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答应我,放过陆攸年了吗?”
曲云微姣若芙蕖的面颊在月色下愈发柔艳婉丽。
陆攸年这三个字,就像是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一般,戳破了,美好的裱饰就再也遮不住内里冷冰冰的交易。
“我可不喜欢你在我面前,提起其他的男人。”薛琅笑容转冷,语气微妙:“长公主没有教过娘娘,怎么讨男人欢心吗?”
他是那种明明对着人笑,笑意却能让人不寒而栗,觉得危险的人。
曲云微妙目盈盈注视着他,丝毫不畏惧:“本宫已经答应禅让帝位,让你这天子做的名正言顺,如今还答应与你……你该给本宫一个交代。”
她目光落在地上扔的乱七八糟的衣物,和那樽熄灭了的银色折枝花卉纹烛台上。
宫中惯例,嫔妃有意侍寝时,在外悬灯邀宠。
卫劭死后,她再也没有点过灯,今夜这灯不过燃了半刻钟,薛琅的銮驾就到了凤藻宫。
卫劭死的那么惨,云微本来以为自己死都不会向薛琅低头,更何况是卑微地向他邀宠。
然而陆攸年落到了他手中。
陆攸年是长公主与前夫所生的孩子,是她同母异父的兄长。
长公主放下高傲和尊严,不惜以性命相胁,祈求女儿救陆攸年一命。自从镇国公死后,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云微虽恨她为陆攸年而逼迫自己,却更不忍看她含恨死去。
所以才发生了这桩与薛琅的交易。
她神情晦暗低落的模样,完完全全落入了薛琅的眼中,让他眼中的晦暗之色更深。
曲云微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美人。
一举一动生媚,一颦一笑含情。
桃花面娇柔精致,丹凤眼妩媚灵动,身姿窈窕丰满,一身通透娇嫩的肌肤比滑嫩的牛乳更胜几分。
所以那日,乍然宫闱中见到她守在卫劭的病榻前,以往对她求而不得的旧恨,和那时对她心狠手辣怨愤的新仇一齐涌了上来。
他直接在她面前砍了卫劭的头颅,彻底吓得这狡诈又心狠的娘娘蔫在自己宫里无法作恶,以这种强势又冷酷的方式,彻底宣告了卫劭对她拥有的结束。
当时之后半年时间她都对他的示好避而不见,他未免也反思过自己的手段是否过于酷烈,可此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也许远远不够。
想要让她这样的女人彻底属于自己,单单只是像狗一样的讨好是绝对不够的。
他钳住云微精致的下颌,让她不得不看着他。
薛琅冷声道:“既然答应了我,就不要故作这种姿态。还是你觉得,我能一直吃你这种欲拒还迎的把戏?”
他俯身吻住她唇角,沿着脖颈优美的曲线向下,刚才还因为见她柔弱可怜而升起的怜惜之意,在她短短几句话之后,全部转化为强烈的破坏和占有欲。
“陆攸年,对我的妹妹做过,刚才我对你做过的事情。”
云微一怔,紧接着他猛地咬住她脖颈的嫩.肉,那么用力,仿佛要发泄什么即将要汹涌而出的情绪一样。
“薛琅……”她轻呼出声,痛得情不自禁抓住了他的头发,却被他锁在怀里。
“那年她才七岁。”
她瞳孔骤缩。
而她看不见的地方,薛琅眼睛通红,几欲择人而噬。
“你的娘亲,长公主当初包庇了他的罪行。因为你,我从未动过长公主分毫,现在,你又不许我要了陆攸年的命。”
“你对我的回报,就只有这些吗?!”
他憎恶狠戾的情绪,仿佛通过脖颈旁那个伤口,原原本本的传递过来。
云微感受到他动作,细眉猛地蹙起,开始挣扎。
“你疯了!”
