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东山群雄传》的忠实读者, 崔安到底没能等到自家采买回来那本他心心念念的单行册,就急匆匆踏上了前往定安城的旅途。
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的,毕竟《定安报》就是从定安城流出来的, 若真有单行册发售, 那在定安城的人肯定能拿到第一手, 说不定比行商入货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
有了这样的认知,崔安的这趟旅程就变得格外有期待了。
他一直是游离于家族之外的“闲人”, 又因为崔映雪的事, 对于长辈和姻亲陆家多有不满,向来不参与宗族政事,反倒是与城中的匠人们从往过密。
他长兄怒其不争, 但也拿他毫无办法。
毕竟当年, 家族给崔安娶回来的柳氏性情暴躁,举止放荡,两人八字不合,见面就打, 崔安一怒之下,索性搬出了崔家祖宅。
他的婚事是崔柳两家的盟约,中间还牵扯陆家,在践约前不能斩断。
可让他天天对着柳氏那张趾高气昂的马脸,那也是不可能的。都是世家出身的嫡支嫡脉, 谁也不比谁卑贱, 何必受她那份鸟气?!
崔安善书画, 名下又经营着一些店铺,不靠公中补给也足够一世衣食无忧。
现在除了逢年过节, 他轻易不回祖宅, 也懒得打听柳氏女又闹出什么荒唐事。
崔家人觉得崔安不成器, 他却觉得整个家族都不清醒。
如今崔家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成了被陆氏豢养的金丝雀,除了联姻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用处,几代族长包括他亲兄长都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性子,偏还敏感多疑,遇事习惯让陆家顶在前头。
崔安一早便看出来,自家宗族颓势已现,族人却依旧沉溺于旧日荣光,以为“崔”字写在世家谱系第二页,他们便真是一家之下,万姓之上的第二世家。
殊不知,离开了陆家的庇护,崔家人连二流都算不上!崔家有多少年没出个像样的人物了!?文不成武不就,都躺在家族的名声下吃祖荫。除了代代精心培养,嫁入陆家的小娘子们,崔家还有什么拿得出手?
崔家,不过就是给陆家配种繁育的母鸡而已,还不如日日在外奋发谋生的匠人。
他这样的认知,越是靠近定安城就越强烈。
边城苦寒干冷,按说环境和气候都比不得中原养人,但这些生活在边城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混沌度日的,各个都精神抖擞,走路带风,生机勃勃。
这样的场面,他在岐江城,在崔氏祖宅已经很少看得到了。
崔安格外喜欢这种风貌。
他觉得岐江城安逸的像滩死水,隐藏在繁荣下的都是僵化和死气,大家都是带着面具在生活,按部就班,没有希望也没有力量。
而边城就不同了。
这一路上大船路过几个码头,他看到一些女子在岸边清点货物,她们的手中都拿着与《定安报》一样材质的册子,不时还会在上面写写画画,记录着什么。
女子竟然会术数?这可是件稀罕事啊!
便是在南郡,也只有大世家的小娘子会学些粗浅的算数本事,只为将来为宗妇之后掌管中馈,一般小门户出来的可是没有这等机缘!
还有村屯中传来的读书声,太阳落山若是靠岸补给,便能听到村中有讲《东山群雄传》,讲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生动精彩。
再仔细看,却发现讲书的也不是什么名士贤达,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农家汉子。崔安自己就是书迷,《定安报》上的《东山群雄传》也不知道回味了多少遍,只一耳朵便听得出,这汉子竟然是完全照搬了报纸上的原文!
“你也是……诗书传家?”
有一次,他实在耐不住好奇心,压低了声音试探对方。
崔安是个贴心人,他觉得这汉子八成是没落世家子弟,为生活所迫才来到边城。若是直接问人家是世家中的哪一个姓氏,等于照着人家伤口猛戳,于是他便转换了一种委婉的问法。
谁知对方抓了抓后脑勺,一脸茫然地回看向他,似乎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啥湿熟传家?我家祖辈都是收夜香,干的湿的都要,这玩意哪有熟的……”
他顿了顿,蓦地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
“哦,你莫不是在说沤肥?!”
“对对对,墨宗的先生说过,肥要沤了才能熟,熟肥上劲还不烧庄稼,湿熟,是湿熟没错!”
崔安听得一头黑线,半天才闹明白他是村里专门制土肥的,哪里有什么出身。
之所以能把《东山群雄传》讲出来,那是因为他九凌城学制肥的时候,天天晚上去听城中的讲书,顺带着也认了不少字,现在勉勉强强也能看明白一些简单的文章了。
“九凌城?”
崔安挑眉。
“不是定安城么?这九凌城又是什么?”
听他这样问,那庄稼汉一挺胸脯。
“郎君你是从中原过来的吧?”
“九凌城在咱们边城,那可是比定安城还神奇的地界,是墨宗自己建造的城池!”
“墨宗你知道吧?就是大德圣人亲自创立的学派。人家那机关器械跟神仙一样,不用牲口不用人,添点煤块磨盘就能动起来!还有用水推着走的大锤,不用桨也能动的大船,这都是人家墨宗造出来的!”
