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尧所说的“左护法”,指的是扶华教的左护法。
虽然沈尧曾经与左护法上山采药,也见过左护法持剑杀人,但是,沈尧并不知道左护法的真名。
说来奇怪,左护法内力深厚,武功高强,江湖传言却是少之又少,仿佛被众人遗忘。
而段无痕此人,容貌举止皆与左护法相似。尤其是那种“视人如蝼蚁”的傲慢清高……几乎和魔教左护法如出一辙。
沈尧觉得卫凌风一定也察觉到了异状。可是卫凌风拿着一条抹布擦手,很恭敬地站在一旁:“凉州段家,久闻大名。”
楚开容介绍道:“这位是丹医派大弟子,卫凌风。”
楚开容的折扇不离身。他反手一转扇柄,笑问:“段兄听说过丹医派么?”
段无痕绕过楚开容,虚影一晃就来到了卫凌风的面前。他不言不语,朝着卫凌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并拢。
这是要做什么?
沈尧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由分说地冲过来,却被楚开容一把拽住。楚开容张开臂弯,顿时揽紧了沈尧。沈尧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铁链钳制,别说挣扎了,他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沈尧狞笑道:“楚一斩,你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光天化日,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你那张名门公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楚开容双眼微眯,这让他看起来略显邪气。他非但没松手,甚至搂得更亲密:“沈大夫,莫要把我当成坏人。我对你是掏心掏肺,并无半点恶意。”
沈尧与楚开容争执时,卫凌风搭上了段无痕的脉搏。
卫凌风的两根手指扣在段无痕的腕间,停滞良久,竟然轻飘飘道:“我不能直说。”
段无痕淡然道:“有何不可?”
卫凌风收回手,衣袖遮挡指尖:“我不清楚你练了什么武功,大概不是段家的武学心法。”
段无痕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你看过段家的武学心法?”
“不曾看过,”卫凌风垂眸,对他说,“我不会武功。”
段无痕左手握剑,挑起卫凌风的腕骨,微微点头:“你的根骨是百里挑一。你不学武功,实属浪费了好资质。”
话中一顿,段无痕又上前一步,贴近他问:“北岭有一种失传的邪术,能改变学武之人的吐息,掩藏他们的功力,伪装成一无是处的普通人。你可曾听说过?”
卫凌风正要回答,沈尧暴躁地吼了一声:“楚一斩,别以为老子不会发火!你一直揪着老子,是不是找揍呢?老子是看在你们楚家和天下第一庄的面子上,稍微敬你三分,你今天欺人太甚!”
他这一吼,不止吓到了远处的病人,也吓到了待在内室的许兴修。
许兴修原本忙着熬药。他听见沈尧的声音,立刻将蒲扇放在火炉边,撩起布帘,走向了厅堂。
许兴修见到段无痕的那一瞬,同样愣了片刻,才笑着问道:“这位是?”
楚开容先是调侃沈尧:“你想揍我,直接揍便是了,我兴许还会让着你。”
随后他引荐道:“许大夫,这位是凉州段家的……段无痕。”
许兴修抬手拉过沈尧,把他护在自己的背后。沈尧甩袖时,藏在袖中的匕首掉了出来,他弯腰捡起匕首,重新揣回了衣兜。
附近的病人都看了过来,黄家药铺的那几位医师面面相觑。许兴修摆摆手,圆场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家都随我来。”
言罢,许兴修走向了后花园。
楚开容脚步不停,紧跟着许兴修:“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们,明天一早,官府的人会打开城门,我们应该继续上路了。”
许兴修回首,深深望他一眼:“瘟疫突发的那一日,我去拜访楚公子,经过层层通报,就是见不到楚公子的人。今天有劳楚公子亲自上门,我们师兄弟三人,幸甚至哉!”
楚开容“嗤”地一笑:“惭愧。那两天,我旧病复发,卧床不起,没法儿见客。”
许兴修并未追究。
无论楚开容说什么,许兴修都听在耳边,连声称是。直到最后,许兴修又另起一个话题:“我师弟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事。倘若他得罪了你,还望楚公子,莫往心中去,我代师弟向您赔不是。”
楚开容倏然驻足:“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直肠子的朋友。假使丹医派的弟子们,都像你和卫凌风那样,安江城的这场瘟疫,能结束吗?”
折扇轻摇,他自问自答:“兴许没有这么快吧。”
许兴修也不恼,笑说:“我的小师弟,并不晓得楚公子欣赏他。”
楚开容与他对视,回了一个笑:“我爱才惜才,自然欣赏你们每一个人。”
*
江湖上这帮名声响亮的大人物,有什么不好的呢?
