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拜见父王母后。”
“快起来!快起来!”楚王笑出一堆鱼尾纹,连连招手示意周冀坐在身旁的软垫。待周冀落座,楚王再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两番,微微蹙眉,“瘦了啊!”
“许是寺庙饮食清淡的缘故。”周冀朝身后的茉昙点点头,“这是孩儿在寺庙祈福求来的开光手串和佛珠,希望能保佑父王母后平安顺遂,福寿安康。”
茉昙跪地双手奉上紫檀木盒。
齐王后捏起佛珠,对周冀客气道,“三皇子有心了。”
“母后操劳后宫琐事,据说紫檀可以静心安神。”
“好孩子。”楚王微微皱眉,指着周冀身上的长衫,“你这件月牙白绣竹子的大氅,去年我好像也见你穿过几次。”
周冀笑而不语。
“立春都过了,也没做几件新衣裳,”楚王不悦地看了齐王后一眼,又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茉昙,“这丫头也跟了你好几年了吧?我怎么每次看她都这件蓝裙?一会儿回去,让司衣局的人去你宫里,给你宫里人也都换几身!再过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春宴,世家女子也会出席,你到场也看看,有没有可心人。”
齐王后连忙帮衬:“太傅的独女玲珑年芳十五,知书达理,与三皇子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刚好——”
“不。”楚王果断地摆摆手,对周冀道,“我听右将军提起过,他的长女已经成年,这次春宴上让她来见见,你也多见见,这亲事就算定了。”
周冀打量二人各怀心思地各说各话,微笑顽皮道:“多谢父王母后为儿臣婚事操心。这几日我也好好准备准备。两位妹妹若是愿意,一并嫁过来我岂不是坐享齐人之福了!”
楚王难得地开怀大笑几声,很是欣慰地对一旁的王后道:“我和昭阳说点事。”
“好,你们慢慢聊。”
待王后退出议政殿,楚王前倾,压低声音问周冀,“今早,燕国使臣入城,已经来报过了燕王后薨逝的消息。”
周冀做出一番吃惊的表情,瞪大眼睛道:“陛下,那他们岂不是找到机会要质子归国了?”
“当初他入楚为质的时候有约,除了国丧,绝不返还。但是现在燕国几个皇子也不成器,他若回去,保不齐会继承大统,到时候只怕燕国虎狼之师不会再按兵不动。”
“……陛下有何高见?”
楚王凝视周冀半晌,问,“鉴于之前你对他的照顾,想来这楚宫中,他也只信你了。你和他说说,看看能不能让他拒绝燕国使臣回国的要求。”
任谁求他,除非李崇云脑子进水了才会答应。
周冀哭笑不得,“父王,儿臣……试试。”
楚王也知道自己的理由强人所难,左思右想,自言自语道:“哪怕死在这里,也不能放他回去……”
周冀垂下了眼帘,“最近燕国局势不稳,他离开太久想来也不清楚当局形式,冒然回去恐伤及他自身,也许能以此为由将他暂时稳住。”
“好,只要拖到燕国使臣离开便可。”楚王拍拍他的肩膀,“父王对你予以重任,冀儿,你知道吗?”
“……儿臣知道。”
昭阳殿。
六安看着满桌未动的饭菜,不安地小声问站在窗前望天的周冀:“殿下,是晚膳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周冀抱歉地笑了笑,“是我中午和父王母后用膳吃多了,没什么胃口,饭菜还没动过,撤下去热热你们吃吧。辛苦你做这么多好吃的。”
六安不安地搓手,“殿下,您早上也只喝了点汤……”
见周冀不再说话,六安正准备轻轻端着餐盘退出去,刚转身听周冀声音轻轻道:“以前你经常做一道水果甜汤,现在还能做吗?”
还以为周冀想吃,六安连忙开心地应答:“都是用些时令水果,可惜殿下喜欢的黄桃五月才有,不过现在正好有新上贡的草莓……”
“不,用冰糖把水梨熬得稍微久一些。”周冀转头微微一笑,“再熬点小米粥,配点父王送来的凉拌小野菜。卯时做好就要告诉我哦!”
“是!”
“明日早膳在栖云轩用。”
“哎?”
六安怀疑自己听错了。殿下早上不是还说要饿死李公子吗?
“我去栖云轩用早膳。”
“是!”
*
四周弥漫着污浊的空气中夹杂着血腥和腐败的味道。
李崇云胸口闷痛,呼吸困难。
无论他如何用后院的井水清洗,这肮脏的感觉都无法除净。
很多个夜里他站在井口边,看着井底黝黑的水光想,他到底还要忍多久。
握惯了刀柄的双手无数次在遭受拳打脚踢的时候颤抖着,紧握着,压抑着反抗的杀意。
这座城污秽至极。
令他作呕。
只有吞咽着恨意,他才能勉强支撑自己活下去。
一个突降暴雪的冬夜,他终于撑不住了,连下床喝水的力气都已没有,时而冰冷刺骨,时而周身如烈火烧灼一般刺痛不止。
浑浑噩噩地不知睡了多久,他听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清越声音道,“喂!喂,醒醒!老鸟,他怎么还不醒?你是不是上了年纪不中用啊?”
