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没有这么合作,死皮赖脸要留在旅馆里,说不准反而能躺赢。
这当然不是谁的过错,只是命运的恶趣味而已。
左弦将日记本平静地放回了枕头底下,又重新将眼镜戴上,幸好木慈的运气不错,从宁宁那里得到了小熊玩偶,这次想来是真的安全了。
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只能走到这里了。
单人床被让给受伤的温如水,到晚上的时候大家都有点饿,可是谁也没有提议下楼去拿食物。
毕竟没人知道下楼会不会再把斧头男引过来,要是没有那一切好说,可要是对方就等着他们下去,就显然得不偿失了。
木慈不知道其他人的状态,不过他几乎一晚上都没有睡着,二楼勉强能看到一点星空,他就坐在窗边打瞌睡,迷迷糊糊直到大天亮,才忍不住朱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已经是下午。
空荡荡的肚子并没有像是昨晚上那么折磨人,大概是饿过头就习惯了,木慈抹把脸,眯眼适应了会儿明亮的阳光,确定众人平安无事后,这才扭头看向窗边,发现雾气已经散去。
街道上里空荡荡的,没有木慈曾见到的那些尸骸残肢,更没有肆意流淌的鲜血,干净而安宁,就像那些血污都被退去的迷雾一同卷走了,整个村子只是还没完全苏醒过来。
他望见金色的阳光下走来一个年轻的女郎,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眉宇间不再有忧愁痛苦,那张本来布满恐惧的面容上展露出与下半张脸相符的欢畅神情,正轻盈地跑来,如同一头山间的小鹿,奔向村门口,远离这一切黑暗,向光明的地方而去。
是阿真,王才发放她走了?
木慈忍不住直起身体,他贴在窗户上凝视着那个奔跑的身影,不禁流露出了羡慕跟期待的神情来。
这是她生命一则微不足道的插曲,却是这段旅程与王才发人生的终点。
也是他们旅程的终点。
阿真很快就消失在了木慈的视野当中,他的目光渴望地追随着,恨不得一同离开,早一点从这里解脱。
无趣的时光转瞬即逝,接近零点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默默倒数,反倒让时间拖长了脚步,夜空繁星点点,村中的路灯重新亮起柔和的光线。
在二十几个小时后,众人再一次打开房门,慢慢往楼梯下走去,脚步无意间放得轻而无声,像是怕惊动了谁。
倒计时:00日00时03分02秒。
避开被踩塌陷的木板,五人在楼梯口遇到了难关。
血淋淋的长柄斧被横在楼梯上,沉重无比,看起来根本没办法靠蛮力举起来,众人不得不躬身从下面钻过去,就连温如水都强忍着脚上的疼痛一点点挪动过去。
倒是左弦游刃有余,木慈注意到他身体的柔韧性很好,刚刚是直接下腰过去的,对方甚至还冲着他们眨了眨眼睛。
老实说他那个样子走路着实有点渗人,看上去就像是只四肢反转爬行的怪物,比斧头男更恐怖。
1分21秒。
一楼几乎被彻底摧毁了,窗户的玻璃碎片撒得到处都是,家具阻碍着众人前进的道路,只有大门彻底敞开,映照出一地月光。
0分12秒。
木慈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下意识咽了口唾沫,问道:车真的会来吗?
没人回答。
0分01秒。
黑夜的街道上,一辆墨绿色的火车呼啸而至,在众人面前缓缓放慢速度,车厢好似无穷无尽,直到车头都不知道没入黑暗多久后,它终于停下来,打开车门。
车窗是黑色的,又或者是太晚了,夜色没能照亮这块阴影,木慈没能看清,就跟在夏涵身后踏上火车。
车门陡然关闭,等到五人全部上车的时候,车门立刻闭合,车身则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了一下,微微一震,重新开启新旅程。
这震动很轻微,不过木慈还是谨慎地等站稳了才开始观察火车内部。
在外面时,木慈大概看到火车的模样,虽然他并不是铁路迷,但也看得出来这辆火车的风格设计非常特别,车头没有动车的子弹头造型那么狭长,也不像是火车那么宽扁,加上极长的车厢,有点像一条墨绿色的机械巨蟒。
总之,看上去不像是正常的火车。
车厢内的光线很柔和,足够他们看清每个角落,这节车厢的车座并不算多,都是面对面的设计,沙发显然是高档货,漆黑的皮革看上去异常低调,深色的长桌足够宽大,当做办公场所也没有问题。
如果把两张沙发跟一张桌子当做一个火车座,车厢里总共有五排座位,左右各有一个车座;而且每排车座中间都有小小的隔断,或是小书架,或是植物,尽量给予乘客最舒适的感受。
如果说每座分别坐四人,这里最少能容纳四十人,实际上按照宽度来看,两张沙发坐下八个人也不算什么难事,而在两侧座位边都有条细长的凹陷,看上去就好像是特意把中间的过道隔出来。
内部的空间比外面看上去要更大,不过木慈也不能确定,毕竟他没有真正看到火车的全貌。
车厢里除了刚上来的他们,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左边最后一排的青年男子,另一个则是右手边第二排正对着他们在看书的圆脸少年。
上车后温如水的脚就明显好了,快得让人甚至怀疑她之前是不是在演戏,不过谁都不会拿性命来开玩笑,木慈只能归于这辆火车的确有神奇的功效。
温如水很快就走到圆脸少年身边坐下,招呼韩青跟木慈一起。
左弦并没有跟他们一起,毕竟同生共死过一遭,木慈不禁盯着他的身影看了会儿,有心想挽留一二,却被韩青拽到位置上。
靠外的木慈又忍不住看着左弦,发现对方只是找张空桌落座,这时他才明白过来什么叫不喜欢跟温如水和夏涵组队。
左弦虽然也是老乘客,但大家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团队。
要吃点什么?温如水从桌子底下掏出一块平板出来,相当熟练地点完自己那份,又非常自然地问了问身边的圆脸少年,小桑,你要不要也一起吃点?
