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松开他,回到队伍,轮流上最后一柱来。佛门创立以来,哪怕十年一次的坐夏时期,门外的香火从未断过。
  他颓然坐地,许久过后,大笑出声,踉跄起身,指着众人笑骂,“疯了,你们都疯了!”
  众人面露悲悯,在他们眼中疯的是他。
  他走到香炉前,一把拔掉香火。众人惊慌失措,上前阻拦。他被锁住双手,抻长脑袋,往炉里啐了一口。
  众人大怒,群群包围。在佛门脚下,在佛尊面前,一拳一脚,替四佛众僧教训大逆不道的疯子。
  山门未动,但闻朗朗经声。
  作者有话说:
  还是没有光光的一天。
  第493章 493初知
  ◎师父是看不透还是不忍看透◎
  佛门坐落于最大的雨林地带,季节气候与其他地方迥然不同,并无春秋。三季跨度长达十年,九年冬夏一年雨。冬夏两季时有增退长短,雨季则从未变过。
  雨季天气变化无常,潮湿闷倦,溽热难熬,恰恰是最能考验心神的时期。
  一年间,僧人安居不出,打坐静修,念经参禅,领悟佛法以及叩问天道。每轮雨季结束,觉醒证道的僧人不计其数。
  以居于中轴的大雄宝殿为中心,四佛二尊者高居正位莲花座,座下高僧和分寺住持聚坐殿内,佛门本寺弟子环绕殿外,宛如水波涟漪荡漾出去。
  殿外,百万弟子敛眉阖目,念颂不绝。经声转廊,夹磬动鼓,佛声缭绕回荡。
  殿内情形颇为不同。
  主座中央的燃灯佛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念祷,抬眉仰望,透过高耸回旋的金顶,似乎遥望更远的什么。
  尸弃佛屈居右位,头颅微垂,视线停驻缠绕指尖的金雷。在身后的和光看来,一举一动,和在殿外雨林并无两样。
  菩提佛陪列左位,撑头扫视底下的僧人,时不时笑出声。弟子知其性情,习以为常。
  迦叶佛又居菩提佛以左,阖目悟道,与其他僧人无异。
  两位尊者陪侍左右。金翅大鹏雕兀立不动,双翅遮身,一言不发。西瓜侍候后方,一心念经。朱槿斜躺在莲花座,一手支头,时不时斜睨主座,又飞快收回眼神。麾下兵士随侍后方,一个个蔫头耷脑,随时可能昏睡过去。
  殿中弟子皆垫蒲团,结跏趺坐。
  朗朗经声,频频惊现玉牌嘀声。悟道中途打断,四周僧人回视提醒,玉牌声仍旧不绝。
  坐夏期间,耽于尘世乃是大忌。佛尊面前,更是大不敬。
  迦叶佛不得不停下心念,抬眼警示那名方丈。
  流波城方丈面露歉意,依旧没有收起玉牌,嘀声愈频愈促。四周僧人打算制止,却见方丈气息汹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羽翼扇动,金翅鸟倏然抬首,“咋?念岔了?”眼神迷离,似乎刚刚清醒。
  无视迦叶佛的眼神,这名方丈起身走向主座,跪在燃灯佛面前,出声道:“小僧无能,恳求暂回分寺。”
  迦叶佛飞快瞥了燃灯佛一眼,回道:“心有杂念,静坐便可。坐夏期间离开佛门,并无先例。”
  方丈取出一盏命灯,道:“此乃小僧徒弟的命灯,火光飘忽,怕有生命危险。”
  朱槿笑道:“怪不得念岔经文。”
  迦叶佛道:“命运之事,皆有定数。佛门弟子,不该执着于此。你可祈祷于天,或许他吉人自有天相。
  方丈忍不住流露痛楚,“可是小僧的驻地在涌泉城附近!”
  这话一出,殿内寂静,所有僧人都看过来。
  燃灯佛的眼神移开天际,落在方丈身上,“你怕黑气?”
  方丈面露惊疑,呆呆回视,“世尊早知此事?既然如此,何不去探一眼?为何在这关头闭门坐夏!”
  一句一句,方丈的语气由悲切转为质问,再无僧人该有的沉稳。
  迦叶佛叱道:“坐夏为叩问天道,佛门以尊天敬道为核心,坐夏乃是最重要的行事,自开山立派以来未断,如何能因事废止?”
  方丈悲痛欲绝,“可是小僧的弟子危在旦夕!”
