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姜的琴音带着一股子澄澈的明净,似是孩童以最初的清澈明眸去打量这个世界,一字一句的道出她所看到的美好,泠泠淙淙间,总能够让听的人心情愉悦。
这边黑白厮杀的棋局也渐渐明朗,待一曲毕,江溆放下黑子,轻轻一笑,“陛下棋艺了得。”
注意到他已经没了继续下棋的心思,圣人也将手中白子丢回去,细细打量了他一眼,由衷的感慨,“你越来越像他了。”
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棋局上的路数,都极为的相似。
圣人并没有指名道姓,江溆却是能够猜到他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他的兄长,江濂。
圣人尚且是皇子时,江濂是他的伴读,说是伴读,却是专为守护他而存在,为他除去了无数的威胁和刺杀,后来也因保护他而身亡。
他们相互扶持了多年,撑起了已然风雨飘摇的齐国,骤然间天人永分,圣人一时间难以接受。
他下令厚葬江濂,封其亲弟江溆为泽山侯,封地是泽州,是他们二人的故乡。
这一段往事圣人从未忘记过,每年江濂的祭日那一天,他总会亲自备下江濂爱的烈酒,与他同饮。
江溆拱手,主动去收拾棋局,“兄长之志,臣自然要继承,他遗留的心愿,臣也定会代他实现。”
圣人却是摇了摇头,伸手去捏了一枚白子,在指间漫不经心的把玩,“会有的。”
他眯了眯眼,重复了一遍,“会有的。”
见他面上露出回忆的神色,江溆便知道他是想起一些往事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宽解他一下,“太子殿下稳重优秀,姜姜懂事乖巧,朝中愈发安稳,陛下,如今便很好。”
圣人手上一顿,下意识的侧头看过去,隔了轻烟袅袅的香炉,谢姜和谢珺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隐隐可以听到小姑娘不加掩饰的笑声,雀跃而轻灵。
他心下一松,皱起的眉缓缓舒展开,“确实。”
“姜姜尚未长大,小孩子心性。”
圣人忽的轻笑一声,理了理自己的衣袂,手背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在摇曳的灯火下竟是泛着浅淡的暖色,“不过,挺好的。”
江溆神色稍稍动容,眸底映了微晕的灯火,灯火深处是小姑娘如画的眉眼,笑的清浅,眼尾似乎溢了一线的甜腻,直接甜进了他骨子里。
光是这样看着,他便觉得愉悦。
“确实。”
他细微的笑,是他惯有的温和的语气,叫人听不出什么端倪,“挺好。”
听出来他语气中的柔软,圣人不耐的“哼”了一声,瞥了他一眼,语气古怪,“她倒是和你亲近。”
他家园园明明之前可亲近他这个父皇了,他被自家亲儿子抢了关注就算了,这个刚回来的江溆也要来和他抢。
过分的是,他竟然利用吃的来抢他家园园的关注!
更过分的是,他还成功了!
一时间,圣人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确实是希望自家园园能够和江溆亲近一些,江溆也能够多多照看她,毕竟总有他这个圣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算是给她多了一份保障。
但是,不知道为何,当他看到自家女儿对江溆笑的乖巧时,他就忍不住的不痛快,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他把这个归结为自己对自家女儿的爱护。
玉质的棋子碰撞间发出清越的声响,江溆收拾完棋盘,接过热毛巾擦了手,便是听得谢姜一声小小的惊呼。
小姑娘本来窝在小白毛发里昏昏欲睡,谢珺替她掖了掖斗篷,她忽的坐直了,当即提了裙摆拽过他快步走出。
当漾漾的月色洒在她面上,璀璨的色彩亦是漫上她白皙的侧脸,伴随着真切的噼啪声———
是烟花。
新岁到了。
小姑娘明显很兴奋,拽着面色淡定的谢珺到了廊下,江溆与圣人走出时,正看到谢珺替自家小妹捂着双耳,素来冷峻的面上笼了一层浅淡的温度。
“父皇,皇叔!”
谢姜侧过头看向他们,白皙的手指指着天际绽放的烟花,“好看的!”