沈尧认为,他们最大的不好就是心眼太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聊天就像打哑谜。虽然楚开容等人一般都是动口不动手,但是,哪怕仅仅与他们动口,也不见得有多轻松啊。
一刻钟之前,沈尧见到卫凌风给段无痕搭脉。以沈尧之见,段无痕活蹦乱跳,筋脉强健,没有任何不适之症,整个人非常强壮硬朗。
那他找卫凌风求诊,究竟是费个什么劲呢?
沈尧百思不得其解。连带着,他看段无痕的次数也越发多了起来。
段无痕发现了沈尧灼热的目光,提剑走到了沈尧的旁边。
沈尧尚未开口,段无痕便问:“左护法是谁?”
沈尧大惊失色。
段无痕自顾自地说:“你初见我时,口中喃喃自语,还提到了人皮.面具。怎的,那位左护法,与我外貌相同吗?”
花园侧门外,隔着一条婉转回廊。假山横卧在栏杆一侧,嶙峋而粗糙,沾着青黄色的鸟粪——这是黄仙医在世时,自个儿从郊外搬回来的,据说是为了讨他的爱妻欢心。
不过,黄仙医死后,花园再无一人照料。
沈尧望着颓败的花枝,意态散漫:“当然不相同。你们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自有一种恃才傲物的秉性,我一时看走了眼。”
段无痕不知何时摘下一片草叶。他指尖捏着翠绿色的叶子,低声回答:“我知道他。”
沈尧笑着打趣:“你知道什么?”
段无痕洞悉了沈尧的心思:“我不是在诈你。我晓得那人,他剑术高超,与我身形相仿。我已经查到了他的名字。”
不行了,沈尧觉得自己撑不住了。
临行前,师父曾经叮嘱过他,在江湖上,少听一些风言风语,更不要主动探听秘辛,那样容易惹祸上身。
沈尧经历一番天人交战,仍是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段无痕斜睨他一眼:“程雪落。”
沈尧复述道:“程雪落?”
他暗自嘀咕一句:“雪落无痕,和你倒是相配……”
话没说完,段无痕搭上了沈尧的肩膀。他掌中蕴力,虽未催动,但只要稍微一捏,就能弄碎沈尧的骨头,差不多会碎成流沙。
沈尧后背一凉:“段公子,我和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凉州段家名声在外,讲究信义和仁德,毁在我身上,未免不值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段无痕却问他:“程雪落是哪里的左护法?”
沈尧皱眉道:“我真不晓得!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
段无痕牵引一根手指,沈尧肩膀骤疼,如针扎一般,刺痛密密切切。而沈尧作为大夫,很了解自己的身体,更明白段无痕只要一狠下心,沈尧此生就是个彻底的废人。
沈尧不见棺材不掉泪,偏要看看自己的骨头有多硬。他咬牙道:“我这一路走来,也见了不少江湖侠士,没有一人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我原本想着,你和楚开容不同,你行得端,坐得正,怎料你还不如楚开容,要和我玩这一套严刑逼供……”
他忽然嬉皮笑脸道:“段少侠,就算你搞死我,我也讲不出你想听的话啊。”
段无痕失笑。
他这一笑起来,如冰雪初化,如雨后初晴,万千草木之美景,浸润在他的眼眸里。
沈尧却暗忖:心那么黑,白瞎一副顶好的皮囊啊。
“你不必在心中骂我,”段无痕目视前方,低声叮嘱道,“倘若别人问起他,我希望你的回答,就和今天一样。如此,我留你一条命。”
沈尧嘲笑道:“呦,这话听起来,你是在保护他?”
段无痕还没开口,沈尧就拂袖道:“他不需要你的保护。我看他的武功,比你更强。”
段无痕波澜不兴,无喜亦无怒:“你见过他出招,还是见过他杀人?”
沈尧简略形容一句:“他的功法,臻于化境。”
说完,沈尧夺走段无痕手中的叶片,往前一扔,使唤道:“来来来,段公子,你也给我表演一下,让我开个眼界。你能不能把那个落叶劈成两半?”
段无痕没理他,转身走了。
沈尧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刚一扭过头,就见那片叶子落回了栏杆,再一细瞧,其上有一条丝线般细微的裂痕,而叶片已经碎成了两块。
太可怕了,这帮高手。沈尧心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