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秫图最近心情不错。
因为汉朝皇帝的盛情挽留,匈奴使团在长安已经住了快一个月。中原毕竟物阜民丰,无论是华美的房屋,还是热闹的街道,乃至这里的美酒佳肴都让他们倍感新鲜。而一想到这样一个国家,也要向他们臣服低头,更是一股傲慢油然而生。
在此期间,太皇太后也兑现承诺,让他们提前见过了公主,哥秫图震惊于公主的美丽,对此次和亲再无任何怀疑。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担心的事。和亲队伍走到一半的时候,才听说匈奴爆发了瘟疫,前阵子又传来消息,说疫情已经控制住了,缺少的粮食也决定从汉朝这边购买。哥秫图牵挂着家乡族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早点解决这边的事情,带着公主返回匈奴。
然而,没等他向汉朝皇帝提出请求,妹妹阿舒兰却带来个新消息,“哥哥,不好了!乌图木大叔来信说,我们从汉朝买的那些粮食都被抢走了!”
哥秫图惊道:“被抢走了?被谁抢走了?!”
“不知道,好像是一群边境的匪徒,从打扮看不出是哪个国家的。他们人不多,但身手都很好,在运送粮食的路上设伏,我们的人没防备,被他们得手了……”
哥秫图拍案而起,“什么匪徒,居然敢抢我们匈奴人的粮食,不怕我们草原的弯刀吗?!”
阿舒兰也不解,如今匈奴正强大,谁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打匈奴人的主意。只怪他们为了不引起汉朝注意,并没有大张旗鼓去运粮,派去的人也不多,才会被当成普通马队!
兄妹俩都是暴脾气,当即怒骂不休,最后还是旁边的人劝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匈奴那边没了粮食,已经乱成一团了。我们才刚元气大伤啊,许多人病还没好全,没东西吃怎么行?”
阿舒兰想到母亲和妹妹,顿时慌了,“哥哥,怎么办啊……”
哥秫图脸色变幻,片刻后像下了什么决心,道:“事到如今,想解匈奴的困局,只有一个办法了。”
除了抵达当夜的接风宴,匈奴使团在长安这段时间,汉廷也曾多次设宴招待他们,比如这日下午,皇帝又邀众使臣前往未央宫,品酒听曲、游园赏花。
宴会设在禁宫后苑一处露天的方台之上,汉朝这边与会的臣子并不多,官阶也大多较低。比起来,匈奴使臣倒是来得差不多了,以哥秫图为首,依次列座其下。这个时节未央宫繁花盛开,举目望去遍地堆锦,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莺歌燕舞袅娜动人,伴随着飘飞落英、融融暖风,让人只觉旖旎如画、惬意之极。
今天刘彻的兴致也很好,他和哥秫图一起从长安时兴的美食、衣饰,聊到匈奴的草原、宝马,可谓气氛融洽、宾主尽欢。最后哥秫图看时机差不多了,离席跪下,恭敬道:“陛下,小臣有一请求,还望陛下准允。”
“使臣有话,但说无妨,不必行此大礼。”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匈奴月前爆发了一次瘟疫,让我们的牛羊和粮食损失不少。所以小臣斗胆,希望陛下可以把此次原本要送到匈奴的财帛都换成粮食。”
哥秫图尽量让自己的神情自然。事情闹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请求汉朝的帮助,单于让乌图木送信给他也是这个意思。阿舒兰原本建议隐瞒瘟疫一事,用别的理由要粮,但他认为汉朝只需要打听一下,立刻就清楚了,遮遮掩掩反而露了行迹。所以,他决定如实相告,只是尽量轻描淡写,让人觉得匈奴的瘟疫也没有多么严重。
虽然还是可能被看穿,但好在汉人软弱,又素来害怕他们,只要好好恐吓一番,应该会同意……
果然,那堂上的君王沉吟片刻,点点头,“换成粮食啊,也不是不行。虽说我朝粮仓也不算太丰盈,但匈奴与我大汉既是兄弟之邦,为兄弟解这燃眉之急,自当义不容辞。”
竟如此顺利!哥秫图心中嘲讽,面上却笑了,“那小臣就替匈奴多谢陛下了!”
