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她回话,他抬手又戴上兜帽,遮住了脸,整个人掩藏在黑斗篷内,一步、一步地向巷子口走去,小骷髅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和光看着他,总觉得他的脚步有些虚浮。
  黄昏的余晖洒在他身上,给黑色斗篷添上了一层暖色。
  这时,一阵强风吹过,残指的身影摇了摇,撑住墙壁才站住。
  和光不禁抽了一口冷气,强风吹开他的斗篷,露出了仅剩下骨头的右腿。
  这时,她才知道,他取得沧溟海图的代价。
  火中取栗,虎口夺食。
  怕是九死一生的过程。
  他就靠着这么一只残废的脚,一步步走到这里,撑过漫长的时间,再一步步走回去。
  她犹豫了一会,想走上前去扶他,至少送到传送阵。
  又一阵风拦住了她,耳畔传来无奈地叹息声。
  “别去,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和光心头一震,这个声音。
  她看向墙角,观邪师叔的身影现出来。
  残指忽然顿足,握紧拳头,却没有回头,慢慢地往巷口走去。
  他的身后,小骷髅缓缓地转过身,朝观邪师叔的方向施了一礼,才跟上去,拖走了余晖的尾巴。
  作者有话说:
  八哥:虽然我不是人,但薛孤延是真的狗!
  第88章 88蛟筋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这些年来,观邪虽然一直在沧溟海和万佛宗两地连轴转,却还是分出了一份神,关照着残指的事儿。
  六十多年前,残指逃进鬼樊楼,遇见了邪修人偶师,被收为关门弟子。人偶师寿限将近,临死前将毕生绝学全部传授给他。
  人偶师是坤舆界人偶术的唯一一门传人,故而九节竹在他身上留了个心眼。
  人偶师死后,残指孤身一人,修为又不高,在鬼樊楼生活不易。
  观邪委托涂鸣出手,照看残指。
  观邪从不觉得自己对残指有恩,也不愿施恩于他,不过是见过太多走岔道的孩子,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拉一把是一把。
  当他听到残指要把沧溟海图给他时,第一反应不是沧溟海图的珍贵,而是一股由衷的欣慰。
  真好,残指还是当年那个一头扎入鬼樊楼却赤诚热枕的孩子,多年的邪修经历没有改变他的初心。
  目送残指离开巷子后,观邪握着手中的沧溟海图,不由得捏紧了一点。
  和光师侄知道沧溟海图的珍贵,却不懂它真正的战略地位。
  沧溟海图原本掌握在龙族手中,龙族举族离开坤舆界之前,把它留给了手下最忠诚的狗——蛟族。正是这份海图,帮助蛟族在群龙无首的海族争斗中夺下最终胜利。
  如今,万佛宗掌握了沧溟海图,不仅会在战争中抢得先机,而且完尽的地形图还能彻底斩断海族的退路,永除后患。
  蛟族的藏宝禁地,七权至今也没摸清在哪儿,更被说存放海图的地方。
  轻轻薄薄的几页纸,随口一提的恩情两清,恐怕内里是九死一生的险象环生。
  和光看着那只小骷髅消失在转角,带走了黄昏的最后一丝尾巴,巷子里陷入黑暗之中,四下一片冷寂,只剩不解人情的蛙鼓蝉鸣。
  接着,远远的闹市那儿亮起暖色的火光,像是夏日的强风压倒金黄的麦浪一般,层层伏倒,向着西郊汹涌而来。
  就在这个巷子门口,就在几步远的地方,那亮光又停住了。
  就算是无尽蔓延的温暖,也温暖不了所有人,总有蔓延不到的阴影。
  和光扭头,看向一动不动的观邪师叔,他紧紧地握着那块黑色油布,久久望着残指消失的巷子门口出神。
  观邪师叔一直在沧溟海上执行任务,鲜少回来,任务内容属于高度机密。她作为执法堂三把手,也只是知道他的任务地点,普通弟子一直以为他云游在外。
  她不禁有些好奇,开口问道:“师叔,你的任务是什么?”
  她没想过他会回答,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他转过头,黑亮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倏地眼皮半阖,唇角牵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师侄很好奇?”
