肌肤和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果然如此吗?”
“哇哦, 我不得不承认这比我预想中的快很多,我本来以为她的耐药性会负隅顽抗到最后, 没想到竟然她与荒野女巫意外的合拍啊。”
陈洛也凑上来端详着女孩胸口的红痕, 啧啧称奇的同时还不忘扬了扬手上的针筒。
“来吧, 老规矩, 给我们的新成员来上一针, 以防她过早的被这里的雨季给玩死。”
“雨季不会持续太久了, ”房其琛说道, “显然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当然, 算上我们的菀青小姐的话, 这座街上所有的人都被感染了。”
陈洛跨过他来到了女孩的另一侧, 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卷起了她的衣袖,在纤细的手臂上寻找着静脉。
“荒野女巫的见面礼是很残酷的, 受得住就获得夺宝的入场卷,受不住的就被扔进雨里被水冲走,希望她不是后者。”
房其琛闻言将手放在了左胸口上,就算被衣服的阻隔,他也清楚那里正有一道与女孩一模一样的痕迹……应该说,整个黑街住民都有这样的一道痕迹。
当然, 以上单指活着的那一派。
“你得让她活着,”房其琛下了决断,“我们已经没时间再去找一个能够与我匹配的向导了。”
“应该说全王国都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你匹配的向导了,要不是大局为重,我看一号大人都想直接让你们强制结合,毕竟越早完事,哨兵的寿命就越长,相较之下,向导虽然身体柔弱,却意外的长寿啊。”
随意耸了耸肩,陈洛将针头对准了女孩的手臂,还不忘嘱咐房其琛道,“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提醒你向导的身体素质与普通人无异,别忘了当初阮中尉是如何鬼哭狼号的。”
房其琛瞥了他一眼。
“好吧,我的意思是——压住她的四肢。”
陈洛耸了耸肩,然后他就看到了青年单膝跪下,手掌虚搭在女孩的肩头,显然不打算再更进一步。
“……愚蠢的哨兵保护本能。”
他不以为然的嘟囔道,然后将针头扎进了晏菀青的胳膊,淡粉色的药液被一点点推了进去,就在即将推完的时候,女孩突然睁开了双眼!
“房其琛!”陈洛大喝一声。
青年立即动了起来,只不过他没像男人预料的那样扑过来压制女孩的四肢,而是扣住了她的肩膀,对着后者微张的嘴巴亲了下去。
晏菀青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没被控制的胳膊一下子抬起来抓住了青年的衬衫,她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瞳孔缩的像数条,比起人眼到更像是一双兽瞳。
晏菀青抓着房其琛的手更用力了,衬衫几乎要被她的手指穿透,嘴上的动作也由原本的贴合变成撕咬。
“吼……”
凭空出现的棕熊焦躁的在房间内走来走去,不时发出一两声低吼,它的双眼同样通红,试图攻击房间内的家具时被跳上了头顶的布偶猫抽了一尾巴。
被直接抽懵的棕熊原地转了几圈,眼睛一时间透出了几分茫然,于是布偶猫“喵喵”叫着又给了它一下,迫使这头不安分的危险巨兽慢慢、慢慢的趴到了地上。
说来也奇怪,棕熊一趴下,陈洛就感觉到手下的胳膊卸了力,本要爆发的一场冲突被消弥于无形。
“好吧,好吧,哨向之间的双向安抚,不管看多少次我都不适应。”
将针头拔出来,陈洛将空空如也的针管随手一扔,拿出干净的棉棒压住针眼。
“你最好小心一点,别被她反向污染了。”
他把手提箱里的药物收好,然后猛的合上箱子,手指在锁孔的位置掰了几下,内部的夹层一换,再打开时里面的内容就由药物变成了匕首。
将箱子猛的推向青年,陈洛敲了敲箱盖,“别说老师太无情,临走之前还是会给你送礼物的。”
房其琛闻言动了动,他手掌用力压了一下晏菀青的肩膀,把后者从自己的身上撕了下来,双眼恢复无神的女孩听话的躺在地上,他扭过身拉过手提箱,从中选了一把双刃匕首别在了腰间。
“再给我们的菀青挑一把,老师可不会厚此薄彼。”
陈洛笑了笑,在看到房其琛又拔出一把稍小的后就麻利的合上了箱子,他拍拍衣服站了起来,稍微适应了一下小腿酥麻的感觉,踱到窗口用手指掀开了紧闭的窗帘。
雨依然下的很大,甚至已经形成了“河流”,偶尔有手臂从水流里“伸出”,惊奇了一朵朵水花。
老实说,这画面并不美,反而灰暗又惊悚。
”看样子我得走了。”
陈洛下了决断。
“起码要在这里变成人间地狱前跑远点。”
说完,他弯腰提起了箱子,跨过倒地的女孩,推门而出,在迈过门槛的时候顿了顿,“虽然我觉得是句废话,但还是要嘱咐你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