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所似其实也对自己把这么个东西收进体内感到了一丝反胃。
只不过他当时炼化道种的时候, 那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终末道种,只不过他还没有好好炼化,就已经被张承之夺走了。
琴音碎散波动,一层层地向周围荡开, 连何所似都觉得脑壳子嗡嗡的, 他看了一眼捂着胸口干呕、都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江折柳, 忍不住低下身道:“一剑震九霄的江仙尊, 你这也太脆弱了。这琴声……”
他话语未完, 指腹碰到了江折柳的肩膀,猛地被对方身体里流窜的魔气震了一下。何老鬼目光一滞, 蓦然误解了某些事:“闻人夜对你做了什么?”
他可没有什么善心,对小江同志也没有什么担心之情,但按照他对闻人夜的了解,这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魔气灌进江折柳的身体里, 难道他外表看上去正常, 其实内里已经疯球了,连最爱的人都会折磨吗?
何所似电光火石地想过一遍, 思路九拐十八弯,随后看着江折柳缓了一下, 淡淡瞥过来一眼。
“他没有虐待我。”
江折柳平静如水,轻描淡写地回答。
何所似彻底被震住了。
一时间, 他竟然没有分清这句话的真伪。
江折柳一时很有隐形的恶趣味倾向,只不过很少表露出来, 此刻倒是看起来很认真地维护起霸道魔尊的形象:“他只是一时疏忽。”
“……疏忽的结果?”
“差点搞出人命。”指打胎。
何所似反应不过来, 目光停滞了好久, 才慢慢地转移到他的身上。
老鬼是知道这人的身体体质的, 他近距离闻过, 香得很,让人很容易把持不住的那种。
鬼修此刻有一丝丝地理解了大魔头的一时“疏忽”,但他还是略感诧异,看了一眼远处到处乱飞乱飘的金光和魔纹,叹了口气道:“你看看你,还不如跟我,我起码不会这么折磨你,是不是?”
老鬼被小魔王打出内伤,还敢说这种话,嘴上还真一直都不肯吃亏。江折柳抬眼望向远处的金色光芒,面色平静、意味不明地开口道:“还是明净禅师可靠。”
何所似脑海中警铃大作,正要劝阻眼前这人不可捉摸的想法,远处轰然地炸开一道波纹,灵力层层荡开,将四周的山石碾碎。
短短一瞬之间,何所似如网铺开的鬼气猛然收紧,顺着他的掌控方向拉扯成笼,将产生意识的终末道种死死地困在原处。
他感觉到此举成功,精神微定,正要上前时,被江折柳叫停了。
“等等。”
何老鬼转头看他,见江折柳眉宇紧锁,远望的目光略显深幽,神情说不上轻松。
“……这么容易,不太对劲。”
“有什么不……”
何所似话语未落,他费尽心力布置了很久的鬼气牢笼,在他眼前,猛地炸了。
……好像不是他的笼子炸了,是笼子里的那个人炸、开、了!
他只来得及骂一句脏话,就被大量的鬼气溃散牵扯到本体,脑中真灵狠狠一跳,周围猛地聚拢了一圈盘旋守护的黑气。
就在“张承之”炸开的瞬间,那具强横无匹的道体之中,一道淡灰色的流光猛地冲了出来,一头扎进闻人夜的额头间,无形的道种渗透进他体内。
没有意识的道种,是半步金仙合道的必经之路,那么,有意识的呢?
这种变故只发生在刹那之间,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不到,即便明净距离闻人夜最近,也无法出手制止。
他的目光落在从内部破坏掉的故友躯体之上,捏紧了掌中的佛珠,清净寡言的脾性之中,难得地释出了一丝火气。
佛法莲台的加持终究不是他本身的力量,明净自知远非闻人夜的对手,只能后撤向江折柳的方向,先拉开距离。
铺天盖地的骨翼收拢了起来,骨刺硬生生地插进地面上,包裹住闻人夜大半个身躯。
四下静寂,周围尽皆是毁灭的残垣。
明净拉开了距离,撤离到江折柳身边,周身仍旧洋溢着佛修的清净纯澈气息,他看都没看一旁的何所似,而是伸手按住了江折柳的肩膀。
“别冲动。”他道,“先看看。”
终末的预计有误,张承之的道躯虽然足够强悍,但也无法抵得过这三人联手,他没有预料到明净会参入战局,因此连预计的时间都没有等到,就不得不采用了这个办法。
但说到底,这个办法,才是最终的办法。
他本就想唤醒杀戮,杀戮道种本身就拥有强大的压制力。
江折柳攥紧手指,掌心湿冷,他凝望着骨翼开裂的背影,压着一口气,道:“情况如何?”
