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门,公羊月只披着一件单衣,站在晁晨身后。焉宁小跑上前,双手交叠于胸,俯首行了个大礼:“我是来道谢的。”
晁晨估摸他们至少会客套两句,便向身侧让开一步。未曾想,公羊月却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堵在焉宁跟前,而自己则别扭得一言不发避开去,闷头往正厅走。若不是晓得此人随性惯了,晁晨一准把人给误作十七。
对女人避如洪水猛兽的乔岷,正从屋顶翻走,走之前弹了颗石子儿,打在晁晨帽檐边,展示自己的存在。
尴尬的双鲤立即倒戈,指着公羊月背影骂:“老月,人家跟你道谢呢,你总得说两句,不晓得的还以为你给毒哑巴了!”见人没还口,她又道,“我去,这都不回骂,真给毒哑巴了?”
焉宁转头看着双鲤,忽然伸手,垫脚圈着她脖子笑得甜美:“谢谢你。”说完,便追着那抹红影而去。
晁晨跟着公羊月,正同他搭话:“至于吗?”
公羊月停下脚步,回头在砖墙上打了一拳:“想什么呢,不是因为人,是因为……是因为武功。”
从瀚海到鄯善的路上,双鲤嘴巴闲不住,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把路上的事儿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说到焉宁口中的兄长曾言“世上有神灵,神在每个人心里”时,同行的人都一笑泯之,唯有公羊月怼了一句:“若真有神,这世上便不会生那么多无奈。”
那时,他就已经敏锐地发现焉宁的身份——
昆仑天城曾经也是西域信奉的神殿。
“因为什么武功?”
稚嫩的童声蓦地插过话来,公羊月回头,晁晨已在十步之外,而焉宁站在橘色的胡杨树下,满眼写着认真。
晁晨是真的烦他,不想久留,可又怕那厮一个不舒坦,把人家小姑娘一巴掌拍到院外。怎么说也是天城未来的主人,寻常游侠儿想见一面,未必能过得了昆仑山外的青鸟道,更别说入山。
但很快,他发现自个儿多虑了。
公羊月表情不算好看,但也不是发脾气的前兆,只瞧他单膝在地,与焉宁平视,轻声道:“你的那个兄长,他……有回来过吗?”
“没有,”焉宁摇头,虽不懂他为何如此问,但还是老实作答,“我甚至记不起他的模样,自我有记忆以来,多是我和莲姨……”
公羊月忽然释怀,当着人面朗声大笑,随后不等其说完,便失了耐心,错肩而走。小圣女很是生气,在昆仑五城,可以不尊她,却不能不尊那位“兄长”:“你这人怎么这样!”
“圣女勿怪。”
晁晨赶紧赔罪,调头去追,看公羊月一副春风满面,终是忍不住:“好好的你说人兄长做甚?西域近些年没听说哪位传教宗上位,只怕她口中的兄长是……”
神女之子的传闻,如今仍能听见沙漠里的浪人弹琵琶唱和。
公羊月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但很快又转为恨意,但这两者都不过弹指,余下的只有释然。这一次,晁晨敏锐地捕捉住他的情绪,忙改口问:“……你认识?”
“不认识。”
屋子里没见佩剑,公羊月便往后院马厩的车里找,果见挂在侧壁上。待取下后,静立许久,他忽又改口:“认识。”
高兴,是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也跟他一样,没有等到那个人,对比之下,似乎也没那么可怜。可纵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呢?
