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祯那处, 说完何七娘的事,陈克业道:“殿下,何七娘先前还跟驸马说了些话, 咱们离着远,属下零零碎碎听到‘死’啊什么的, 她还提到殷怀宇老大人,您可曾听着?”
宗祯点头, 他也听到了, 正想着怎么才能叫姬昭愿意开口跟他说这些。
他依旧很有自知之明, 姬昭既然清醒过来, 估计又不乐意搭理他。
就在这时,保庆喜滋滋地进来,行礼道:“殿下!尘星过来了!”
“叫他进来。”宗祯以为是姬昭有事。
尘星却提着两个食盒走进来,笑道:“殿下,我们郎君叫我过来给您送吃的!”
“……”宗祯眉尾不由上扬, 看向他手中的食盒, 问道,“他也吃了?”
“吃了吃了, 吃了些粥。我们郎君现在正泡热水澡呢!”尘星毫不留情地就把姬昭给卖了。
宗祯点头, 对陈克业道:“你们都下去歇息、用膳, 这事回头再说。”
“是!”
宗祯抬脚就要走,保庆叫住他:“殿下!您若是去看驸马,也换身衣裳吧。”
宗祯低头看看自己, 抬起手臂闻了闻,也是, 酒味、药味、鲜血的铁锈味, 还有一路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转身进去换衣裳。
姬昭坐在木桶里,百无聊赖地用手撩着水,他身上没什么劲,否则自己就能从木桶里爬起来穿衣服,如今只好等尘星回来。
等了好半晌,好不容易等到屋外传来脚步声,他立即问:“尘星?快扶我起来!我都要泡皱了!”
“是我。”
屏风后,却是响起宗祯的声音,姬昭不觉又往水里沉了沉,宗祯又说:“他们都在屋外。”
“你叫尘星进来,我洗好了。”
“没劲起身?”
“……”姬昭觉得有点丢脸,不想承认。
谁料,宗祯直接从屏风后转了过来,就站在木桶边上,姬昭吓得差点连头也要钻进水里,宗祯的声音平静而又淡淡的:“我扶你起来。”
姬昭不敢抬头看他,躲在水里片刻,看到水面上宗祯的倒影,面色那样平静,他才恍然清醒,是啊,他有什么好怕的,本来大家就都是男的!上次在庄子里,不也当着宗祯的面泡过温泉?
他才不怕呢!
想到这里,不愿输人的姬昭立马从水里直起身子,面色严肃,宗祯看在眼里,心中觉得有点好笑。给他全身擦酒的时候,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过了。
这种时候,宗祯自然也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再者,他能有什么想法?
“起来吧。”宗祯伸手给他,姬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扶着宗祯的手站起来,却又立马背过身去,还是很不好意思,他还没有在陌生人面前这般袒露过。
他支支吾吾地说:“你先出去一下……我擦好了,再叫你进来……”
宗祯怕他着凉,自不会逗他,应言出去。
姬昭迅速擦干净身上的水,拿来旁边衣架上的一件上衣先穿上,盖到大腿处,他吐出口气,再叫宗祯进来,被他扶着,跨过木桶,坐回床上,宗祯很顺手地帮他把被子盖好。
宗祯盖好被子,便转身,想叫尘星他们进来。
姬昭却很小声,又很迅速地说:“谢谢你……”
宗祯回头看他,姬昭低头看自己的手,好似有些不好意思。
宗祯轻笑出声,姬昭又有些恼,握住拳头,再道:“这次之后,就当你我之间扯平了。”
久未等到宗祯的话,姬昭差点要抬头,眼前却出现宗祯的手,宗祯伸手将他的拳头掰开,轻声道:“别握得这么紧。”
姬昭抬头,恰好与他对视,宗祯顺势在床边坐下,将他两个拳头全都掰开,转身叫尘星进来,又吩咐他们在床上摆了小矮桌,布好菜,他从尘星手中接过筷子,递给姬昭:“一起吃点。”
“我不饿。”
“就当陪我吃。”宗祯抬眼看他,姬昭那个“不”字到底没说出口。
离得这样近,才能看到宗祯眼下黑青,其实这位太子殿下的身体才是真正不好,自小就三灾五病的,却为他一夜未睡,不论原因如何,也不论两人有何恩怨,姬昭还不至于这么没良心。
他“嗯”了声,埋头喝粥。
尘星他们都出去了,两人对坐,安静地吃饭。姬昭只喝了些粥,宗祯却好似真的饿狠了,一直在吃,姬昭偶尔偷偷抬头看他吃饭,这么饿,盘子里的菜也少了大半,可他却还吃得不紧不慢的,吃得非常好看,叫人不由怀疑,盘子里的菜,真的被他吃了吗?
