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然慢慢抬起头,不再逃避和犹豫,赤裸裸注视着少年盯着自己的目光,少年的眼睛装着星辰大海,虽然离自己很远,却满满的星光四溢。
左行舟,我不是有心事,我只是终于在跌跌撞撞和摸爬滚打中确认了一件我不得不面对的事,或者说,在我昨天迫不得已一个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烦恼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你,喜欢到想不出你有什么优点的喜欢你,喜欢到产生了依赖有了软肋的喜欢你,喜欢到看到你和颜翊在一起就不舒服的喜欢你,喜欢到,明知道我的喜欢可能得不到任何回应,也挣脱不了的喜欢你。
而这些,都是我辗转反侧只敢想不敢说的事情,很重要,旁人却一无所知。
而我,又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我,和一个这样的你。
左行舟坐在女孩的对面,接受着女孩传递过来的沉默不知道如何是好。
诚如梦中的云烬说的那样,左行舟不知道怎么面对信任和被信任的关系,但是他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女孩,愿意坦诚无遗地把她所有的脆弱都一一摊开在他的面前,这是何等的信任和善良。
缓慢地,左行舟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刺穿耳膜扯起了痛感传进了他的大脑,“顾安然,你知道吧,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这种拒绝,多委婉……
多直接。
顾安然,如果我从来不曾有,那么我也不会奢望会得到。不拥有就不会失去,这个道理看似消极荒谬,但是相比失去时曾经经历的疼痛,有些人是会这样选的。
安然微微笑着,一下一下点着头,随即轻轻仰头,于是本该夺眶而出的泪潺潺流进了心里,凉凉的,熄灭了什么。
窗外,靳江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纷纷扬扬。
对话前勉强吃下去的寿司冷冷地顽固在胃里不消化,左行舟侧身推开硕大的玻璃门,夹杂雪沫的寒风袭上眼睛,南国的风从来温柔,此刻却让左行舟红了眼睛,不动声色,隐藏的程度刚刚好。
顾安然眨眨眼扬起头,凝视着漫天细碎飘散的雪,雪光一片片融进那片静潭一般的眸子,眉目清秀得像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洁白的动态世界里,她一身红衣,就那样久久站在左行舟的眼前,纯净乖巧地不像话。
“左行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雪呢。”
2013年的第一场雪在靳江没带来太多惊喜,只是碰巧的天气让靳江大学的附近道路彻底结了冰,在南方,这样恼人的情况,实属罕见。一场场考试就在这样的冬日渐渐宣告完结,漫长而迅速飞逝的一个学期宣告完结。风吹过整个校园的那一天,大部分人已经陆续拖着行李箱返回了家乡,大学四年,来来回回。
“再见。”左行舟随意摆了摆手,转身消失在顾安然的视线内。
“嗯,再见。”顾安然勉强牵起一丝笑意。
那是记忆中农历2012年最后的冬天,冷得让人分不清南北方的界限。
难得又下了雪,顾安然又穿了那一袭红衣,她站在肃杀的风里,把漫天细碎柔美的雪装饰成背景,用微凉的指尖触了触掌心。
上一次飞机轰鸣声中,某人和某某人还没相遇。
某人彼时笑容恬静自安,心情云淡风轻,像是初涉远方的飞鸟,满眼风景皆是繁华。
某某人彼时睡意正浓,一双眼眸寒波微动。
而这一次,某某人遇上某人,只是眉头一皱,依旧笑得流光溢彩,英气非凡;某人遇上某某人,却注定惶恐不安。
对,惶恐,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形容词来表达我对你的感受。
左行舟,你从来不知道。十四岁那年,初次陷入与学长时值五年的暗恋,我未曾惶恐;十八岁这一年,从平岳山上滚下,我未曾惶恐,可是,左行舟,当我因为一个微笑就能轻易抚平内心阴霾,当我发现爱,却不能争取;当我明白你不可能跟我拥有一样的心情,安然如我,却再也做不到云淡风轻。
我不知道,这样惶恐的我,该怎么用一句轻描淡写的“再见”,对你再不打扰?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常日开着暖气的房子温暖如春,和南方形成鲜明对比。左行舟穿着睡衣随手从书架上捡了一本《南唐词集》,然后就窝在卧室的床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看到冯延巳的这首词,觉得冬天读来有些伤感。
手机闹钟大作,左行舟吓了一跳被书砸中额头,爬起来摁掉,才想起今晚的高中同学聚会。蹬蹬几步跑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再抬头,满脸的水顺着下颚流淌,沾了水的手覆盖在镜子上,轻轻一抹,模糊了眉目。
左行舟推开明亮雅致的贵宾套间,几个人正聊得开心。
“我说胖子,别光顾着和妹子说话,去楼下接接没来的,一点眼力界儿都没有,大学都白念了!”刚嘱咐完服务生上菜顺序的班长隔着整个包间朝坐在最里面笑得一脸春风拂面的男生喊道。
“哟,班长隔了半年照样一副大哥派头,在背后惹了不少桃花债吧?”话音未落,所有人都住了口,尴尬地不知怎么收场。
说话的女生是姚沁的闺蜜,姚沁和班长,毕业谢师宴的时候还成双入对,结果上了大学不到两个月就在班级群里掀起了一场激烈的骂战。其实也没什么,见识了花花世界,倦鸟想离巢,结果恰好发现对方也默契地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自然怒不可遏。女方闺蜜站队,帮亲不帮理。
随着更多同学陆续到场,天南海北的话题聊起来,不安分的气氛就被冲散了,酒品上桌,气氛更加高涨。
左行舟在这群人里酒量算一般,支着头看着桌上人的变化。
这个瘦了,也高了,以前爱在语文课上和老师抬杠,现在却张口闭口文学理论;
这个以前明明很开朗,后来高考没上线,现在正复读,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听着别人大学里种种见闻有点尴尬;
这个正和男同学打闹的女孩以前可容易害羞了;
那个一杯杯往嘴里灌酒的以前只知道读书,基本课间都不离开座位,现在却举着杯子红着脸,笑得和周围人勾肩搭背……
左行舟悄悄走出包间上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撞见班长。
“你变了好多啊!”