圆脸少年只是摇摇头,端起眼前的水杯喝了一小口,继续沉溺在书籍当中了。
平板很快传到木慈的手里,他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菜单,倒不是少,反而是太多了,大概是考虑到乘客可能有选择困难症,甚至还有今日推荐跟口味筛选。
木慈按照推荐点了份单人套餐,就将平板递给了身边看上去跃跃欲试的韩青。
最后点完单的夏涵把平板塞回了桌子底下。
这样就好了?韩青有点不知所措,他一直探头探脑在看车厢两边的门,等会会有乘务员来给我们送饭吗?这车上有乘务员吧。不过都这么晚了他们还上班吗?到时候怎么结账?
温如水只是淡淡道:稍安勿躁,用不着结账。
过了大概半分钟左右,车厢端门忽然打开,一辆精致的送餐车顺着轨道滑动过来,准确无误地停在了他们这一桌前,这下木慈总算知道座位边的凹陷是什么用处了。
食物基本上都是单人份的,还有五人份的餐具,大概是温如水刚刚多点了。
每个人都取走了自己那一份,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饿了一整天的几人顾不上说话,专心地开始消灭食物。
尽管这些热食出餐快到让人怀疑,不过色香味俱全,是木慈从没品尝过的美味,他甚至怀疑他们不该是在恐怖片场,而应该是在美食片场。
将盘子放回到餐车上后,木慈留下了甜品跟柠檬水,然后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来:这就是你们说的火车?车上只有你们吗?
他记得左弦曾经提到过车上有一位心理医生跟一名大佬,眼前这个圆脸少年哪个都不像,而那名青年男子看不出情况,车上最起码也该有三个人才对。
他们都下站了,有四个人在一个小时前刚下车。圆脸少年看上去很稚嫩,说话的口吻却很老成,车上只剩下我跟清道夫了,认识一下,我叫罗密桑。
这个名字有点奇怪。
你好。木慈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跟他握了握手,心想那个角落里的青年大概就是清道夫了,我是木慈。
而韩青吃饱喝足后,很快就恢复精神,趴在桌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罗密桑问道:你爸妈是看罗密欧跟朱丽叶的时候给你起的名吗?
罗密桑干脆无视了他,继续翻看起书来。
而温如水则探出身跟那名青年打了个招呼:清道夫,这次活下来的两个新人,你要不要现在认识一下?
清道夫这才缓缓侧过身来,好似纡尊降贵般看了他们一眼,他的年纪不大,长相也很普通,不过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贵气,看上去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只是公子哥又鲜少有他身上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气场。
清道夫。他颔首道,谈吐倒是很斯文。
这么算起来,车上仅剩下的两个人已经全见过面了,木慈还是什么消息都不清楚,他抿一口柠檬水,下意识又确定了一次众人的情况。
这习惯是在福寿村里逃亡的三天里养成的,也因为这个习惯,他差点亲手撕裂林晓莲,还看到了周欣宇惨死的模样。
左弦不见了。
木慈猛然站起身来,刚要喊出声来,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后知后觉地想起,现在是在火车上,他们安全了。
你抽什么风?韩青迷惑不解地仰头看着他。
木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倒是温如水察言观色,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道:太晚了,都累了吧。不管他们两个夜猫子,我先带你们去休息,接下来我们有五天假期,五天之后就看火车怎么安排了,清道夫,我记得你休息到现在快一个月吧?
