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祭第二日下午。
为了更好地观赏奉纳花火,不少人提前两三个小时动身去抢占位置,与谢野一家也不例外。
他们早早关了店门,换上干净漂亮的浴衣,一路有说有笑地前往樱花之宫公园。
与谢野被母亲牵着手,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
因为年纪小个子矮,他的视野多被乌压压的人群遮挡了起来。于是他干脆放弃视线、清空大脑,任凭思维发散。
前不久,他从一名白发少年那儿得知,怨灵、诅咒这样的存在是从人类的负面情绪中诞生的。
与谢野从少年透露出的信息中,窥见了那个世界的神秘与危险。
常人根本无法看到诅咒的存在,若真遇上险情,怕是连跑都不知道往哪儿跑,究竟是能逃出生天?还是说自投罗网?
而且,光是被少年评价为“连最低等的、连四级都算不上”的蝇头,就可以给人带来身体不适。那么在那之上更高级的存在呢?会如传言中菅原道真那般,可以降下天灾、引动雷火,让人根本无处逃窜吗?
与谢野之前想不通,明明国家还在打仗,为什么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来准备祭典,年年都不耽误。
现在想来,这么做是不是因为,每年进行的天神祭,其实是在安抚拥有强大力量的菅原道真的怨灵,以及祛除人们因负面情绪产生的诅咒呢?
嘶——
这样一来好像真的说得通……
“想什么呢?”与谢野爸爸摁住儿子的脑袋,大力将那修剪整齐的妹妹头揉成鸡窝。
与谢野挣脱束缚,冲他爸做了个鬼脸:“不告诉你,哼!”然后一溜烟躲到母亲身后,整理乱成一团的头发。
“臭小鬼,叛逆期到了吗?”与谢野爸爸眼睛瞪得溜圆,冲儿子挥舞了下拳头。
“好了好了,你们俩别闹。”温婉的母亲叫停幼稚的父子二人,三言两语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到了别的话题上。
晚上七点二十九分,距离奉纳花火开始还有最后一分钟。
大川上的船队将灯笼点亮,橙黄的灯光与两岸的霓虹彩灯交相辉映。水面倒映出斑斓的光彩,随着水波的流动不停闪烁。
与谢野被母亲牵着手,仰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漆黑夜空。
很快,这片夜空就会点缀上五彩斑斓的花火。
烟花会在到达最高点的刹那绽放,极尽绚烂、极尽艳丽,随后如流星碎片般四散坠落,只给人留下美好却又短暂的记忆。
与谢野不知不觉握紧了母亲的手,出神地看着又高又远的天空中,那一点逐渐亮起来的微光。
旁边的游客小声又难掩激动地进行着倒计时:“十、九、八……”
等等。
与谢野眉头一皱,忽然察觉到了不对。
明明时间还没到,那他现在看到的光点是什么?
周围也有人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不过明显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那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与谢野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他脑中有个声音疯狂地叫嚣起来,对他预警:危险!危险!
快逃——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响到像在耳膜上擂鼓。喉咙好似被大团棉花堵住,想说话却挤不出丝毫声音。他在那瞬间忘记了呼吸,握着母亲的手越来越用力。
快逃——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母亲关切地询问着什么。
可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一样,微弱极了,听在与谢野耳中跟拂过的夜风没什么区别。
快逃——
“……四、三、二……”
“快逃!!!”
一。
“嘭!”光团在空中绽开,爆出惊雷般的炸响,震耳欲聋。与谢野惊恐的声音立时被盖住,就连他身边的父母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烟花相继升上天空,一朵接着一朵地绽放。因祭典聚集在一处的人们欢呼着、嬉笑着,开始享受奉纳花火带来的视觉盛宴。
最初的那团光点在炸开后并未消散,火焰般的流光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快地朝大川上的船队以及岸上的游客们扑去。
在距离人群上方不到十米时,那些流光分散成了更加细小的光粒,被夜风吹得纷纷扬扬,像下雪一样。
“这是什么?”
“不知道,新开发的烟火?”
“像雪一样,还挺好看……”
有人好奇地伸手去接那光粒。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那看似无害的光粒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轰”地一声,白光冲天而起。
威力堪比烈性炸药的细小光粒,瞬间将方圆五米内的所有东西炸成碎片。
从第一声爆炸开始,白光接二连三地在人群中炸开,尖锐到刺耳的惨叫被掩盖在轰隆隆的巨响中。
刚刚还沉浸在祭典狂欢中的人们,根本就来不及弄懂发生了什么,下一秒就失去了他们的生命。
“咻——嘭!”