“我要你的人臣服于我,也要你的心臣服于我。”
他手指拂过她的唇侧,而后向下,扼住她纤细的脖颈,语带恨意。
“别拒绝我,不然我只会更恨,当初为什么不一起杀了你……”
……
混乱、靡丽、颓废、堕落。
更深的羁绊。
她昏过去后,薛琅一动不动望着她的睡颜。
柔艳的面容,微微蹙起的眉,她若是可以,当真能让君主不早朝,一味沉浸在她的温柔乡中。
餍足过后的猎人,总更有时间去思考。
在他将她占为己有后,薛琅以为自己不会再对她产生那般极致的渴求了。
就像是荒漠中的快要渴死的人,见到了一泓甘泉。
他对她如此渴望与向往,以至于压倒了理性和仇恨,答应了她荒唐的约定。
他本来可以更强势,根本不用在意她的想法。
他走到这一步究竟是为了什么?
手掌再次抚上她柔嫩的脖颈。
他曾无数次这样要过别人的命。
她睡颜恬静,浑然不知身旁的危险。
那一刻,看着她,薛琅的记忆忽然回到了他一生中最难熬的那段时光。
那也是在玉京,他从一时风光无两的天子近臣,忽然被打为逆贼。
父亲死于边陲的一场叛乱中。
他则带着薛昀四处逃窜,避开追捕。逃到一处园林时,实在累极了。
薛昀便懂事地乖巧道:“阿兄你歇歇,阿昀去给你找吃的。”
如果有重来的机会,薛琅一定会死死抓住她,让她不要离开。
可那时他却累到昏睡过去。
然后就是醒来、寻找、撞见、疯狂。
他抱着薛昀的尸体疯了很长一阵子,想要去杀了那个如此欺辱妹妹的人。
但是雪夜里,长公主府的兵士团团围住他。
他拼死逃了出去,跌倒在冰封的雪山中。
躺在雪海里,他感觉生命在流失,知觉在麻木。
更重要的是心里逐渐弥漫的一种绝望。
他心想就这么算了吧,家破人亡,连唯一的妹妹都惨死,别想着什么复仇了,他就这样死了,在黄泉路上去向父母赎罪,是他没有照顾好阿昀。
他心怀死志,于是就真如死了般,任风雪侵袭,身体越来越冷。
到底心中还剩下那么一丝不甘,让他撑到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
他掀开眼皮。
芙蓉面,柳梢眉,青丝如瀑。当时还是清湘郡主的云微拥着狐氅,琥珀色瞳孔静静望着他。
她身旁的小婢女一脸着急,她却淡淡道:“我不救死人。”
她一定不知道他当时心中所想,她要是知道,定然也要羞恼到用她玉白的腿儿踢他。
他想,哪怕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美人,他也不能死在这里。
男人的死穴,权、财、色。
他薛琅从来都只是一个俗人,从来贪婪无比地渴望她。
即便现在得到她,他依旧欲.求不满。
仿佛入魔。
他笑了笑,手掌从她纤长的脖颈滑到柔嫩的脸颊。
俯身吻住她润泽的唇。
然后起身,陪她玩了一夜,他还有别的事情忙。
他当然不知道,他离开后,黑暗里云微慢慢睁开眼睛,手指碰到刚才薛琅吻住的唇瓣,神情怔忪。
她刚才清楚感受到薛琅的杀意,可是他为何……
难不成他还真对她有几分情意?
云微心中清楚,她根本不爱卫劭,也不爱薛琅。
可此时,她分明意识到,薛琅在通过某种手段,推她下深渊,与她一起堕落。
以这种方式,逼她对他一心一意,让她屈从让她亏欠让她依赖,与那无数被他征服的大历臣民一般,对他臣服。
陆攸年的性命就像是锁住她的一条绳索,她被薛琅牵引,不知前方等待她的是何等深渊。
那时候的曲云微,从未想过,深渊之下仍有恶龙。
枫红如血的日子里,尚衣局送来封后大典所用的祎衣,请云微过目。
薛琅似乎对这件事十分感兴趣,他屏退众宫人,半是笑着半是逼迫,终于让她同意在他面前换上礼服。
隔着一道云母屏风,云微咬着唇,纤细瘦长的小腿踢开那堆锦绣。珠玉相撞,她分明感受屏风外那道灼热眼神,几乎化为实质般,慢慢从她肌肤上一寸寸滑过。
云微手颤了又颤,那繁复华丽的祎衣刚穿上一半,她就听到那屏风被踢开发出的哀哀一声响,玄黑色绣着金线的衣袖擦过温热肌肤,薛琅扣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哑道:“你又引.诱我……”
“明明是你强迫我……”
“你知道我受不了还顺着我,不是故意引诱我是什么?”