姬昭再度陷入沉思,宗祯,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宗祯被他盯久了,不解看他,他才又不好意思地低头,小声道:“你继续吃……”
宗祯吃了一碗米饭,要叫人进来帮他盛饭,姬昭朝他伸手:“我帮你盛饭,盛饭都不会吗,都要叫人?”
太子殿下反省了下,他不是不会,而是习惯了,从小都是别人侍候他。
桌上的大海碗里全是米饭,姬昭从他手里抢过碗,手快地帮他盛了饭,又递给他,飞速地再说:“吃慢点!”
宗祯的眼中有了笑意,没有说话,吃饭的速度却果然慢了许多。
吃完饭,宗祯叫人进来收拾干净,却还坐在床边不走。
姬昭猜测他是有话要问,已经做好准备,宗祯只是对他说:“我叫他们送药进来。”
姬昭脱口而出:“你不问我关于何七娘的事?”
“不急,你先休息,这些事过几日再说。”
“过几日……”姬昭问他,“你什么时候回金陵?”
“我不回,我陪你去凉国。”
姬昭瞪大眼睛:“什么?!”
“你初次出使,父皇本就不大放心,我跟父皇提了一句,父皇答应了。我本就甚少露面,偷偷出来一趟不会有人发觉。”
“可是,可是,一去就要好几个月,你的正事呢?似乎你要办的事还挺多……”
“这些日子,文余两家连绵遭殃,恐怕已经有人怀疑是我,我也恰好出来避避风头。”
姬昭听到这话,大吃一惊,宗祯竟然就这么把大实话告诉他了!
他简直不知该夸宗祯真实好,还是说他无耻好,太子殿下真不愧是太子殿下,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不过宗祯到底救了他,姬昭也不好这个时候给人没脸,只是点点头,“哦”了声。
宗祯起身,帮他又整理一番被子,弯腰对他说:“我不陪你喝药了,喝了药,早点睡。”
“哦。”
“明日看过你的情况,再决定是否出发。此行,唯有吴大人认识我,我不打算透露身份,对外便称我是你的好友即可。”
姬昭嘀咕:“又是好友……谁要跟你好友……”
宗祯就当没听到,直起腰,手掌盖到他的头顶,揉了揉,姬昭不满地正要反抗,宗祯收回手,转身走了,倒是干脆利落。
走到门边,宗祯回头看了眼,姬昭低眉,伸手揉着自己的脑袋,皱眉不知道还在嘀咕什么。
宗祯笑了笑,若真是要避风头,又何必大老远地避到凉国去,有时候啊,说那些话,他也不知到底是为了说服谁了。
宗祯走后,罗御医又给他诊过脉,喝了药,姬昭便睡下。
睡梦中,他感觉有人似乎用手在摸他的脸,他伸出手比划了几下,却没抓着,反倒被人抓着手塞进被子里,他是想着睁眼看看,然而眼皮子太重,他又睡熟了。
早晨起来,问过尘星,果然夜里宗祯来过。
宗祯如今在尘星他们那里形象可好了,他们已经完全忘记宗祯先前监视他、骗他的事,尘星感动道:“太子殿下夜里过来看过您两回!又是探您额头的温度,又是帮您盖被子,就怕您又烧起来,还怕您做噩梦。”
如今就连身边人都倒戈了,姬昭只能自己心里嘀嘀咕咕。
姬昭的身体如罗御医所言,没有大碍,就是虚,而且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立即恢复,真要休息那就别去凉国了,可都出来了,也已走到这里,这个时候再回金陵,姬昭自己都不甘心。
姬昭强烈要求继续出发,不想因此拖累他人,身体也并未虚弱到不能坐马车。
宗祯觉得这样也好,时间充裕些,路上也能走得慢些,也方便姬昭休息。
用过早膳后,他们便又继续出发,宗祯过来,带的人不多,除保庆与程深外,就是十来个侍卫,陈克业是东宫侍卫长,虽也低调,见过他的人肯定比太子多得多。他们一行便缀在车队后,轻易不叫这些人瞧见,宗祯带着保庆、程深,都穿常服,就和姬昭在一起。
