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抓着凛暮的手坐近些, 将凛暮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用未沾墨水的豪素轻轻点在了凛暮手心,缓缓写着:今日你与我打个赌如何?我在你掌心写字,你若猜到了, 我便答应你一件事,你若猜不到,你便答应我一件事。
凛暮哑然一笑,好,我便跟你打这个赌。
沈默低头,在凛暮手心一笔一划认真的写下了第一个字,你可看好了。
凛暮轻笑,这并不难,是我。
沈默点了点头,遂又去写第二个字,凛暮继续猜道:心。
沈默抬头与凛暮对视,目光里有什么飞快闪过,凛暮竟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豪素柔软的笔毫轻轻在凛暮的手心不断划着,凛暮一直自信满满,一字写完,张口便可说出答案。
悦。
你。
我心悦你。
话落,两人皆是一愣,虽知凛暮说出这句话不过偶然,可沈默的心还是不可抑制的喜悦不已。
而凛暮神色复杂,看着抬头与他对视的沈默,猛地将手伸回来道:不过是个简单的把戏,你如今欠我一件事。
沈默手中的温度消失,有些不适的弯了弯手指,又道:还没完呢。说着又将凛暮的手拽过来,强硬的放在腿上。
这次他一直看着凛暮的眼睛,笔尖轻动,在凛暮的手心写下了一个赵字。
凛暮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沈默笔尖不停,紧接着又写了一个焕字。
末了,沈默收回豪素,看着凛暮道:这回呢,你猜猜看。
凛暮已经收回手来,看着沈默的眼睛,慢慢说道:你欠我一件事情,我现在就要你答应我,永远都不要去查前朝的事。
沈默睫毛轻颤,我做不到。
凛暮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眸光渐冷,言而无信。
最终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凛暮走后,沈默轻轻将翻到的酒壶立起来,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竟当真思考起自己是否真的在多管闲事。
此时北斗七星横列在星空北边,南斗六星横列在星空的东南边。
沈默眯了眯眼睛,似乎看到北斗七星的第二、第三、第七颗星宿渐渐暗淡下去,沈默心中一惊,随即去看南斗六星,只见南斗六星的第一颗星宿也在闪烁了几次后暗淡了下去。
星宿黯淡无光,便是其所代表的象征出现了巨大的变动,但星象可以稍有偏移,却不会暗淡,这是何等奇异的改变,就在他刚想尝试占星时,天空中刚才还暗淡的几个星宿,又渐渐明亮起来,仿佛那一切不过是沈默的错觉。
他想起算卦系统曾经说过:
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又主天下间的七情六欲。
其七情为喜、怒、哀、乐、爱、恶、欲
其六欲为生、死、耳、目、口、鼻
七情六欲,又在暗示着什么。
这一夜,又是一个不眠夜。
直到凌晨,沈默从算卦系统磅礴的推演哇哇哇之术中抽身,因累极,回到卧房倒头就睡,哪怕是在睡梦中还在想着这星宿变换之事。
一直到日上三竿,沈默才缓缓醒来,他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床帐,半响,飘飞的思绪才回过神来。
如今榆溪城之事不了了之,他竟又是清闲起来。
倒是算卦系统中横着两个一直无法解的卦象:
若为君者,亡国之命。
大奸大恶,天诛之人。
这两个卦象,每一个听起来都是那么的惊世骇俗,每一个都是能够让天下动荡的卦象。
可他却解不得。
直到赵宝敲门,沈默才慢吞吞的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洗漱后去用了午膳,便又钻进了书房。
他曾在书房中看到记载,赵焕曾去昆国做质子,昆国是否有可能与昆潇兄妹有几分联系。
这么想着,沈默又拿出了昆潇的生辰八字。
昆潇如今离世已久,凛暮曾说过入神之法,一个人最多只能入神一次,但那男童,他却可以多次入神,昆潇应当也可一试。
这么想着,沈默便握紧豪素,不管不顾的尝试起来,起初几次,豪素都毫无反应,直到他突然感觉到脑海中一阵尖锐的刺痛,再睁眼,终于入神成功。
此时的昆潇应当年纪不大,因为站在她旁边的昆萧看起来稚嫩的很。
他们似乎在观察着什么,沈默在昆潇的视线中搜寻,很快便发现了回廊另一边围起来的几个衣着华贵的少年,看那几个少年的穿着,应当是昆国的皇室和大臣之子,只见他们此时围成一个圈,背对着他,哄笑声不时传来,他们腿部踢动,似乎在玩弄着什么东西。
只听昆潇突然说道:萧哥哥他们太过分了。
昆萧伸出手握住昆潇,轻声道,潇儿,不要多管闲事。
昆潇咬了咬嘴唇,可是,萧哥哥