  嘀声趋于尖锐,命灯烛火渺然。
  在座僧人感染危急的情绪,神色纠结。情感上能够理解这位方丈,理智上仍以坐夏为重。
  燃灯佛轻叹,“如此,本座便为你叩问天道。一切纷争,由天做主。”
  莲花座前端生出一颗绿种,须臾发芽生长根茎,花苞露了个头,却没动静了。
  许久,都没开花。
  燃灯佛从未遇过此般结果,不禁疑惑,耐心等待。
  另一边,前线已经后撤至流波城。
  人手不足,佛力不够,防线支撑不久。自黑气初现、涌泉城陷落以来最主要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甚至越发艰难。随着地域沦陷,佛力越用越少,黑气只会越来越多。
  殷羡比照地图,吩咐道:“传令下去,一盏茶以后撤掉阵法,放弃流波城。”
  申屠嘉儿大惊,试图劝阻,“佛力至少还能支撑一个时辰?为何要走?刚才通报全城还有一个时辰的撤离时间,分寺的僧人和信徒还没撤离。”
  殷羡冷声道:“就是没撤才要走,这些天来申屠出人出力,就不见佛门来人问一声,凭什么?”
  申屠嘉儿急道:“佛门问罪下来如何是好?这么对待分寺弟子,刺激到四佛怎么办?”
  殷羡轻笑,“就是要刺激他们。”
  侍卫依令要退,唐不功插话道:“少主,防线佛力蕴存不少,这么撤走,恐怕他们生疑。”
  “死人生疑,怕什么?”
  殷羡抬手指个方向,吩咐防线从那儿先撤。
  申屠嘉儿惊恐万状,“那是流波城分寺!”
  正对分寺的防线破了个口子,沉沉黑气和入魔修士蜂拥而出,争先恐后涌向寺庙。防线彻底坍塌,滔天魔气倾天而下,嚯地压灭金顶佛光。
  此时。
  闭居正殿的流波城分寺方丈再也按耐不住,当着四佛二尊者的面,联系门下弟子。
  方才还能收到断断续续的讯息,现在信息发出不少,却一条回音也收不到了。
  方丈捏紧玉牌,声声祈祷。
  突然之间,玉牌响起急促的厉声,方丈连忙收讯,就听得对面响起青年僧人的声音。
  【师父。】
  方丈急道,【师父这就回来。】
  【坐夏重要,师父无需回来。】
  【其他人可安好?】
  浑浊的咳声,惊得玉牌震了震。极远地方的喧闹声迅速逼近,近在身侧的惨叫和哀嚎,掺杂山崩地裂的轰鸣,一切的一切,仿佛传递到玉牌这端,不住颤抖。
  沉静的声音近在咫尺,【弟子都在一起。】
  方丈又问一遍,语气更急,【你们还安好?】
  久久的沉默,【嗯。】
  命灯的火光如海啸之下的小舟,微弱飘摇。
  【让我看看。】方丈语气哽塞,却不容拒绝。
  【好。】
  玉牌对面的景象浮现,在座众人屏声息气,无不怔住。迦叶佛没有打断,身经百战的金翅大鹏雕紧蹙眉头。连朱槿都直起身子,震惊得望来。
  碎石满地,墙壁倾颓,金顶的佛像摇摇欲坠。尸体躺了一地,还有群群踏着尸体横冲直撞的入魔弟子。
  滔滔黑气如乌云压城,吞掉佛像头颅,随时都会压下来。
  青年僧人丹田佛力混乱,面容不时流露狰狞的神色,双眼满是黑气,显然已经走火入魔。
  【师父。】
  命灯的焰苗弱得只剩火星,骤然转暗。
  【师父听着。】
  青年僧人突然笑了出来,【徒儿修行不足,两次妄语犯戒。】一次劝阻师父回来,一次谎称弟子安好。
  青年僧人笑得越发灿烂,【来世,徒儿还想拜入您座下。】
  明媚的笑容突变成狰狞的讽笑,再无安宁清净,人性的丑态毕现。黑气越来越近。
  方丈急道,【黑气入体,速念心经。】
  青年僧人极力压下欲念,挤出难看的笑容,【徒儿不想最后被欲望控制,百年修行功亏一篑。】
  脸部用尽全力,竟是咬舌自尽。
  火苗灭了。
  佛像头颅轰然坠落,黑气倾覆而下,一瞬之间吞没寺院。玉牌影像,只剩重重黑暗。
  方丈猛喷鲜血,来不及运气化解,急急从怀里掏出寺庙一心同凝的命灯,全都熄灭。
  流波城分寺上下一千人,全数殒落。
  方丈悲极反笑,一下把命灯摔在地上。
  迦叶佛朗声道:“心事已了,该静心侍佛了。”
  方丈走到主座前方跪下,恭敬磕了三个头,扫视高高在上的四佛二尊者,取下毗卢帽,解开锦襕袈裟。
  起身时,已是一介白衣,转身走向殿外。
  迦叶佛道:“弟子已死,回去又能如何?”
  方丈不曾回身,步伐坚定而决绝,“佛门万家香火,不止流波城一地分寺。”
  方丈已经离开,话语久久徘徊在殿内,盘踞在众僧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