“使臣不必客气,其实,朕也有件事想拜托使臣。”
哥秫图一愣,“陛下请讲。”
“朕前几日去看了公主,发现她情况不太好。你也知道,女儿家总是身子柔弱,稍不注意就这儿抱恙、那儿抱恙,公主在长安生活惯了,朕担心她去了匈奴会适应不了,出点什么事儿就不好了。所以,朕想和使臣打个商量,和亲一事能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语落下,满座皆惊。不仅匈奴人目瞪口呆,汉朝这边的臣子也瞪大了眼睛。在众人的注视下,刘彻唇畔含笑、神色自若,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
哥秫图在短暂的错愕后,勃然大怒,“陛下在开玩笑吗?!和亲是何等大事,我等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带回公主,如今您一句话就要算了?那我匈奴的颜面往哪里放!”
刘彻不急不恼,依然笑着说:“朕也知道和亲是大事,这不是在和使臣商量嘛。就好像匈奴遭了瘟疫,需要汉朝送给你们粮食,也来和我们商量。道理是一样的。”
哥秫图一凛,忽然醒过味来,“陛下,您是在威胁小臣吗?”
“朕说了,是商量。使臣如果不答应,那朕也不能勉强,只好去安慰我那可怜的妹妹,最后照顾她几日。只是那样的话,可能就没有功夫为使臣和匈奴筹粮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谁都明白了。刘彻这是明明白白提出交换,匈奴人放弃带走公主,他就提供粮食,否则免谈。
适才融洽的气氛荡然无存,汉匈两边的官员都不敢说话,连演奏的乐者也颤巍巍停下动作,石台之上一片死寂。
时年坐在刘彻旁边,一颗心都揪紧了。准确地说,自从得知他居然决定抢了匈奴人在边境购买的粮食,她的心就没放下过。先是担心粮食抢不到,然后担心那些化装成匪徒的边境汉军会被认出来,听到一切顺利,又开始担心后面的谈判。
而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了。
哥秫图气得浑身发抖。又是这个男人,来长安的第一夜就差点让他当众难堪,那个眼神他至今还记得,现在,还敢说出这样的话!
真当他们匈奴好欺负吗?!
热血冲上头,他忘了这里是大汉皇宫,想也不想就冲上去,一拳挥向刘彻。呼呼风声卷携而来,刘彻岿然不动,在拳头抵达面前三寸时,一只手横空伸出,端端接住了它!
哥秫图一惊,侧头看到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神情坚毅、目光如鹰,少年捏住他的手,下个动作就是将他手腕翻折。哥秫图只觉一阵剧痛,抬腿便是一个飞踢,被少年侧身化解掉。
两人同时落到石台中央,哥秫图冷笑,大吼一声,便和少年缠斗到一起。
“哥哥!别打了!哥哥!”阿舒兰怎么也不料事情会变成这样,急得大喊,却立刻察觉不对。
君前动武,立刻惊动了禁军,整个园子的守卫潮水般涌向石台,将他们团团围住。士兵们佩剑持戟,剑芒冰寒,盔甲黑压压一片,看得人心惊。
阿舒兰脑袋“嗡”的一声,难道汉朝皇帝今天竟想让他们全死在这儿吗?!
她顿时慌了,本能地思索自救的办法。目光忽然落到御座一侧的红衣女子,这是今天唯一伴驾的妃嫔,汉朝皇帝对她也很亲昵,应该……很受他的宠爱吧?
时年看着哥秫图和卫青的对打,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本以为,卫青身手那么好,拿下哥秫图易如反掌,没想到这个哥秫图居然也不是盖的,两人打了半天,竟难分高低!
这就不妙了!