反正怎么说都是他的道理,云微仍不习惯这么与他亲昵,干脆不与他说话,他看她冷淡的样子,愈发想要闹她,听着她的轻微的喘.息。
“这颜色穿在你身上,果然更美……是不是比你原来那身美,嗯?告诉我,你喜不喜欢,皇后娘娘?”
大历崇火德,礼服多为朱红。到了薛琅这里,他要建立新朝,议事时便定下里新朝尚水德,礼服玄黑为尊。
男人占有欲在作祟,他明知道云微不爱卫劭,但却总是拿他出来比较。
就在这时,门被敲了两声。
谁都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薛琅眉心一跳,玩闹的心歇了,替她穿衣。
撕拉一声响,是丝帛裂开的声音。
云微看去,只见那尚衣局连夜赶工制作出来的祎衣上裂了一道口子,原本绣在上面栩栩如生的金凤被惨烈地撕成了两半。
她怔住,忽觉不详。
薛琅也发现了,为她系带的动作一顿,脸色难看极了,语气恼恨又烦躁:“这家伙最好是真有要紧的事要找我!”
他把云微抱到榻上,再去开门。
开门声发出巨响,吓了门外人一跳。
皇城卫颤了颤,面色更加惨白几分。云微敏锐地察觉到对方似乎有意避开她,与薛琅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
等薛琅回来时,便恢复的面色如常,哄着她道:“谢英韶那里出了点问题,我去去就来。”
他脸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又胸有成竹的笑容,但云微好歹跟他相处有一段时间了,分明觉得他笑容里藏着什么。
但她什么都没说,搂着他脖颈,以往冷若冰霜的女郎难得柔声道:“早些回来,我等你。”
他答应的很快,可是整整一夜,薛琅都没有回宫,夜里云微迟迟无法入睡,一闭眼仿佛就看到那被撕裂的祎衣,那像是一个厄运的征兆,分明在提示着她什么,让她一整夜惴惴不安。
等到第二天清晨,她想要外出却被侍卫阻拦时,那种危机般的预感终于成真,像是一块巨石落地,重重砸到了心头,清醒的痛着。
云微盯着侍卫,一字一顿道:“是不是陆攸年出事了?”
晚秋时节,她最后一次见到了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晋阳长公主。
长公主昔日的美艳与高傲,仿佛都在病痛中被一一消磨,只余一片脆弱的苍白。侍女端着药碗,长公主紧闭着眼,唇齿嗫嚅。
云微听到她叫:“攸年……”
她微微一顿,麻木地重复道:“陆攸年已经死了。”
可长公主更重地死死握住她手腕,声音尖利,浑然不像她残弱之躯能发出来的,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量。
“鹤儿,鹤儿你不要,你不要相信!不要——”
长公主手腕终于在挣扎后沉沉落地,眼睛睁着不肯合上。云微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她用手阖上女人的双眼,脸颊贴在她冰凉的脸颊,声音温柔:“阿娘,我不会再走错路了。”
一个陌生的婢女上前道:“娘娘,该回宫了。”
十几个侍卫,不分昼夜看守着她,生怕她出一点问题,薛琅牢牢控制着她,让她一言一行都在他掌控之中。
她以死相挟,才有了最后一次见到长公主的机会。
曲云微冷漠地起身,回凤藻宫后,再也不肯出宫门一步。
另一处离凤藻宫极近的幽深偏殿里,月色下薛琅眉眼冷淡疏离,身后的暗卫道:“……至今仍找不到,是谁毒杀了陆攸年。”
薛琅望着黑黢黢的夜幕上银钩般凉而冷的冰蟾,声音冰冷。
“查!”