姬昭是驸马,先进先出,平常也没人敢窥探他身边的人,倒也没有人发现他身边又多了几个人。
先前何七娘坐的那辆马车,如今正好给宗祯坐,姬昭可不想跟他坐在一起。
路上两人分坐两辆马车,姬昭觉得这样也好,避免尴尬,他感谢宗祯救他一命,却也同样记得宗祯先前是如何利用他、骗他、监视他的,况且经过何七娘这件事后,他彻底不敢相信任何一个人。
就像他先前所说,扯平了,往后就当普通的陌生人处着吧。
他的心理状态却比前几天更不好,坐在马车里,有了大把放空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想到何七娘的人头“唰”地就飞出去了,他不知道何七娘的尸身被如何处理,想问,却又不敢问。有回靠在尘星身上睡着了,又梦到那个场景,鲜血溅他满身,吓出一身冷汗,魂不守舍地醒来,尘星连声问他怎么了。
他摇头,喘着气,后头宗祯察觉到他们的不对劲,不顾姬昭反对,还是上了他的马车。
宗祯过来,尘星便下了马车,姬昭虽没明说,看他的模样,宗祯便猜测这是做噩梦了,心中对于那晚的决定便更见后悔,姬昭吃了教训是不假,却也吓到了,不过事已发生,多说已无用。
只是从这天开始,宗祯便不肯再去坐后面那辆马车,坚持要与姬昭坐在一起。
姬昭没劲折腾这些,身子虚,精神也不好,只好随他去,反正也没劲说话,好在宗祯也不非要跟他说话,有些时候殷橼也会爬上车来,若是没有宗祯在,他或许还会跟小侄子说说自己做噩梦的事,宗祯既在,算了吧。
反倒是殷橼竟然还跟宗祯挺说得上话,什么都能聊。
这夜又歇在驿馆里,姬昭近来总是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中,他听到屋内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看向帐子上现出的熟悉影子,问道:“是谁。”
“我。”
姬昭就猜到如此,他撑着床板想要坐起身,宗祯已经拉开帐子,见他起来,还伸手扶了一把。
“你怎不睡。”姬昭问。
宗祯却道:“今晚夜色尚可,可要去看看?”
姬昭撇嘴:“我不太想和你去看。”
宗祯已经从旁边衣架上拿来他的披风,想要抱他下床,姬昭抽走他手中的披风,自己下床,反正睡不着,那就出去走走吧。
驿馆里很安静,别人早已熟睡,尘星、殷鸣,还有宗祯的几个太监,都静静跟在他们身后,宗祯带着姬昭走到门口,直接上了马车,姬昭诧异:“还要坐车啊?是要去哪里?”
宗祯却不告诉他,姬昭再撇嘴,懒得问了。
上车后,车子在黑暗中缓缓前行,姬昭原本坐在角落里,离宗祯远远的,马车里黑咕隆咚的,他想到何七娘的头和身体,又有些害怕,不觉往宗祯靠了靠,宗祯索性坐到他身边,轻声道:“别怕。”
“谁怕了。”姬昭在暗中看天翻白眼。
“那夜,吓到你了。”
终于开始说那天晚上的事了吗,他还以为宗祯不会问呢,姬昭摇头:“不怪你,我当时虽迷迷糊糊,却也知道何七娘离我很近的,刀都贴到我了,说实在的,你若是不立即砍了她的脑袋,一剑致命,她随时都能杀了我,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是我没见过那样的场景。”
宗祯心中反而更自责。
姬昭又道:“我那天,应该听你的,不带何七娘出来。”他抬头看宗祯,“你早知道她接近我有目的?”
宗祯点头。
“她到底是谁?”
“她是凉国细作。”
姬昭又吸了口凉气,喃喃:“细作?”他不解,“可是,她当时说,他们全家是因为我曾外祖父才死的,她说她恨我们家,她说要杀我为她哥哥报仇。”
“你将她那日说的话告诉我,记得多少说多少。”
姬昭挑自己还记得的,全说了,宗祯道:“难怪。”
“难怪什么?”