喜达极致,反倒悲哀。
晁晨还是第一次见公羊月如此不干脆,想开口,发现他正低头,看着“玉城雪岭”上挂着的白砗磲莲花穗子。
这把剑……
话还没问出口,公羊月又不打一声招呼,扔下人快步走回了方才的间院。焉宁还蹲在树下,绞弄手里的裙边。
公羊月把剑往地上一拄:“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啊?”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公羊月以为她受惊,烦躁地把语气又放软了几分,温柔到晁晨差点以为是鬼上身。
焉宁支支吾吾,并不想说,可直视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又很想一吐为快:“我是个笨蛋,练不好他留下来的武功,莲姨说乞伏乾归兵败三河王吕光,并献出质子,吕光自此再无掣肘,三十六国现今于他如囊中探物,待他改位天王,西域形势还不知几变。我怕……我怕我达不到‘兄长’的功绩,守不住这天城。”
“怎么会?”公羊月替她擦去眼泪,“你可是他钦点的,何必妄自菲薄?”
焉宁拼命摇头:“不,我不是,我虽是疏勒的公主,却并非真正的王室血脉,听说早在乌布雅神女坐镇天城时期,疏勒便已亡国,是后来神女复立时,才寻回些流散在外的族人,可真正的王早就已经战死了。纵然所有人都对我卑躬屈膝,纵然他叫我唤他‘兄长’,但我知道我不是,我没有那样高贵的血,我做不到!”
公羊月徒然拔高声量:“他既教你汉话,难道没教你,中原自古便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小姑娘捂着脑袋,呜呜咽咽,抽抽嗒嗒。
公羊月默了一瞬,冷冷道:“如果练不成,就毁去吧。”
“毁,毁去?”
“对,毁去!如果练不成,就必须毁去!”公羊月无比坚定,“怀璧其罪,真到了那一日,只会是灾难,除非天城能永世不倒。”说着,他向后瞥去一眼,手推剑柄,霎时寒光夺目,“出来吧。”
晁晨正犹豫欲出,转角却现出一道金影,先他一步。
朵莲上前,目光落在那宝剑上,微微倾身,后又迅速挪开,对着焉宁道:“他说的没错,这也是……公子的意思,连中原功盖六国的始皇也免不了寻求长生,能永葆青春的功法,很难不被人觊觎。”
说到这份上,焉宁又觉得可惜,可她不敢说,尤其是对着身前那个侍奉三代城主,严厉非常的嬷嬷。
“若是为此郁结,大可不必。公子离开时曾说过,愈向世间求圆满,终究是不圆满,顺势而为即可,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别说天城覆灭,便是中原的军队打到波斯身毒,他也不会觉得奇怪。”朵莲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如是说道。
公羊月抬头望天,心中起起落落——
他说这话时,究竟是因为已看破红尘,还是因为尝尽身不由己之苦?
公羊月揉了揉焉宁的头发:“所以,不想毁去,就好好练。那样,也就不会辜负他。”
“可是……”
“是有哪里想不明白吗?”公羊月猛地握住焉宁的手,“所谓‘思无邪’,既非思慕少年颜,亦不在强取豪夺,反倒是欲要得,先必失,失而复得,方最珍贵。”
那一刹那,焉宁只觉得丹田里的内劲悉数被抽走化散,心中的恐惧不迭放大,就在她要叫停时,指尖忽起一股微润的力量,顺手少阳经和手少阴经,经过八脉,慢慢重新汇聚于气海之内。
原来她不是一无所有,原来她也能拥有足够的力量,只是心魔将她阻在了壁障外。
“你……你也……”焉宁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公羊月只微微一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在她娇嫩的脸颊上掐了一把:“走吧,做个好圣女,好好守护西域和他留下的天城。”
朵莲还礼,领着焉宁离开,走之时三步一回头,多说了一句:“公子曾提过,那柄剑得来意义非凡,他既留赠你,许是希望你能打破藩篱,走出这世俗牢笼。也许他做不到的,能在你这里实现。少侠保重。”
待人走后,公羊月扶树咳嗽,对着树根踹了两脚:“喂,听够了吧。”
“我什么都没听见,”晁晨绷着肩,嗫嚅道,“方才若出来,岂不是要扰人谈话。”
