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是汴河上搬运东西的役夫,叫夏民,他就是个卖苦力的,要不是刚才他从这里经过,陈欢非得叫住他,让他喝一碗桂花汤再走,他是断不会进来食店里头,尤其听闻卖的是什么梅花汤饼,更不是他这种粗人可以吃的。
可他想起桂花汤香又甜的味道,以及家中长女要过十五岁的生辰,走到巷口了,又一路跑回来,忍着羞色进了这家食店。
忍痛付了二十枚铜板,他就一直坐立不安,干枯开裂的手指抓着凳子边缘,都不敢直视常员外的眼睛。
直到梅花汤饼端上来,夏民瞧着跟画似的汤饼,以及浓得要晕开的梅花味道,他似是被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到嘴里,还没尝着味,这汤和面就已经下肚。
嘴里还留有梅花的香气,怕它逃走,赶紧捂住嘴巴。回神后,夏民收回一直瞟着汤饼的眼神,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要带给家中长女的,可不敢再吃了,但他自己没带碗,又不好意思高声叫唤,只能捏着衣角,紧蹙眉头,头都扭到一半了,又扭回来,死死咬着满是裂痕的嘴巴。
最后还是常员外帮他喊的,夏民连忙道谢,赶紧提着木碗跑了出去。
“小叶,快点出来!”
夏民兴奋地高喊着,他和女儿就住在汴河不远处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中,从里面出来一个黄瘦的小丫头,她看见夏民很高兴,“阿爹,你回来了。”
“快点吃,在生辰日吃了这样的好东西,来年一定会…”,夏民没读过书,也说不出来好听话,最后就只说了吉利两个字。
夏民掀了盖子,里面的汤饼晃花了小叶的眼睛,她低垂着头,非要和夏民分食一碗,这样好吃的汤饼,她一生都刻骨铭心。
望着木碗上刻的祝字,她去学堂偷听的时候,认得这个字,又套了夏民的话,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土芝丹
雪夜万籁俱寂,东安巷尤甚,祝陈愿一家踏着风雪归来的脚步声落在雪上才发出丁点声响。
宅门吱呀作响,院子中的雪又积起厚厚一层,从上面跨过去,鞋袜俱湿。
一番折腾,祝陈愿只觉得腹中空空,梅花汤饼真的是中看好吃,却不顶饱,它小巧精致风味上佳,却没有面食那种极强烈的饱腹感。
大晚上吃点心又冷又干,想吃点热乎的,她光是看着这冷锅冷灶,就不想动手。
围在火盆前烤火,她忽地将目光移到墙角的小瓮中,那里有她在入秋后不久藏的芋头。
并不是所有的芋头都能放在小瓮中储存放到冬日添菜,得要个头小,跟婴儿拳头差不多大的芋头,不能有发烂的,挑拣出来后,等到秋日日头高照时晒干,装到瓮中便可捱到寒冬。
祝陈愿取出八九个芋头,瞧着干瘪的芋头不安分地滚在竹盘中。
“要是你不拿出来,我都忘了墙角还有一瓮子的土芝。”
陈欢捶打自己的胳膊,转头看见祝陈愿手里端着的芋头,才想起来,紧接着又说道:“土芝得煨着吃才好呢。”
芋又叫土芝,煮熟后因其有温补的功能,得了个雅名,叫土芝丹。
“阿爹,上次晒干的稻草放哪了?你找到给我抱点过来。”
祝陈愿说完后,才坐回到凳子上,垂头用木头拨弄着火盆里的火,语气温和地回着陈欢的话,“煨着确实好吃,不过得用刚挖来的大土芝,个头一定得要大,洗去表皮的泥。
拿湿的纸包裹完整,用酒和糟涂抹在外头,这两样得煮过才行,生得有腥气。也不能直接扔到火堆里,要用糠皮煨着煮,等到熟的时候,酒糟味又甜又香,土芝软糯生香,那才算是好吃呢。”
她说话时绵言细语,尤其是说起吃的时候,旁的三人听得入迷,祝程勉无意识咂吧着嘴巴,只想立马就尝尝这煨熟后的土芝丹。
祝陈愿接过稻草,将旁的木头挑到一边,挖出个带着炭火的坑来,将竹盘里的芋头挨个放到坑中,上面放着厚厚一层的稻草。
“煨土芝,就得在晚上吃,那样才有意境,要是如今日外头下着雪,那就更好不过,”
祝清和声音平缓,停顿了一下,复又开口道:“前朝有人写了部书,叫《甘泽谣》,里面有个僧人,因又懒又馋还爱捡剩饭吃,得名懒残僧,我当时看完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煨土芝的这段情节。