一个字,声势却令暗卫不寒而栗。
许久,久到暗卫正准备退下时,他却听到帝王充满了疲惫与无力的声音。
薛琅捏着眉心,眼中漫上了血丝。
“她还是不肯信朕,一点都不肯……”
暗卫下意识将头低的更低,有些事不是他能听的。
不知为何,低头看着帝王冷淡孤傲的影子,他突然联想起宫廷秘闻中,陆攸年与那位传言中,即将被立为皇后的前朝皇后的许多纠葛。
三日前,在陆攸年被发现在牢房里被毒死后,陛下彻夜不眠地追查,再联想到昔日他不顾包括谢将军在内的无数大臣的激烈反对,执意立她为后。
陛下,应当是很在乎这位新后吧……
不知为何,一个朦胧的想法冒了出来。
同一时刻,昏暗寥落的凤藻宫内,大历朝残留下来的细作也混到了云微的身边,为她带来新的消息。
被关在昭狱的陆攸年,被毒药毒死,死相残忍,过程比死相残忍十倍,等到看守发现时,尸体已经凉透了。
而长公主骤然得知陆攸年死讯,昏迷在家中,病入膏肓。神医以药物悬她一命,云微才有时间见她最后一面。
负责宫灯洒扫的陈盼悄悄将掩在袖中的密信放在宫灯中,如果被人发现,就可以利用宫灯来毁尸灭迹,这也是她为数不多能够接近皇后娘娘的机会。
云微取出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
然后她从暗格拿出另外一张图纸,纸张交叠,无声地在火舌地舔舐中,化为灰烬。
即使两人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陈盼也不敢久留,因为不过多呆了片刻,宫外陌生的侍卫和婢女已经朝着殿内探头探脑了。
而她刚走出去,警惕怀疑的目光便如利箭般射过来,将她看了一个透彻。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走过来,身影笼罩着她,冷冷盘问她在里面做了什么。
陈盼心中酸涩,她一个外人都要受到这种对待,更何况是日夜和这些宫人相处的皇后娘娘了。
身后殿门被缓缓合上,不知为何,陈盼忽而忍不住回头,越来越窄的间隙中,皇后娘娘站在一张仕女图前,沉静幽丽的侧脸,像是没有生命的瓷人。
情爱如泡影,忽驰天地间。
云微望着墙壁上挂着的发黄的仕女图,轻笑出声。
手指却死死握紧,保养得宜的一手玉管,深深扎入血肉中,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杀妹之仇,灭族之恨,哪里是容易消磨掉的。成为帝王后,站在权势巅峰,却无法对昔日的仇人下手解恨,坐在至高的位置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以色侍人,终不长久。他耐心如猎手,捕捉到了年少时无法碰触的猎物,等到猎物被磨去了爪牙,只能软弱地屈从后,猎物本身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她终于走上了一条死路。
可是阿娘,拼死也要给她留一条后路!
云微无力摔到了地上,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住崩溃的哭声,强迫自己的声音不传到殿外去。
长公主是食用□□,自杀的啊!
她从陆攸年死去后,就开始服用毒药,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直到拖到临死前,薛琅肯让云微出宫见她。
如此呕心沥血,终于把那张纵横交错,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清楚地绘制了从宫中逃跑的路线的舆图亲手交到了云微手中。
长公主后悔了,她后悔当初让她嫁给卫劭,后悔让她放下尊严去保住陆攸年的性命。
她悔恨如此,以至于她以自己的命为代价,希望云微能彻底逃出这个困了她半生的华丽冰冷的樊笼。
云微靠在冰冷的墙上,喃喃低语:“可皇后,难道不应该带来幸福和无上荣光的吗?”
画像上,圣德皇后拈花含笑,温柔慈和,却无人为她解答萦绕在心头的困惑与挣扎。
命运的齿轮徐徐转动,曲云微从未想过,这次的逃遁虽然最后以失败而告终,却给她带来了额外的惊喜。
一种无法亲历绝对无法想象的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