“不怎么样。”明净直接道,“阿弥陀佛,你做好心理准备。”
“守寡?”
“不是。”小和尚诚恳十足,“为我收尸。”
这话说得虽然没自信,但却好实际,好贴切。
江折柳:“……禅师还有宏愿未成。”
明净也很重视自己的发愿,也觉得有点愁,道:“江前辈若能感化闻人施主,便最好不过。”
两人交谈的迅速清晰,一旁的何所似也能听明白,但他显然对跟闻人夜打架这件事充满了抗拒。
“早知道有这一天,你就不用给他治病。”何所似不说人话,“以毒攻毒,没准还有成效。”
就在这个短暂的交流进行之中,那对骨翼缓慢地展开了,转头望着他们。
面甲覆盖神情,紫眸化成魔焰。江折柳寻觅片刻,没有从对方的神情中察觉到异样,仿佛是恢复了种族本性般的纯澈,一眼就能望见底。
简单来说,就是魔族的原始本性。
还好。
江折柳松了口气。
如果发生终末占据小魔王身体这种事,他可能真的会非常生气。
“闻人施主的意识沉入心海了。”明净道,“看来当年长河前辈,就是在这种心海争斗中输掉的。”
但闻人夜的情况可能还不如当年的长河仙尊,他的体内还有另一个压不住的东西,是蠢蠢欲动、焦躁任性的杀戮道种。
同时封存两个道种,不当场爆体而亡,已经算他是得天独厚、千载难逢的奇才了。
何所似看了一眼基本没搭理他的小和尚,又看了一眼修为未复的江折柳,总觉得自己可能又要被这疯子追着打一顿。
其他两个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扛得住闻人夜魔气冲脸的样子。
正当此刻,一时在降低存在感的常乾忽地靠近江折柳身边,将小叔叔交给他的令牌取了出来,闭眸锁定了对方的魔气,捏碎封印令牌。
令牌之中猛地弥散出一片沉浓魔气,像是专门针对闻人夜所制,随着推动力涌了过去。
“这是什么?”江折柳稍感意外,转头看了他一眼。
“魔界也在一直筹备封印之术。”常乾道,“这是其中之一。”
“……之一?”
江折柳捕捉到了一个重要词汇。
“是的。”常乾点了点,按照闻人夜交代的话一句句复述,“只要捏碎这个,就会有其他的封印环节赶来。”
还没等江折柳对“赶来”这两个字产生质疑,就见到裂谷中央的半空中,被魔气环绕过一周的地方,猛地被一只手撕开裂口。
带着白色面具的女性魔将从里面迈了出来。
公仪颜背负长刀,身后仍有数十位强悍无比的顶级魔将随之而来,他们似乎待命已久。
她遥遥向着江折柳行了一礼。
“公仪姐姐领命前往了虚空界,”常乾解释,“在大巫的手中借到了虚空封印的用具。”
虚空封印……
虚空界隐藏多年,是一片与世无争的安宁净土,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封印术。虚空封印的意思,就是将闻人夜放逐进虚空之中——也就是各个大千世界界膜外的夹层里。
江折柳喉结一噎,竟然也无法感觉到安心,他甚至产生了一丝抗拒,即便他明白魔界做出这个决定,也是痛苦难当的。
这是闻人夜的决定。
“即便没有这件事,在公仪姐姐准备妥当之后,也会时刻跟随小叔叔,以防他失控。”常乾竖瞳微闪,“这些事是小叔叔在路上临时交代我的,他怕遇到意外……在公仪姐姐无法赶来时,伤到你。”
江折柳胸口闷疼,难以发出任何字句。他觉得喉咙被死死地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我们是最后一道保险。”常乾低声道,“不是为了给他自己一线生机,是想要……保护你。”
虚空封印术一旦成功,尤其是这种放逐式封印,几乎就会永远无法找回所封印的对象。
江折柳盯着远处激活法器的公仪颜,突兀地道:“你们先别动手。”
常乾:“……哥哥?”
“让我试试。”
常乾人都傻了,迷茫地望着他:“怎么……试?”
————
倘若四周皆是黑暗,应该向何处行走?
闻人夜再次失去了五感。
他找不到自己的视线,但他明明就留存在自己的身体之中,可五感断绝,神识封锁,仿佛被什么东西裹挟着,无限地沉入心海之中。
他窥见一束寂冷的寒芒。
从心海内部,自内而外地投射而来,是当年他第一次见到江折柳时,那把凌霄剑剑刃上的光。
闻人夜能感觉到极大的负重感,他在全力压制道种,但却也能感觉到,自行投入体内的终末道种接近原本封存的那颗种子,在心海之中无法说话,没有声音,只能靠类似于“预感”、类似于“思维”之类的东西,模糊地感受、推测。
他所“见到”的光,也并不是采用了视觉,而只是他元神的感受。
他神思停顿,有一瞬间的空茫。
黑暗无路,应从何处行舟?