里面有句诗,叫做“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
祝清和缓了缓,没有一气说完,“我就想着,得用什么好物煨土芝,才能做出这句诗来,没成想人家什么花样也没有,就窝在牛棚里用干掉的牛粪煨土芝,可见土芝随便拿点土来煨都好吃。”
这话直听得几人一阵发笑,祝陈愿脸上笑意还未消,“看来阿爹很想尝尝这样煨熟的芋头,不如我去弄点来,也让你尝尝看,不然得老是惦记着。”
她话音刚落,又惹得大家发笑,祝清和笑着摇头,用手指她,“我知你平日说话促狭,你现在还拿你爹说笑来了,我可不吃这个。”
在大家哄笑声中,只听得外头有敲门声,几人立马止住笑容,祝陈愿倒是耳尖,立马道:“是梅花嫂子的声音,我出去看看。”
她直接开门出去,骤然从暖意中出来,被寒风冷得一哆嗦,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上,快到门口就听见梅花嫂子的大嗓门,祝陈愿拉开门闩。
梅花嫂子还是惯常那样的装扮,提着个小木桶,还颇不好意思地说,“是小娘子啊,我今晚赶着给王家做豆腐,听见你家有笑闹声,就过来给你们送桶豆浆,可不用给银子,上次那顿晚食吃得我肚里过意不去,赶紧收下,桶明早还我就是,天冷,小娘子你快进去。”
不等祝陈愿开口,她把桶放在地上,转身就想走,才刚迈出一步,又回头,“小娘子,要不我给你提进去吧,还有豆浆可是现磨的,得煮沸才能吃,要是觉得有点发苦,就加点水煮,我豆用的是大黄豆磨得,坏籽都挑出来了,香着呢。”
“我还能不知道嫂子你的手艺,我还算有点力气,自己提进去就行,也不跟嫂子你客气,屋里还在煨芋头,我进去给你拿几个。”
祝陈愿搓着手,很是热情地说道,只见梅花嫂子赶紧摇头,扔下句“我不爱吃芋头,灶上还煮着豆浆呢,我先回去了”,就跑回家去。
她失笑,关上门,提着桶豆浆回去,正好芋头吃起来会觉得口舌发干,配一碗豆浆也很是不错。
“是梅花嫂子送豆浆来了?这么晚还在忙活,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哎!”
后头的话,陈欢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手肘撞了下祝清和,“你明儿去还桶的时候,顺带着拿几张纸过去,她家两个小子刚学写大字,正是废纸的时候。”
祝清和应了声,去给炉子生火。
在烛光下,豆浆看起来发黄,祝陈愿提起桶将豆浆倒入陶罐中,又往里倒了一点水,开始炖煮。
“豆浆要是放凉后,上面结的那层豆皮,捞出来只放点糖,拌一拌就很好吃,尤其是咬到了糖多的地方。”
祝陈愿回想起那种糖在口中咯吱的声响,还有豆皮没有豆腥气,滑溜又甜滋滋的,那种没有用任何上好的食材,不过就是寻常人家都能尝得到的美味,才让祝陈愿念念不忘。
她搅拌着陶罐里的豆浆,嘴上也不肯歇着,非得勾起大家的馋虫不可。
“阿姐,你可别说了,快来看看这芋头,煨熟了没有?”
祝程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捂着干瘪的肚子,有气无力地唤道。
拿来的一大捆稻草都已经烧尽,地上都是稻草灰,而火盆里的黑色灰烬埋在芋头上,祝陈愿握住木棒,将芋头扒拉出来。
黑灰色的芋头还冒着热气,夹出来放到地上晾一会儿,芋头得趁热吃,发凉的芋头吃下去会破血,吃芋头最好也别加盐,精气得耗散。
“看样子是熟了,趁热吃。”
祝陈愿忍烫拿起芋头,晒干厚的芋头好剥皮,她剥开黑漆漆的外皮,露出里面雪白的芋芯,还冒着热气。
吃芋头不能咬一大口,不然会被噎住,跟水煮的芋头口感不一样,煨熟的吃起来很绵,咽下去还有芋泥会留在舌头上。
甜味很淡,适合口味清淡的人吃。
祝陈愿则跑去拿了个糖罐子过来,用芋头蘸点糖,她喜欢吃甜的东西。
罐子中炖煮的豆浆开始冒泡,热气顶着陶盖,叮当作响,祝陈愿去洗了自己发黑的手掌,给每人都盛了一碗。
豆浆太浓吃着就会发苦,太淡喝着就不香醇,得加适量的水炖煮,豆浆才会喝着又香又甜。
梅花嫂子做豆腐也有十来年的时间,她的豆腐出名在她用心,选的都是杭城出产的大黄豆,颗颗饱满,有虫蛀的都会弃之不用。
黄豆泡发一夜后,用石磨磨豆浆时,会反反复复地让骡子拉着石磨走,确保没有豆渣和没有磨开的黄豆。
所以祝陈愿喝到的豆浆,里面连渣滓都没有,这样的豆浆,不用加其他的东西,只加点糖,豆浆就会醇香可口。