偷听就偷听,还说得这般光明正大,公羊月被气笑了,不由道:“你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
说到这份上,晁晨也不好装:“原来你和天城还颇有渊源?她口中那位公子,便是前城主,那位传说中的神女之子吧。听说是个人物,原伯兮死后,他只用三年便安定各国,教昆仑天城依旧遗世独立。”
他顿了顿,瞥见公羊月神色如常,又接着道:“不过中原关于他的生平寥寥无几,好似横空出世一般,可惜,无缘一会。”
“见他作甚?”公羊月乜斜一眼,拍着胸脯,毫无愧色,“见我就可以了。”
“你有甚么好见的?我看倒是好贱。”说完话,晁晨警惕地退了一步,生怕他给自己来上一剑,穿个透心凉。
“你……”公羊月愣怔片刻,不论怎么说,晁晨身具江左之风,说些埋汰人的话,总有些滑稽,心想说也不必费心思刺杀,要是哪天他菜市口叉腰骂街,自己准能给笑死。越是这般想,公羊月脑中越是浮上那般作弄人的画面,嘴上不自觉便噙着笑,看得晁晨那叫一个毛骨悚然。
半晌后,公羊月轻轻道:“曾经,他为我所敬仰,后来,又为他满腹惋惜,到而今,我却是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了。我公羊月这辈子,绝不会为任何人和事牵绊,以至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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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无法换马,虽足水好料喂着,日夜兼程,也足花了五日才赶回敦煌。一入城,繁兮和应无心赶回荒唐斋处理杜孟津的后事,至于公羊月几人,连口水也没多喝,立刻赶去大小医馆。
怪事常有,偏偏最近奇多。
医馆里挤了一堆病人,却没见着半个大夫,只有杂工在脚不沾地地忙着安抚。晁晨喊了一个来问,那人气儿都快喘不匀了,哪有那等子耐心,忙把人推搡出门:“今儿看不了,真看不了!”
公羊月没废话,一把剑横过去。
那杂工眼睛都要瞪出眶,忙摆手告饶:“不是不医,是……是坐堂的郎中真不在,若是小病,几位改日再来吧。”
“若是要死人呢?”头一两家还好说话,五六七八家都这么说,游方郎中半个影儿也不见,双鲤哪还冷静得下来,挥着拳头跳脚。
“别打,别打!“
公羊月拦了一手,正为小姑娘那胡搅蛮缠而头疼的杂工松了口气,转头要逐客,却又听他帮腔:“打也别打脸,把他后槽牙给敲下来即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不能吞饭咽菜,反正还能喝水嘛,候几日也就好了。”
杂工冷汗直下,吓软了腿。
“别听他二人胡说八道,”晁晨忙给人扶起,好言相问,“可是大夫出诊未归?抑或是休养在家?还烦请小哥给指个位置,我们确有急症。”
堂中另有帮忙的搭了个腔:“方才怎么听话的?不是说了么,全城的大夫都去了燕儿巷后头那间胡姬酒馆!”
“酒馆?去酒馆作甚?”晁晨也觉不可思议。
双鲤凑了一嘴巴:“哟呵,姑奶奶我活这么大,头回见一群人公然狎|妓,没想到敦煌城的大夫还有这种癖好。”
没出阁的丫头开口如此直白,叫看客皆抖了三抖,好几个连病痛也忘了。终是有人瞧不下去,啧啧两声:“听说是酒馆里来了位神医,都递帖子拜谒去了。”
双鲤一听,很是恼火:“那就不是公然狎|妓了?”
众人吃瘪,无话可说,公羊月略一思忖,拍腿大笑:“走,去酒馆看看,究竟是谁如此不知廉耻,白日宣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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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月的两把剑都是有故事的,但是都跟爱情无关,所以不存在白月光。
“玉城雪岭”看过前传《公子传令》的应该知道,就是天城那位公子赠的(怕有小可爱会去翻前传看,所以就不剧透了),对前传不感兴趣的,也不必深究,知道是天城某个大佬送的就好,这里不会有支线【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