昆萧干脆带着昆潇转身离开,没有可是,我们尚且自顾不暇,哪有闲心去管旁人的事。
昆潇被昆萧强硬的带着离开,沈默不得不跟着转开了视线,直到走出几步,昆潇似乎是忍不住,偷偷回过头去,沈默便看到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此时那些围在一起的皇室王族少年们已经散开了,露出了他们曾围在中间一起踢踹、戏弄的东西,那是一个人,一个趴在地上,浑身脏污的人,此时那人缓缓抬起了头,一张酷似凛暮的脸,却稚嫩非常,此时那张脸上布满青紫乌黑的伤口,嘴角鲜血直流,一双眼睛漆黑无神,几个王族的少年似乎是不过瘾,又跑过来狠狠踢了他几脚,他被踢踹的身体抽搐,仍旧一声未出,神情麻木平静,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就在这时,沈默脑海中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竟然就这么被剔除出了入神之境。
他睁眼,看着自己发抖的手,忍着脑海中的剧痛,咬紧牙,再次尝试入神。
但入神之时所闻所见皆是偶然,他不可能每次都看到赵焕,看到那个与凛暮神似的赵焕,他只能一次次的入神又出神,每一次,脑中都会更加疼痛,每一次,入神的速度都会更慢,但沈默突然固执起来,他想看看,想看看赵焕最后怎么样了,想看看赵焕最后又是怎么变成了如今的凛暮。
没错,是凛暮,那样天生带勾的唇角,那样相似的五官,又怎么不会是凛暮呢。
他突然想起凛暮为他抓锦鲤吃时,偶然透漏幼时的事,那时他就曾透漏过,关于他,关于那名为烨儿的男童的事:
你吃过?
吃过,很久以前有个人经常偷偷抓锦鲤来烤给我吃。
为什么要吃锦鲤?
当然是因为饿,没有东西吃。
国师大人,这世上自小便衣食无忧的人很多,但不包括我。
那个给你抓鱼的人呢?
死了。
最终,沈默都没能做到在昆潇的记忆中再看一次赵焕,他脑中的剧痛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他跌坐在地上,手中的豪素掉落,双手紧紧的揪着头发,忍不住嘶吼出声:啊啊
与此同时,两行鲜血从凛暮的眼中慢慢的流了出来,沾湿了眼前的黑纱,划过脸颊、下颚,染红了前襟,后又滴落在地上。
沈默只觉此时脑中如同被搅碎般疼痛难忍,眼中可见皆是血红一片,痛到他几乎要在地上打起滚来。
窗扇轻微响动,凛暮飞身进来,在看到倒在地上挣扎的沈默时,心中一惊,立刻跑过来揽起沈默,拽下他蒙眼的黑纱,在看到那一双血红的眼睛时,心不断下沉。
他竟然被入神之术反噬了。
沈默此时已经意识恍惚,神经中除了痛楚什么都感受不到,双眼除了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到,他被凛暮抱进怀里,却仍旧下意识的死死揪着凛暮的衣襟,口中的嘶吼已经渐歇,却仍旧痛吟不断。
凛暮一声叹息,慢慢低头,额头贴在了沈默的额头,在两人额头相贴之际,被沈默扔在一边的豪素微微闪过白光,复又沉寂下去。
历朝历代的国师,皆出自一个隐世之家,那一家人世代藏匿在深山林海之中,他们精通窥天之术,自会得天道惩罚,所以他们代代伶仃稀少,却代代都会爱上天慕皇室,这就像是一个诅咒,而这个隐世之家,如今只剩了最后一人,便是凛暮。
凛暮额头与沈默相贴,入神之术便是欺天,欺天的代价可想而知,如今凛暮能做的,不过是帮他分担一些痛苦,好在他本人最不怕的便是忍受痛苦。
在凛暮的帮助下,沈默渐渐好受了许多,他的感官回来了,虽眼前仍旧一片血红,但鼻间熟悉的淡香却仍旧让他认出此时正抱着他的人是凛暮。
他更紧的揪着凛暮的衣襟,气若游丝却仍旧固执:凛暮凛暮,你是赵焕吗?
凛暮下巴贴着沈默汗湿的额头,眼帘下垂,终是一声叹息:我是。
沈默,我后悔了,我再也无法将你放在一个棋子的位置上。
可他凛暮终究有自己的宿命。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停电了,我还以为来不及了,但还好后来又来电了
沈默土拨鼠:啊啊啊
第53章
沈默唇角微勾:你终于承认了。
说完便晕了过去, 他先前反复尝试入神,后又遭到反噬, 身体早就消耗一空, 此时晕过去也并不反常。
凛暮抱着他回到床上,为他脱了鞋子盖好被子, 随即坐到旁边,伸手握着沈默的手, 轻轻的包拢着不敢用力, 最终,慢慢的抬起沈默的手背凑到自己的唇边轻轻一吻。
在看到沈默呼吸慢慢平稳后,凛暮便出去了, 他打算去悦竹楼为沈默带些吃食回来。
凛暮离开, 窥极殿就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 门扉轻响, 一蓝袍人走了进来, 那人头上戴着斗笠,进屋后就将头上的斗笠拨开, 只见一张风华绝代的容颜长在一个男人的脸上, 赫然是曾经屠尽槐树村后又斩杀了怪物侍女的那个蓝袍之人!