另一个老者瓮声瓮气毫不客气地回怼:“小冀啊,他虽然底子好,但饥寒交迫数月,身上又有多处伤口感染流脓,如今血毒攻心,又连续多日高热抽搐,保不定会烧成个傻子,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这才灌下三副汤药,施了两次针,且耐心等等。”
“他若傻了,我便叫天下人都知道你把人医傻了,砸了你神医的招牌!”
“你这冤家,我就说我不来,你偏让我来,来了你又怨我,真是不讲道理!”
“哼!”
一只柔软的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带着微微凉意和熟悉的雪松香气,令人舒服的少年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语:“醒醒……醒过来,就给你吃好吃的哦!”
李崇云缓缓睁开眼睛。
晨光微曦,淡淡的白色窗帘如他第一次见时一般,轻轻地随风摆动。床边一抹银白色的熟悉身影映入眼帘。
干净的皂角清香冲净了浑浊污秽的空气。
淡淡的雪松香近在咫尺。
周冀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晨曦的金光,也不知道他何时来的,依着床边雕栏,垂着眼眸,眉头微蹙,似睡未醒的样子。
李崇云伸出手想碰碰他,但三日未进食,突然眼前一黑,直直跌回枕头上。
周冀只不过闭目养神,听见声响便睁开眼,起身端过茶几上的汤碗,将一勺甜汤塞到抱头挣扎的人的口中,“你要是想饿死自己,直接说一声,我也不会再来多管闲事。”
梨汤滋润了干涩的口腔和食管,李崇云的精神也逐渐恢复清明。他定了定神,从他手中接过汤碗,“谢谢你。”
周冀抱臂坐在床边,待李崇云吃光了甜汤,才缓缓道:“昨日燕国使臣入城,想来今日便会入宫。”
李崇云平静地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周冀知道,自李崇云得知燕后去世,便在等今日。
如果他是李崇云,任谁求他,都一定会跟使臣回国去。
似乎说什么都不对。
周冀突然觉得口干,舔了舔唇,一时语塞,佯做看风景,望向窗外,纤细洁白的手指抓着褐色的床单微微褶皱。
李崇云将他的小动作全部看在眼中。
这两年,除了周冀每年年后会去寺庙住半个月外,主要在宫中就常常会来找他下棋比武。朝夕相处的时间里,李崇云发现,周冀紧张的时候就会舔嘴唇,然后佯做无所谓地左顾右盼,但手上却一定要抓点什么才安心。
好比此刻他紧紧抓在手心的被褥。
李崇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注意到这些的,也不清楚自己从什么时候有点享受看他这副模样的。
尤其是他舔唇后,变得粉嫩水润的唇瓣,总令他忍不住多看一眼。
“当年燕国战败,遣质子入楚,应诺如遇国丧时返还。想来我也该离开此地了。”李崇云放下汤碗,“这两年承蒙殿下关照,日后必当报答。”
李崇云起身,衣袖却被勾住。他低头看到拉着自己衣袖的手,一点一点地攥紧他的衣袖,心也一点一点地被攥出褶皱。
“这次,你能不能先不要跟使团回去?”
“为何?”
“父王对你十分忌惮,此刻是不会放你活着回去的。你给我一些时间,我答应你,以后,一定送你回家。”
“就凭你?”李崇云反手擒住周冀手腕,上前一步,“昭阳殿下母族微贱,生来体弱多病,自幼远离朝堂,养于庙宇,七岁才返宫中。而今在朝中无权无势,只依附楚王宠爱,得以颐养无忧。得罪楚王,你便一无所有,又凭什么允储君之诺?”
周冀眨眨眼,倏地笑出声,“知道的不少嘛。”
“我猜猜,是楚王让你来的吧?”想到楚王派周冀来游说自己,李崇云便有一种被设了美人计的感觉,对眼前人的长相无端地窜起了怒火,将计就计地捏着周冀的下颌,“他是不是以为让你来求我,我就会答应他的要求了?他做梦!”
周冀早已料到李崇云的反应,压根也没抱希望,只不过顺着他的话问:“无论我怎么求你都不行喽?”
李崇云盯着他,眼睛里的那片冰河已经融化,坍塌,黑色的潮水汹涌澎湃。
漫长的停顿后,周冀的心沉到肚子里。
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也好,李崇云早点回去,也多半忙着和他几个弟弟谋划皇位进行内耗,其实对楚国未必就是坏事。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
粗糙的手指划过唇瓣,周冀猛然惊觉,睁开眼睛,想要后退,却被李崇云单手扣住了后脑勺,黑色的潮水扑面而来,将他淹没。
“你若在床上求我,我未必不会应你。”
啪嚓。
茶杯落地,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