二十七天。清道夫语气平淡。
温如水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很快点点头道:那明天见。
这次清道夫没做回应,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夜宵。
温如水带着两个新人穿过一个看起来像是简易酒吧的车厢后,就来到了住宿区。
这里的通道同样有两条凹痕,并排着一个个房间,一眼看过去完全看不到头,有些房间的门牌上写着名字,看得出来已经被人选走了。
房间的位置很杂乱,极个别甚至隔开七八个空房间,让人看了心里忍不住一沉,这些空房间的主人是什么下场,根本不必多想。
木慈选了靠近车厢门的三号房,而韩青选了七号房,开门的那一刻,本来空无一字的门牌上浮现出他们两人的姓名。
温如水靠在外头的窗边道:用不着我给你们唱摇篮曲吧,你们自己先摸索,有什么不懂的明天再问我。
她当然只是开个玩笑,说完就离开了。
火车的大小有目共睹,木慈本来已经做好空间逼仄的准备,却没想到房间相当宽敞,甚至可能比旅馆的房间还要更大一些,设计非常简单。
床贴着金属质感的墙壁随意摆放,看上去相当松软,宽度睡两个人也能凑合,边上就是巨大的车窗,空调已经开始运作,将室内温度调整到舒适宜人的程度。
衣柜与电视机是组合设计,正对着床,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摆放着笔记本电脑、平板、手机的书桌。
手机里只有一个通讯软件;而平板就像是之前在餐厅里那样,是拿来选东西的,可以选零食、衣服、家具,甚至还有个模拟家居的软件,供以修改自己的房间风格;电脑上没有网络,却能连接到网页,只是熟悉的网站都打不开,只能通过浏览器上默认的搜索引擎来寻找需求。
卫生间里甚至还有一个浴缸,用雾面玻璃做了隔离,洗手台上摆放着香薰蜡烛,还有一大堆看得木慈眼花缭乱的产品,他最终只是简单冲了个澡,然后穿着浴袍出来研究平板。
车窗程序里可以挑选各种各样的景色,他选择了雨后的城市。
漆黑的车窗一点点亮起,窗外闪烁过熟悉的城市风光,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景色随着速度而变化,雨滴拍打在车窗上的感觉都那么真实,当木慈用手紧紧贴着窗户时,车窗甚至微微泛起了雾气。
可是木慈的心却一点一点冷下去。
这景色很真实,真实到能欺骗人的五感,却同样虚假,因为这是他亲手选择的景象。
他终于明白自己进入了一个天堂般的囚笼,除了自由,什么都能拥有。
木慈打开了电视机,让喧杂吵闹的声音填满整个房间,他并没有兴趣看,只是想有些声音陪伴自己,又将窗外的景色改成了月光下的大海。
波光粼粼的海面轻柔荡漾着,海浪声能随着音量调整,木慈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心中却没有欣赏壮阔景色的激动跟兴奋,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孤独。
就好像身体一瞬间失重,等意识到情况时,已经彻底粉碎了。
提出缸中之脑这个猜想的人,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木慈往后靠去,将身体完全放松在蓬松柔软的枕头上,他侧过脸,望见倒映在车窗上的自己,被起起伏伏的海洋一次次吞没,却从未消散。
良久,他才低语道:我还活着啊。
哲学并不适合木慈,他并没能想那些复杂痛苦的问题太久,意识到自己活下来之后,就很快从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不管这辆火车到底是缸中之脑还是什么真的假的,光是现在体验到的东西已经足够让木慈放松下来,反正都要死,火车上的福利换在平常,哪怕是让木慈不吃不喝打工到死都拿不到,现如今既然已上了贼船,不如多发现好的地方,实在没必要给自己添堵。
木慈很快就调整好心态,接受自己的新人生了。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跟平板订购完健身器材跟一些日常必需品,就去餐厅吃早饭了。
餐厅车厢里格外冷清,只有昨晚有过一面之缘的罗密桑,对方正捧着脸看向车窗,窗外是蜿蜒起伏的雪山,云层微微笼罩着,风景似画,看得人如痴如醉,好似真的在乘坐一趟前往雪山的旅程。
还是一样的平板,一样的小餐车。
木慈搅了搅自己的干贝虾仁粥,看着罗密桑眼前的牛奶,不禁问道:你就喝这个?
我有选择困难症。罗密桑叹了口气,温姐说我多喝牛奶才能长高,我就干脆只点牛奶了。
木慈给他点了一份黄油吐司,罗密桑并没有拒绝,而是默默吃掉了,然后又道:再给我点一份别的吧,我想吃甜的。
木慈:
他于是又给罗密桑点了个烤蜜薯,随口问道:其他人不来吃早饭吗?
罗密桑只是小心地剥着薄若蝉翼的外皮,含含糊糊道:看心情吧,好多人这会儿还没睡醒,你醒得这么早,是做噩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