左行舟一怔,回头,班长红了一整张脸看着自己,脸色有些吓人。
“你这是喝了多少?”
班长笑了笑,抬手打开窗,风带着雪瞬间刮了进来,他深深喘了一口气,回答,“没多少,我酒精过敏。”
“是吗?”左行舟瞟了他一眼,“那你能先把裤子拉链拉上吗?”
班长眨眨眼睛,低头,嘿嘿笑了,嘴角漾开两个酒窝。
其实说起班长,左行舟对他印象很好,成绩名列前茅,做人也厚道,可偏偏和姚沁,搞成那个样子……
左行舟想起那段时间他和顾安然说起这件事,两个人还针对这个大大讨论了一番。那时候顾安然一副累觉不爱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叹气,“情侣分手不应该闹成这个样子的,至少曾经喜欢过。”
“你怎么知道人家喜欢过,依我看顶多闹着玩,现在厌烦了就散了,你一个未成年的哪来这么多感慨。”安然比左行舟小了足足一年,因为这个没少当话柄。
顾安然不动声色看了眼他,默默低头忙自己的事,然后自言自语了一句,“不喜欢,又怎么会这么生气……”说完她又执着地问,“那你呢?你会怎么办?”
左行舟盯着班长低头拉拉链的动作,始终没想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倒是班长一直没抬头,有些不对劲。左行舟一拍班长的肩膀,意外发现班长整个身体都是轻轻颤抖,眼睛里含了泪。
他神智有些不清楚,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念叨着“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任凭左行舟怎么叫都没反应。
走廊另一个尽头,有事提前要走的几个同学簇拥着在等电梯,姚沁不经意转头看见了班长和左行舟,凝视了一会才移开视线,跟着大家进了电梯。
聚会结束回到家,左行舟有些微醺了,进门就嚷着“马姨,马姨!”
半天没回应,他才想起来今年马姨不回来,随后酒醒了大半。
打开房间所有的灯,左行舟洗了一个澡,来到书房去查班长念叨的话,结果也只听清了几个词,百度也查不出什么,打算下次见到班长再好好问问。
刚要合上电脑,却发现顾安然发了消息。
“四级成绩出来啦,你查了没?”
左行舟重新打开网页登网址,427分,低分飘过……
截图把自己成绩发过去,半晌收到顾安然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
“分数好惨淡。”
左行舟第一次见这个表情,顺手拉进收藏,也回复了一个表情,摇头晃脑不知所谓的小和尚,同样呆萌。
顾安然又发来一句,“放假就不找我了,不是说好要做彼此的天使嘛……”
左行舟盯着电脑屏幕忍不住笑了。
“说好要做彼此天使”这个梗最初还是顾安然讲给他听的,那时候歌手大赛刚结束,一起自习的时候刷人人网,无意间看见一个段子。
“下楼买雪糕碰见一对狗男女吵架,女的气急了转身就要走,男的一把将女的搂进怀里,说了一句让我抽搐至今的话:我们不是说好要做彼此的天使吗!!!”
天知道当时两个人看到这个段子时,笑得有多神经,直到图书馆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白眼,他们才收敛。
左行舟指尖如飞,“找你干嘛?写策划还是统计预算啊?”
左行舟还没忘最初和顾安然分到一个组里统计预算,女孩半天不回复的事被他提起好多次。
“完了完了,我和你也就这点交集了,我懂!”
左行舟对着电脑屏幕得意的笑,每次耍她都成功,这孩子,是有多笨。想着想着,却开始想象千里之外的笨小孩又会是什么表情,有没有和他一样因为一来二去的几句话就莫名开怀?
跨越了大江南北的沿海小城里,顾安然捧着手机,放假前自己亲手在彼此间划下的界限,被少年三言两语擦个干净。女孩认死理,回到家之后就开始纠结,原本是上学以来第一次没有任务没有作业的愉快假期,结果整天瞎想,最终忍不住先发了消息。
有时候顾安然也会想,对于左行舟,自己不过是很远的一个路人吧。
感受到顾安然语气轻松,左行舟猜想她现在一定很开心吧?亲人在侧,幸福安逸。
左行舟看沉默的对话框没有再次抖动,找到颜翊给她发了消息,问她在干嘛。
颜翊的消息回得很快。“没干什么,一个人在家不想做饭,猫在陪我吃饼干。”
左行舟盯着颜翊的回复,好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堵得慌,刚压下去的酒气又涌了上来,房间让人窒息的寂静,让他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