只见那人走到沈默床边, 慢慢拔剑, 剑光闪在沈默的双眼上,他眉头轻皱,醒了过来, 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问道:是谁?
蓝袍人眼睛一眯,拔了一半的剑又送回了剑鞘,他问道:你看不见了?
沈默坐起来点点头,宿源欢?你怎么来了这里?
被叫做宿源欢的蓝袍人面色不变,伸手捏住沈默的下巴抬起来仔细观察他的眼睛,沈默侧头挣脱开,一手藏在袖子下握紧宿源欢之前给他的红色匕首,虽他如今看不见,却能够发现宿源欢情绪不对,并且他刚刚听见的,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是拔剑的声音。
宿源欢,为什么想要杀他?
只不过此时见沈默看不见,被叫做宿源欢的蓝袍人似乎放弃了杀他的决定,反而一闪身坐在了床边,问沈默:你当真看上凛暮了?
沈默没想到宿源欢话题转换的这么快,有些怔愣:是。
宿源欢唇角讽刺的勾起,就算他想杀你,你也喜欢他?
沈默忍不住将头转向宿源欢,哪怕他此时看不见,却也下意识的做出这样的动作,如果他能够看到的话,就会发现他记忆中一直长相普通、平凡到过目即忘的宿源欢,真容是何等的风光霁月。
但是没有如果,沈默只是睁着一双弥漫着红雾的眼睛,问道:凛暮为何想要杀我?
呵。
宿源欢站起来,慢慢走到门口,你太过天真。
话落人已经打开门闪身离开。
沈默看向门口,弥漫红雾的眼睛能感受到门外的阳光,却什么都看不到,他慢慢松开握紧匕首的手。
不论宿源欢今日的话是何意,是故意挑拨离间也好,还是
他都会自己去寻找答案。
此时凛暮正飞掠过悦竹林,来到了大门紧闭的悦竹楼。
只要有人硬闯悦竹林,竹青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每次凛暮一来,竹青已经靠在门边等他了,此时看到紧闭的竹楼大门,沈默眉头轻皱,缓缓走进,伸手推开了大门。
大门一开,里面空空荡荡,凛暮已有一段时间没来过悦竹楼,却不想这悦竹楼的主人似乎也已经离开许久。
他伸手摸过一旁木桌,指尖立刻沾上了一层薄灰,就连这竹楼内都已经无人打扫。
凛暮不再多留,转身离开。
而在凛暮转身离开后,悦竹楼一旁的楼梯下面,慢慢走出一个一身白衣鹤发鸡皮的垂暮老人,他步履缓慢而迟钝,似乎每一步都用尽了力气,看着凛暮离开后大开的竹楼门,缓缓的叹了口气。
你为何躲在这里不见我?
背后突然传来凛暮的声音,老人浑身一震,却是立刻低头埋首,恨不得藏起来。他没想到凛暮早就发现了他,并且去而复返,竟然从竹楼后面绕了回来。
凛暮似乎在向他不断靠近:竹青,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终于,凛暮来到了老人身后,老人不得不缓缓回头,一张布满沟壑的脸,一头雪白的发,竹青竟然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后,变成了如今的迟暮老人。
凛暮一愣,迟疑的问道:竹青?
老人浑浊的眼珠转向凛暮:你既然看到了,就走吧,我时日无多,想安静的待着。
凛暮上前按住竹青肩膀,厉声问:你告诉我你为何会如此!
竹青身体有些颤抖,时间长了,他竟然已经有些站不住了,凛暮立刻抬腿勾过一个座椅,让竹青坐下。
竹青坐下后,凛暮并不放弃,一直逼问,终于,竹青闭了闭眼睛,沙哑着开口。
你娘秦敏慧,乃秦家一族最出色的一代,我们竹家,世代跟随秦家,为秦家酿造血酒,你自小跟着你娘住在了深宫里,自是了解不多,每一任竹家人,都会在三十岁辞别秦家,以云游之名离开,秦家自诩公道,当然不会阻拦,所以在秦家生活的从来没有三十岁以上的竹家人。
实则,那些竹家人,不过是找个地方孤独的等死罢了,血酒逆天,怎会没有代价,每一个竹家人,只要第一瓶血酒酿造,就注定他活不过三十岁,凛暮,今年,我三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