捧着碗里的豆浆,祝陈愿突然想到了什么,“我以前听太婆说过,有些地方的人喝豆浆,不往里面加糖,而是放葱花、香油酱油和醋,拌在一起,也很不错。”
虽然祝陈愿没吃过咸豆浆,也有些无法理解,不过她对别人的口味并不加以抨击,反倒很想自己试试看,是不是真的好吃。
“食无定味,适口者珍。”
祝清和喝完豆浆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将碗放在桌上,自己先去洗漱。
夜已深沉,祝陈愿洗漱完后,披着头发来到另一个房间里,等她点上蜡烛,火光照在一排的架上,架上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
大部分是祝清和书铺里出来的书,有的是她自己去别的摊子上的买的,也有旁人送的,陆陆续续就攒下来好几柜子的书。
祝陈愿拉开凳子,坐在靠窗的书桌旁,桌上有一本很厚,起毛边的书籍,这是一本菜谱,是她太婆从她学厨的时候就开始写,一直到她学有所成后,这本写了七八年的菜谱,才交到她手上。
她每天晚上都会翻开看看菜谱里所记录的菜,再回想自己每天做的菜哪里有不足的地方,记在专门的本子上。
如春饼,她记下的是,饼皮做得还不够有韧劲,发面时间有点过长,细生菜里拌的醋不够好,下次得换用梅子醋。
柳叶韭则是,柳叶里的柳芽不够嫩,韭菜收割的时间不对,下次不能在晌午剪,影响口感,得入夜或清晨剪下。
这样类似的记录,她每日从未断过,记录了好几本,记下后,也没有再犯过类似的错误。
她总是时刻告诉自己,不管是学厨还是做其他的事情,都是不能一蹴而就,没有捷径可以走的。
明日食店的菜还未定下,祝陈愿将菜谱翻到春时这章,里面记录的菜品都是春日有的菜蔬,或是在春日的节气节日中所做的菜。
细细地看起鯚鱼假蛤蜊的做法来,反反复复地在那里思索着每一步的过程,直到全部摸透后,才合上菜谱,准备入睡。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鯀鱼假蛤蜊(上)
要做鯚鱼假蛤蜊,就得赶在寅时,平常人家正熟睡的时候去鱼行采买鯀鱼,它又称鳜鱼,因身上的花纹而得名。
鱼行里的鱼来自汴河沿线的州城,渔民们会在日落时分便乘着船只来到曹家巷的鱼行内,在寅时出售,那时候的鱼是最新鲜的。
巷里很喧闹,不时有抱着鱼筐的人经过,打头就点了一排的灯笼,鱼腥气冲天,凡是从曹家巷边上路过,都得捂着鼻子快步往前。
祝陈愿被熏得眼睛发红,忍着难受和祝清和赶紧进到巷里去。
鱼行里贩卖的鱼类比鱼店的要多,卖鳜鱼的在最左边,桶里的鳜鱼体肥形厚,祝陈愿很满意,刚想问价,却发现摊子边上只有个在处理鱼肚肠的小娘子。
“小娘子,你家大人在哪?”
祝陈愿四处搜寻,也没有找到旁人,只能询问眼前的少女。
出来赚点家用的夏小叶停掉手上的活计上前,将沾满鱼腥味的手藏在背后,她知道眼前的小娘子是祝家食店里掌厨的。
昨天她跑到食店门前讨一碗桂花汤喝时,曾跟陈欢闲聊打听,又守在不远处偷看过。
夏小叶很想要在食店里做活,尤其是知道会管晚食后,阿爹又在食店门前做活,要是她能被眼前的小娘子看上,就有工钱,还可以让阿爹吃上带油水的东西,不至于省那几文钱,夜里饿得睡不着。
“我是今日过来帮着做活的,卖鱼人他解手去了,央着我帮他看会儿。鳜鱼他是从沿河打捞上来的,价没有从川省来的贵,一斤要四十文,如果小娘子要得多,价钱还可再说和。”
夏小叶虽然很想给祝陈愿留个好的照面,这样等她下午上门时,留她在店里的机会会大些。可她也知道,断没有将别人的东西来给自己做筏子的道理。
所以她只照实说,也不谄媚,只是身板笔直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
祝陈愿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夏小叶,眼神清正,刚才处理鱼肠的手法很是利索,举止谈吐都不错,她在心里暗自思索。
不等她说话,买鱼人就踩着雪跑过来,嘴上急忙道:“小娘子,买鱼吗?我家的便宜,才四十文。”
祝陈愿目测桶里的鳜鱼应该有三到五斤,这样买个五十条就够了。
“若是要个五十条,价钱又该怎么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