  她抽回眼神,笑道:“随口一问而已,师叔倘若不能回答,是师侄失礼了。”
  一阵清风拂过他的脸颊,吹起他如玉般的发丝,他挑过几缕发丝,绕在而后,道:“确实不能说,不过师侄感兴趣的话,稍微透露一点也无妨。”
  和光挂上营业式的假笑,眨眨眼,道:“还是规定重要,师叔不用勉强。”
  他轻轻地哼笑一声,低沉磁性的笑声在风中穿得很远。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只是简单的一句佛语,如果和光不是执法堂的三把手,自然听不懂。
  但是和光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登时想起了多年前西瓜师叔讲过的课。
  观邪师叔的语气和当年西瓜师叔讲过的语气重合了,西瓜师叔的话语在脑子依次飘过,海族族群的势力划分,金字塔顶端的蛟族,中层的四大海族,底部数量广大却实力弱小的族群。
  一灯是谁,传给哪个诸灯,万灯诸明又是怎么一副波澜壮阔的情景。
  以及西瓜师叔提及的办法,等,等到海族内部露出缺陷。
  和光心里突然有了一点想法,拿到沧溟海图只是抢占了先机,真正的机会还没到来,不过它终究会来。
  考虑到观邪师叔的职责,她装作没听懂一般,皱了皱眉头,扯了扯嘴角。
  和光仰头看了一眼繁星万点的夜空,以及远处灯火通明的万佛宗,起身向观邪师叔施了一礼。
  “今日天色已晚,晚辈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不料他突然叫住她,笑道:“光啊,要不要同师叔一起去喝一杯?”他顿了顿,在她诡异的目光中,又补了一句,“师叔约了个邪修朋友。”
  这么说的意思,是他约了朋友交际交际,顺便给她引荐引荐。
  和光有些犹豫,观邪师叔的朋友估摸着年龄大、修为高,和她有不小的代沟。一般情况下,和光很乐意拓宽自己的交际面,人多路子广。
  但是,经历半夜被涂鸣绑架吊树一事后,她实在是对行事不羁的邪修敬谢不敏了。
  以防万一,她还是问了一句,“不知是师叔的哪位邪修好友?”
  他就这么看着她,笑得一脸莫名其妙,“师侄应是见过的,也同你合作过几次,残指的师傅涂鸣。”
  听到涂鸣这个名字,和光心底一沉。
  呵。
  告辞!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吧,还敢往涂鸣眼前凑。
  她向他笑笑,拒绝道:“正值入峰试炼,嗔怒禅事务繁忙,今日我就不陪师叔了,望师叔和您的好友玩得尽兴。”
  和光转身欲走,刚迈出一步,就听得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原来如此,师侄对涂鸣的真面目不感兴趣?”
  她猛地顿足,眼睛蓦地瞪大。
  等等,他方才说了什么?
  涂鸣的真面目?
  淦,她当然感兴趣了!
  这么多年,涂鸣一直以青面獠牙的鬼面具示人,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其秘密程度与观邪师叔的真实性别有的一拼。
  观邪师叔这么说,莫非他见过。
  难道他们两人的关系比她想象得还要好,不止是普通的塑料交际关系。
  想到此,她脚尖一转,绽放出一张葵花般灿烂的笑容,对准了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师叔。
  “既然师叔诚意邀请,师侄今日就同师叔喝一杯。”
  他勾唇一笑,抬手挽起秀发,黑亮的发丝拂过性感的喉结、精致的锁骨,与白皙的手臂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就这么看着她,月光倒映在背后,像极了画册上雌雄莫辨的倾城佳人。
  “是么?师侄方才不是说有要事在身吗?”
  和光别的优点不好说,至少脸皮是一流的厚。
  她舔脸上前,道:“我临时想起师傅还在禅内?师侄不急。师叔约了何处?咱们赶快去吧,让涂鸣前辈等久了就不好了。”
  樊楼。
  菩提城的酒楼一条街与青楼一条街比邻,众多酒楼中,生意最好的便是万佛宗旗下的泰和楼,以饕餮禅的美味佳肴取胜。
  大衍宗旗下的樊楼也开了一家分店,生意不如本地的泰和楼,说书人的口技八卦却是天下一绝!
  樊楼大厅的台子上,说书人拍着醒木,语气抑扬顿挫,手舞足蹈。
  酒客在台下听得入迷,握着酒杯的手都不禁顿住了,完全陷入了说书人的故事中,随着说书人的语气一惊一颤,拍手叫好。
  和光两人进门时,说书人正好讲到了西瓜师叔。
  “诸位都听过万佛宗执法堂的西瓜堂主吧,筑基期便打遍宗门无敌手,金丹期当上了杀戮禅的禅子,打遍坤舆界同期无敌手,就连大衍宗的来堂主也在他手下走不了几个回合。道号‘西瓜’,便是称赞他手下耍着那把柴刀,砍人就像砍西瓜。”
  “就这么一个杀性成瘾的人,竟然去竞选执法堂堂主。当年他这番操作,可惊掉了众人的大牙。小老儿当年也去瞧热闹,看他的笑话,好编成话本给诸位说上一硕。可没想到,最后却成了小老儿的笑话。他竟然挤掉了欢喜禅子的明非,一举当上了堂主。”
  说到这儿,说书人停下嘴,慢慢饮了一杯茶,众人紧紧催促一番,才接着开口。
  “西瓜当上堂主,众人纷纷都说掌门瞎了眼了,怕不是别的宗门派来的奸细。没人看好西瓜,都准备着瞧热闹呢,可西瓜堂主再一次打了诸位的脸。这些年来,他竟然也把执法堂和万佛宗治理得井井有条,隐隐有盖过其他三大宗门的风头。就连大衍宗的来堂主,在西瓜堂主面前也低了一头。”
  听到这儿,和光隐隐露出一抹笑意,这说书人铁定和来穆臣有仇,都拿来穆臣当了两次垫背了。
  “前几天的事儿,不知道诸位听过了没有?”
  清楚的食客露出了然的笑容,神情振奋。
  不知所云的食客纷纷扭头,忙不迭地问同桌或邻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