时年深知这一局的重要性,不仅是要打赢哥秫图,更是要把他、把匈奴人打服,真正起到威慑的作用。再这么拖延下去,效果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这个念头刚闪过,身后忽然一股力量传来,一只手扣住她的肩,另一只手绕过来,狠狠掐住她脖子!
“都给我住手!”
刘彻回头,见阿舒兰竟趁人不备,挟持了时年,不禁道:“你做什么?放开她!”
“你先放开我哥哥!”阿舒兰厉声道,“让他们都停手,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她说着,手指一个用力,仿佛要掐断时年的脖子!
刘彻脸色登时变了。余光瞥到远处假山上已经有禁军弯弓搭箭,对准了阿舒兰背心,眉头不由紧皱。卫青现在绝不能停,但他今天也不打算伤任何人性命,这个阿舒兰毕竟是哥秫图的亲妹妹,她要是死了事情就麻烦了,哥秫图也没那么容易就范。
可是时年……
阿舒兰看他脸色,心头一喜,看来自己还真抓对人了,这女人果然是汉朝皇帝的心肝宝贝!
她并不知道已经有十几支箭对准了自己,只待君王一声令下,便会齐齐射来,犹自逼迫道:“怎么样啊陛下,您再不下令,您的宠妃就要没命了!”
刘彻看到时年苍白的脸色,还有细白的、仿佛随时能断掉的脖子,心头一狠,眼中闪过杀意,手也抬了起来——
“这位……这位妹子,听我一句话。”时年忽然开口,打断了刘彻的动作。因为脖子被掐,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在口齿还算清晰,“放下武器、回头是岸,赶紧把我放了,否则你一定……一定会后悔的……”
“怎么,你还能像那个人和我哥哥一样,跟我过招不成?”阿舒兰冷笑。刚才制住她的时候,她已经探出来了,这女子一点功夫都不会,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
刘彻触到时年的眼神,知道她已经猜出自己的想法,并且故意阻挠。眉头皱得更紧,她不想让他杀阿舒兰,那她要怎么办?他太清楚她的身手了,连点三脚猫功夫都没有,这种情况怎么可能脱身?
等等,好像之前两次,她都脱身了,靠的是……
阿舒兰忽然听到一声劈啪怪响,还没反应过来,腰部便一麻。整个人瞬间脱力,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还兀自颤抖不停。
时年在她倒下的瞬间纵身一扑,刘彻在前方张开手,一把将她接入怀中!
时年只感觉男人大手扣住了她的腰,那样用力,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好一会儿才松开,问:“没事吧?”
他眼中是真切的担忧,时年心忽地一颤,摇摇头,“我没事,放心吧。”
阿舒兰倒在地上,盯着时年手中的黑色棍子,仿佛活见鬼,“你拿什么……拿什么暗算了我?!”
时年从刘彻怀中转身,看她几秒,扬扬下巴傲然一笑,“我大汉你不知的东西多着呢。小姑娘,见识少就要多读书,只知道打架斗狠,长大了可没出息哦!”
阿舒兰瞬间目眦欲裂。
那边,哥秫图见妹妹中招,心头一慌,被卫青一脚踹中胸口,重重摔到地上!他呕出口血,余光看到其余匈奴人都被禁军控制住,只觉肝胆俱寒。
哥秫图的身手在草原上都是排得上号的,如今却败给了一个汉朝的半大少年。非但如此,他的妹妹,身手不输男儿的阿舒兰,也莫名其妙被一个娇娇弱弱的汉朝宠妃放倒,连对方用了什么招数都不知道!
他心中惊骇,还有隐隐的恐惧。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汉人变得这么强悍?
这真的是他记忆中可任意欺凌的软弱汉人吗?!
刘彻松开时年走过来,居高临下看他片刻,冷冷道:“哥秫图使臣,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考虑朕刚才的建议。否则,这弑君犯上的罪名,即便你是匈奴人,恐怕也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