“你也应当知道,你曾外祖父当年无故被搅进朋党之争中,后来父皇查明,你的曾外祖父是被拖累,真正犯事的是个姓陆的尚书,然而我的祖父,也就是先帝,当时年迈,将他们一同处死。陆家直接诛九族,你们家,因为有当时身为太子的父皇与士林出声相助,没有立即被诛。待到祖父清醒过来,又迅速为你家翻案,陆家却是实实在在地犯了大罪。”
姬昭一想就明白了:“何七娘是陆家人?”
“多半是,陆家嫡支旁支众多,总有漏网之鱼,他们兄妹俩兴许就是幸存者。”
“兄妹俩,她既然就在我身边,她的哥哥又是谁?我可曾见过?”
宗祯看他:“你应当不曾见过,就是那杀了文贵仁的人。”
“!!!”姬昭着急问,“他们兄妹俩都是凉国细作?他们要做什么?她哥哥捉到了吗?接下来又要做什么?那我们还要去凉国?陛下可知道?”
宗祯平静道:“正是因为还不知道,人也没抓着,我此前极力反对你去凉国。”
“……”姬昭心中、脑中一团乱,那他之前误会宗祯了吗?他吞吞吐吐地问,“中秋那夜……”
宗祯不在意道:“过去的事,不必再多说。”
姬昭开始扯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上的络子,又听宗祯淡淡道:“你记恨我也是应当的,因我先前确实利用过你。”
“……”姬昭反而更乱了,车中沉默了会儿,姬昭小声问他,“那你为何要利用我……我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驸马而已,我外祖家,或是姬家,除我之外,无爵且也不入仕,都于权势无欲,为何偏偏是我……”
这要如何回答?
因为你上辈子杀了我?杀了我的妹妹,还夺了我的江山?宗祯哑声而笑,这个问题注定无法给出答案。
姬昭久等不到答案,将荷包扯得更厉害,带了些不满地再问:“那文贵仁的事怎么样了。”
“余新从盐场逃出来,我直接栽赃给他,他已下大狱,文家因为传谣也被父皇当众训斥,文相在家禁足思过,虽说并未撤职,现下两家都消停了不少。”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告诉我……”姬昭相信,这些话,也只有宗祯最为信任的亲信才知道,如今他也知道了。
“因为我说过,我不会再利用你。”
姬昭终于不再扯荷包,抬头看宗祯,他想他是该相信宗祯这些话的,可是——太子是命中注定要杀了他的人,他还应该相信这个人吗?
万一这次的相信,也如同何七娘那般,会带来另一次的杀害?
姬昭看着他的双眼,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何七娘的时候,她就特别可怜,我每次见到她,她都很可怜,可她又很坚强,轻易不求助于我。这样的人,我帮助她,我相信她,她却骗了我,接近我,不过也是为了杀我。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宗祯叹息着说:“是你太过心善,总是将人想得太好。”
“包括你吗。”
“是。”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利用我,又为什么要派人监视我。”
“……”
姬昭失望地收回视线,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也只想安稳度日,不被杀死而已。
马车渐渐停下,程深道:“殿下,驸马,我们到了!”
姬昭已经不想去看所谓夜色,宗祯却攥着他的手出去,他甩不开,站在马车上也不愿下去,宗祯手快地直接将他抱下马车,姬昭还没来得及骂,宗祯说:“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宗祯拽着他往前走,他环顾四周,才发现他们似乎在山坡上,总之地势颇高。他正纳闷,这是到了哪里,宗祯去往下指去:“你看。”
姬昭茫然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他们已站在小小山顶的边缘,往下看去,一片漆黑,完全不知山下是水,还是树。
这有什么好看的?
姬昭正要呛声,忽地听到声响,只见山下的黑夜里,骤然亮起数道光,姬昭的眼睛一时承受不住,闭了会儿,再立刻睁开眼,他看到一只悬浮着的,极为耀眼的兔子!
“兔子?!”他用力握住宗祯的手,惊喜看他。
宗祯的脸色看不太清,声音却是清晰可闻:“是兔子。今日是你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