沤肥汉子说的眉飞色舞,唾沫飞溅,崔安也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
他是喜好机关的人,以前与公输匠派打过不少交道,对于机械的了解远超常人。
虽然不觉得眼前这人在撒谎,但天下哪有加煤就能动的机关,多半是这汉子看错了。
但对于墨宗的初印象却牢牢扎进了脑子,连带着对边城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崔安索性在甲板上生了根,每日除了睡觉,几乎都是在四下观望中度过的,恨不能马上就把陆家的破事解决,然后亲自去那传说中的九凌湖看一看。
墨宗……唔,是了。
陆涛那老小子之前提过一嘴,大德圣人亲创的墨宗流落到边城。大德圣人之前因为技艺被公输匠派当年质问,闹得灰头土脸,这事到现在还时不时被公输匠人们念叨。
没想到几代过后,墨宗竟然也出了个厉害的人物,都能在塞外建城了!?
崔安越想越心痒,毕竟他也有几年没有和公输匠人切磋技艺了。
自崔映雪那事之后,他便再也没见到与他相熟的公输匠人。他去之前的村落问过,都是那家子人一早便离开了,不知所踪。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崔安是既惭愧又不安。
阿姊问他要帮手,他想也没想便把公输匠人一家推荐给了她。之后因为要迎娶柳氏女,他带着随从和护卫去了燮阳,岐江城出事的时候他并不在南郡,等回来之后一切尘埃落定,只赶着见了阿姊一面,她便香消玉殒。
他私下打听过,只知道是陆家的旁支起了心思,说陆家嫡支生下了不祥的双子。
这事一开始,崔安其实是不相信的。
阿姊生产的时候他也在陆家,只听到一声啼哭,稳婆抱的也是一个男娃,若真有双子,阿姊不会不告诉他。
这事,多半还是是旁支诋毁之词。
他虽然不待见陆涛,但阿佐是阿姊的骨血,他不能容忍有人将心思打到一个刚出世的娃娃身上。
阿佐是陆崔两家嫡支联姻的孩子,是陆家下一代家主,想把脏水泼在阿佐头上,那也得问问他崔家乐不乐意!
这个想法,崔安本来是很笃定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中也生出了一些疑窦。
比如始终没找到的墨玉佩。
他曾经试探过阿佐一次。彼时阿佐还是个小娃娃,听后便大大方方展示给他自己的白鱼佩,言说鱼鱼只有一枚。
阿佐似乎不知道玉佩还有一枚黑色的,陆涛也不知道,想来是阿姊临终前并没有和他们交代过。
可那日在阿姊床边,他亲耳听到的“墨鱼”二字。玉佩虽然是两块,但却有机关可以合二为一,阿姊单提了黑鱼,多半是另有玄机。
那日之后,崔安再也没问起过玉佩的事,私底下也遣人去打探公输匠人的下落。
无奈他只是崔家一个闲散人,手中也没什么靠得住的亲信,涉及阿佐在陆家的地位,崔安颇有些投鼠忌器,找人的事也一直没什么结果。
有时候崔安也会念叨,自己这个没本事的阿舅,多半是要辜负阿姊的托付了。
他找不到公输匠人,也不知道当年阿姊送走的是不是个娃娃,他身在岐江城中,一举一动都在陆涛的眼皮底下,稍有动作就会被看穿。
这许多年过去,那孩子若还活着,那是老天爷的眷顾,和他们陆崔两家可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没关系也挺好,反正都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没得把个好好的苗子养脏污了。
只是到底觉得亏欠,和阿佐一样的娃娃,若是能好好教导,未必不能成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不是陆涛那种西贝货,而是真真正正,有名士风仪的世家儿郎。
一想到阿姊,崔安就有些出神,没注意迎面过来一艘东胡风格的货船。
如今他们已经航行在边军管辖的水域,这种胡船不时就会出现在视野中,崔安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
他是知道封家与东胡是有贸易往来的,借由定安城转运贩售,东胡的粉色矿盐和毛皮制品也流入到中原及南郡,还颇受豪族富户的欢迎。
两船交错的一瞬间,崔安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看向对船。这本来是个无意识的动作,却在无意间扫过某一处的瞬间,瞳孔急剧收缩。
崔安几乎是“腾”地一声从甲板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冲到船舷边,两只攥住栏杆的手用力得看不见血色。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五官那轮廓他足足看了十九年,看着他从一个柔软脆弱的婴孩,一路成长为陆家风度翩翩的芝兰玉树,他·绝·对·不·会·认·错!
是……是……是阿佐……?!
不,不对。
不是阿佐。
阿佐从不会这样开怀大笑。
他的笑和陆涛一样,是有尺度有分寸的,把握在刚好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程度,却不会过分展露内心的情绪。
阿佐也不会露出这样促狭的表情,不会毫无仪态地与人亲近和攀谈,不会青灰色的衣服,因为这个颜色在陆家是仆佣的专属。
这不是阿佐,但却长着和阿佐一模一样的脸。他们的眉眼长得像阿姊,鼻子却是标准的陆家模样,他和阿佐的表情和动作都有分别。
除了……那个拿着墨鱼佩的孩子,天下还会有这样的巧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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