她笑的明媚,在天际渐次绽放又落下的璀璨下,细长的眉挑起了明显的雀跃,淡色的胭脂与她身上石榴红的斗篷愈发的明艳,胜过了殿前的红梅。
江溆伸出手,有雪花打着旋落在他掌心,很快融做了一点微凉的晶莹,小小的的,映了漫天的烟火。
圣人负手站在谢珺身侧,夜风吹起他玄色的大氅,染了几点落雪,含笑感慨,“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确实。”
江溆轻笑一声,走到谢姜身侧挡住了寒风,耳边是小姑娘含笑的絮絮叨叨,他看向她,抬手替她戴好斗篷上的兜帽,轻轻“嗯”了一声。
他微微一笑,定定的看着她眸底的璀璨,“确实好看。”
谢姜并没有听出来什么不同,她重重的点头,笑的眉眼弯弯,继而拽着谢珺走出回廊,说要去堆个雪人。
谢珺任由她的动作,在她调皮的要去踩雪玩时当即托着她腋下将人提溜到路面,屈指弹一下她的额头。
烟花的璀璨也只是那片刻,白雪簌簌而落,江溆立于廊下,视线里是小姑娘含笑的眉眼,娇俏而青涩。
圣人似乎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江溆一边认真的听一边时刻关注那边兄妹二人的动静。
谢姜拢了一捧雪送到谢珺面前,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下,用力一吹。
冰凉的雪擦着面颊而过,谢珺细微的勾唇,伸手去直接将想要溜走的小姑娘按住,一手去捏了捏她的鼻尖。
小姑娘急忙摊手示好,颇为无辜,谢珺挑眉,紧了紧她的斗篷,拂去了她兜帽上的落雪。
目睹了这一切的江溆忽的就笑出了声,引得圣人疑惑的看过来,他也不回避他好奇的视线,面上的笑意更深了,“那株梅开的不错。”
“确实不错。”
圣人浅浅喟叹,“那是当年她还在的时候种的了。”
他并没有说“她”是谁,江溆却也能猜到———
皇后姜氏。
他看向和谢珺一起滚雪球的小姑娘,一身石榴红在素白的天地里极为醒目,明艳而灼灼。
雪花继续飘摇的落下,周围的红梅迎着寒风怒放,而江溆的视线里,亦是盛放了一朵———
也绽在了他的心头。
他闭了闭眼,眸底纳了那抹石榴红,“确实是好兆头。”
***
除夕一过,宫里明显热闹了不少,谢姜也邀请何欣媛来聆雪殿几次,两个年岁正好的小姑娘总是不缺话题的,再加上一个会讨主人欢心的小白,自然能玩的不错。
今日宫中来往的人变多了不少,谢珺不放心,将闹腾的小姑娘直接拎来了东宫,且温和的拒绝了她想要出宫的想法。
谢姜气鼓鼓的坐在秋千上戳了戳手炉,忽的就想起江溆来。
好吧,如果江溆在的话,肯定会说服谢珺和圣人让她出宫的。
一时间,谢姜忽的发现自己很是想念这位皇叔。
当然,她也没有郁闷多久,因为宋沉来了,还带来了新年礼物。
谢珺正好处理完手头的事,正好挚友到来,便是在暖阁里暖了酒,与宋沉饮了几杯。
谢姜暗戳戳想要去倒酒的小手被谢珺毫不客气的拍走了,她扁了扁嘴,便是有微漾的清色被送到了面前。
“素梨果酿,甜的。”
宋沉的声音依旧是四平八稳的,面上亦是冷峻如常,完全不像饮了酒,玉质的杯盏衬的他冷白修长的手指愈发的赏心悦目。
“已经暖过了。”
他晃了晃杯盏,热气氤氲而起,“但不能多喝。”
“好~”
小姑娘快速接过去,指尖不经意划过了他的手指,软软的,引得他小指颤了颤。
谢珺目光微暗,再度倒了杯热酒,对宋沉举起酒杯。
片刻后,见谢珺和宋沉饮酒正认真,再看看手里已经空了的杯盏,谢姜扁扁嘴,身子一扭走开了。
再度回来时,她已经换了一身素色的裙衫,抱了一张琴,正是自己新得的清烛。
月柳焚上香,帮助谢姜放好琴,这才垂首退开几步。
几声叮咚的试音后,才是潺潺流出的一曲,宋沉不由得屈指跟着琴音敲着桌案,冷白的侧脸微醺,微微眯起眼。
每一个音都是圆润的,转音亦是顺滑,谢姜温柔的眉眼,左手转了一个徽位,琴音转高。
下一刻,星明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琴音戛然而止。
谢姜揉了揉微痛的指尖,抬眼看过去,却是看到了谢珺忽然阴沉的面色。
“园洲有异。”
谢珺将密信递给对面人,谢姜急忙凑上去,宋沉挪了挪,给她腾了个位置让她坐好,与她一同看。
密信上的内容极为简略,谢姜一眼便看到了“园洲”和“军火”两个词。
军火是国之重器,这两个词可不是什么好的组合。
“我记得,园洲那边镇守的是姜氏。”
宋沉凝眉,伸手去拍了拍身侧小姑娘的脑袋,“姜氏乃簪缨世家,历代出文官,这一辈的嫡子入了军营。”
“是喻之。”
谢珺冷笑,“这封密信,亦是喻之所寄。”
谢姜眉心一跳,下意识的捏紧了自己的衣袖,“表哥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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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姜:有点想念皇叔了。
江溆:好吧,就算是个工具人,那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