闻人夜陷入漫长的思考和抉择之中,但实际上,在他的感受之中,也根本分不出上下左右,只能凭借着直觉和预感,来抗拒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这具身体在凭本能行事,而足够操控身体的神智却彼此影响,相互压迫,在此处纠缠,无法挣脱。
闻人夜在黑暗孤寂中想到了他的交代。
他没有那么着急,也是因为这件事——他相信折柳不会出什么问题,也相信公仪颜和常乾的能力。
只要小柳树处在安全的前提下,他就能够保持冷静。
但这种冷静,很快被打破了。
闻人夜从无尽的黑暗之中,感受到了一缕形如冰雪的寒意,强盛、坚韧、所向披靡,与他多年前印入心海的那一道剑光一模一样。
他怔住了,心脏却在狂跳,砰砰地声音映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种浑身血液都要抽干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受到这种熟悉而陌生的剑意,他的情绪激烈地动荡,散发出蓬勃炸裂的声息,叫醒了他的听觉。
他听到熟悉的、清越微冷的声线。
“闻人夜,”江折柳说,“看着我。”
这处裂谷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地貌。
灵波、魔气、佛光、鬼气,各种各样强悍可怖的波动移山填海,将四周夷为平地。
魔族将领守在江折柳身后,公仪颜戴着面具,掌中捏着一把通体半透明的薄刃,是虚空界之物。
她望着停在尊主身前的江折柳。
就在片刻之前,江仙尊为了阻止她展开封印术,请求明净与何所似协助,想要尝试用神魂唤醒尊主。
这种唤醒不免要动手。
就在公仪颜坚定否决之时,她看着江仙尊叹了口气,掏出一片亮晶晶的碎片,随后,碎片顷刻溶解于他掌中,让江折柳止步于中途的修为,在她的视线注视之下,一步步地恢复到顶峰。
公仪颜下意识地屏息,想要按照尊主的吩咐拒绝对方,在对方的眼神中却说不出拒绝之语。
如果是聪明的魔族,此刻应该直接按照闻人夜的话封印了他,将其放逐于虚空间隙之中,除了种族使命之外,也可以……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魔后大人。
可惜,魔族似乎本来就都不够聪明。
就在她凝神屏息,注视着江折柳的时候,见到骨翼展开的尊主站起身,掌中凝聚出漆黑的长刀。
……嘶,这是要、要家暴吗?
闻人夜的眼眸仍是两团明亮的魔焰,找不出视线的焦点究竟在哪里。
但他的本能被杀戮道种侵染了。
漆黑长刀握在他的手心,充满暴戾和狂躁的魔气向四周压迫过去,骨刺长尾甩在地面上,击出一片裂纹。
江折柳叹了口气,看着小魔王看不出情绪的眼眸,他刚刚尝试地扫过神识,对方的元神密不透风,根本无法交流,更别提唤醒了。
他的长发仍旧雪白,但却寒凉柔润,色泽如冰,周身的气息仍在不断地升高,逐渐地重新拥有了强大的压制力。
凌霄剑震颤低鸣。
江折柳握住剑柄,望着对面眼中魔焰跳动的小魔王,扯了一下唇角,道:“这次,可不可以轻一些?”
嘭——
刀剑相撞,随着力量的偏移向后压去,两把顶峰之刃崩裂出刺目的火花,气息交缠得杀意凛冽、也热烈狂躁。
江折柳虎口震裂,从指缝里流淌鲜血。他的道体冰寒,气息冷冽,苍白的眼睫下是漆黑的瞳,宛若夜下薄雪。
脊背撞上山崖,道体在强烈的灵力涌动之下虽无大碍,但这片土地上所剩不多的山石也崩塌碎裂,尘灰倾倒。
凌霄剑架住墨刀,杀意与寒气重叠,周围盘旋出他人无法近身的强大气旋,气旋涌动的周围,根本无法留存住任何活物。
白衣被压在漆黑的衣角与骨甲之下。
江折柳收了下手指,裂开的指缝疼痛蔓延,让人过分清醒。
他偏过头,贴着闻人夜近在咫尺的耳畔,低声道:“看来还是不行。”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并不那么严肃,而是很轻地笑了一声。
“温柔一点,小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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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象可还揣着崽呢。(碎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