奉纳花火开始后不到十分钟,原本热闹的观赏区陷入冰冷的死寂中。
照明的路灯和装饰的彩灯一个不剩,统统被炸了个粉碎。观赏区被黑暗笼罩着,只有借烟花绽放时的光亮可以看见,大川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碎块破布,两岸被赤红的鲜血染红,到处都是残肢碎肉,满目狼藉,仿佛人间炼狱。
浑身脏污的与谢野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被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反胃。他张开嘴,呕出一大口夹杂着暗红肉块的血水。
他没有死。
几十万烟花观赏客中,也只有他没有死。
在高声发出警告后,他丢掉了思考能力,不管不顾地拽着父母往外跑。
然而这个时候,他们早早动身来占据的“好位置”却帮了倒忙。因为这边观赏位置极佳,所以人群也是最密集的。与谢野一家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拨开拥挤的人群,逃到光粒覆盖不到的地方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逃离。
千钧一发之际,与谢野夫妇将瘦小的儿子结结实实地抱住,试图用肉身为儿子阻挡爆炸产生的恐怖冲击。
他们下意识的反应,竟然真的起到了作用。
尽管在爆炸发生的那一刻,巨大的冲击波震碎了与谢野的内脏,但因为有夫妇二人做缓冲,所以他并未立刻死去。
当然,此刻的他也陷入了十分危险的濒死状态,脆弱得好像一阵风吹过来都能让他丧命。
在那瞬间,应该说是奇迹吗?
新生的、奇妙的力量自与谢野的体内迸发,一股热意快速扩散到四肢百骸中,温柔地拂过他的伤处,再如流水般将他团团围住。
浑身暖洋洋的,他就如同回到了母体内,浸泡在羊水中的婴儿一样,感到了无比舒适、无比安心。
待到那种奇特的感觉消失,与谢野身上的伤已经被完全治愈。随后他睁开眼睛,在轰鸣的烟花爆炸声中,看到了此生难忘的猩红地狱。
“啊啊啊——”
与谢野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
心脏“咚咚咚”地急促跳动着,这让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似乎不这么做的话,下一秒心脏就会从胸腔里跳出来。
“与谢野君?”
听到他的惨叫声,负责这间病房的护士急急忙忙赶过来,打开床头灯,紧张又仔细地检查他的状况。
“又做噩梦了?”
与谢野恹恹地点了点头,两颊的黑发被冷汗打湿,黏在那张煞白的小脸上,嘴唇也毫无血色,看起来十足可怜。
想到他的遭遇,护士姐姐忍不住心头一软,抽出纸巾替他擦了汗,又给他倒了杯温水,嘱咐道:“先喝些水润润喉,我去给你拿点巧克力,吃点甜的会感觉好些。”
“谢谢姐姐。”与谢野虚弱地道了谢。
“不客气。”护士姐姐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与谢野目送护士离开病房,收回视线,呆呆地看着水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距离奉纳花火那晚的惨案已经过去三天。作为被军警发现的现场唯一幸存者,与谢野被带到了一处隐蔽的医院,严严实实地看护了起来。
因为受到的精神冲击很大,与谢野对军警到达后发生的事情没太多印象,从头到尾都是浑浑噩噩的。只隐约记得有人对他说了一些话,又有人向他问了一些问题。
可是他现在实在记不起当时的场景了。自己开没开口?如果开了口,又说了些什么?他毫无头绪。
不过眼下这些问题对于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
他的时间好像停留在了天神祭第二日的晚上,只要一睡下,梦中就会无数次地重现当日的惨状,好像受到了诅咒一般。
……诅咒?
与谢野突然想起了那个白发少年。
【诅咒就是人类产生的负面情绪。】
那少年是这么说的。
所以,我现在是被自己给诅咒了吗?
与谢野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好像这样的姿势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忽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缠上心间,与谢野下意识地看向左手边的窗户。
此时正值深夜,窗外漆黑一片。在暖黄的床头灯照射下,与谢野只能从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只是他却没有轻轻放下。
难道说,与之前那只盘踞在爸爸肩上的蝇头一样,窗户那儿确实存在着什么东西,只是自己看不到罢了?
与谢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他倒是不会被这样的想法给吓到,只是多少有些困惑和好奇。那个白发少年眼中的,与诅咒有关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那晚发生的事情,是强大的咒灵造成的吗?有没有可能是菅原道真?
与谢野脑中乱糟糟的,突兀地生出一种怪异的想法。
受到诬陷,担上不实之罪的菅原道真死后化作了强大的怨灵。那么三天前,在那场莫名其妙的灾难中无辜枉死的几十万游客,包括他的父母,会不会也……
“咚咚咚”
门口传来标准的三下敲门声。
被打断思绪的与谢野蓦地回过神。
他还以为是护士姐姐回来了,哪想到回头后竟然看到了个陌生的成年男子。
那成年男子将略长的黑发束在脑后,穿着一身军装,外面还罩着一件白大褂,脸上带笑,给人一种温和亲切的感觉。
“你好啊,与谢野君。”简单打了个招呼,他拉过陪护椅,在与谢野病床旁坐下,一副准备和他长谈的样子。
“我叫森鸥外,现在隶属国防军第三五六步兵师团,是一名随队军医,你可以叫我森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