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经历的多,黛玉瞧着这光景,心里便微微打个突,忙道:“这半日又是铁丝又是火炉的,人也这里那里走动。许是勾到身上,倒带到外头去了。”
平儿想了想,也道:“说不得是我一时混忘了,也是有的。如今外推雪也大,横竖不值什么,等事儿完了再寻罢。”
几句话说罢,众人也就先放过这事,又到了里头地炕屋里。那里早杯盘果菜的摆得齐整,墙上又提了诗题、韵脚、格式。
宝玉湘云两人最是着忙,赶上来看,题目却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李纨又道:“我不大会做事,先起三句罢,然后谁得了谁先联。”
宝钗却摇头:“到底分个次序。”谁知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开出。众人笑了一回,李纨便提笔写了三句,倒也是堂皇正大的开头,正有趣儿。
一时黛玉、湘云、宝玉、宝钗等皆尽联起来,好一通你争我夺,或笑或闹,却也真个文思泉涌。瑞哥儿年幼,诗才有限,但因为素日黛玉教导,却也能抢着联了两句。
后头众人细细评论计较起来,虽以湘云做得最多,却也着实夸赞了他两句。
饶是瑞哥儿向来沉稳的,这时也红了脸,略有些惴惴不能言语的模样儿。宝玉等人瞧着,又觉可怜可爱,又不忍再逗弄,便将话头转开。
李纨又点着宝玉,罚他去折栊翠庵的红梅。众人皆道雅致有趣,宝玉倒也乐为,湘云、黛玉两个却倒了一大杯热酒,劝他吃了再去。
宝玉一时饮尽,自去了。
李纨命人取来一个美女耸肩瓶,贮了水预备插梅花,口里却道:“回来该咏红梅了。”一时商议着,紫鹃在旁看了一回,反倒觉得里头热得有些过了,因到了外头散一散。
谁知才出去,她就见着宝玉远远的过来,后头一片雪景漫漫无际,只有屋檐片片,松枝衰草点点,不由想起旧年看电视红楼梦,临终那一场,宝玉叩拜而去,远山近水,一片茫茫然的光景。
紫鹃忽得心里发冷,一种宿命感油然而生,待得宝玉走近了,她犹自怔怔出神,只道被推了一把,才瞧见宝玉那笑嘻嘻的脸:“你这又是怎么了?”
她勉强回过神来,顿时失去了凑热闹的兴趣,只与旁的小丫头一道,与宝玉去了书蓑笠,又掸了掸斗篷上的落雪,口里道:“眼瞧着这雪下个不停,我正想着要不要打发人告诉一声,让雪雁送两件衣服来。那两个憨吃憨玩的,未必记着这一条儿。”
宝玉道:“值什么,你只管打发人告诉就是。原这里人也多。紧着告诉一声,就赶紧进来,这一冷一热的仔细闹出病来。”
说着,他便往屋里去。紫鹃口里答应,却已是无心进去,只寻了个婆子吩咐两句,便立在那里,将眼前景象又细细赏玩一回,忽见着几个小点儿渐渐往这里来。
略等了等,再看看,却是各人房里的丫鬟添送衣服来。
这几人嘻嘻笑着过来,又问里头的故事,又陆陆续续往里头去,顿时搅了紫鹃的清净,她索性也走了进来,那边红梅诗早已写就。
众人赏玩一回,称赞一番,催着宝玉作诗,正是热闹着紧的时候,忽又有几个小丫头跑进来,道是贾母来了。
听得这话,众人忙迎她进来,彼此说笑闲谈几句,贾母略吃了一点糟鹌鹑,饮了一杯暖酒,闻说是作诗,便笑道:“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儿,正月里大家好玩的。”
众人都答应了。
贾母又坐了半晌,说着这里潮湿不可久坐,方想起惜春那里暖和,又提画儿:“赶年可能有了。”说笑一回,引得众人往惜春那里去坐了坐,且不细说。
只待从里头出去,四周粉妆玉琢,一片晶莹里,忽有个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
贾母喜的点评两句,又瞧见后头转出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一时过来,却是宝玉宝琴两个。宝玉又与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送你们每人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
众人自然称谢,随着贾母回到屋中,待得吃饭毕,忽又薛姨妈过来,原今儿有事,大家越发说得得趣。贾母又特特称赞宝琴雪下折梅,又细问年庚八字并家内境况。
紫鹃从旁看着,正觉无趣,忽听得旁边一声低低的喷嚏,转头看去,却是邢岫烟鼻尖微红,正拿帕子压住了口鼻,低头缩肩微微颤抖。
想来是这一冷一热交加,她又没个斗篷之类避雪的衣裳,虽有棉衣,进出间也不合十分更换,才引得如此。再想到后头这棉衣都得当了去,紫鹃摇了摇头,暗想:也不知她是个什么光景。虽说薛宝琴并非薄命司里的人,薛蝌瞧着也不错,但薛家败落已是定局……
那边薛姨妈正说到宝琴说定了人家等话,贾母听说,倒也没再提什么,只闲话一阵,便彼此散了去。
黛玉、瑞哥并紫鹃一并回去,才进来,就闻到一股梅花暗香。又有春纤笑嘻嘻着上来道:“姑娘,二爷打发人送了一枝红梅花来,好生俊俏。”
三人进去一看,果见桌案上一瓶红梅,正自灼灼。其老茎曲盘,红梅点点,竟不逊色先前宝玉得来的那一枝。
黛玉绕着走了一圈,便笑道:“这一枝好,只搁在这里不妥,竟放到堂前案上罢。”说着,她转头看一看瑞哥儿,见他也颇有些凝神,因笑道:“今儿你也只联了两句诗,未必尽性。偏有新客过来,也不好争持。现成有这么一枝梅花,何不作一首诗来,也是个趣儿。”
瑞哥答应了,自坐在岸边细看,皱眉凝神一回,又吃两口热茶,倒似有些斟酌的意思。
黛玉也不觉如何,只拉着紫鹃进去洗漱一回,左右无人,她便提了平儿镯子那一件:“只怕是有人偷了去。”
“平儿怕也猜着了。”紫鹃并不担心这件事,只道:“后头使人查访查访,也就是了。倒是这四位,姑娘瞧着如何?”
黛玉点评两句,又道:“倒都是好的,可惜不能久留。”
“有缘而来,无缘自散。姑娘从前喜散不喜聚,如今倒似宝二爷了。”紫鹃随口应承,想了想还是提了邢岫烟的事:“着实可怜。”
黛玉道:“我也瞧见了,只衣裳倒也罢了,原也不值什么,单单送她一个,又是衣裳的,未必合适。二姐姐屋里司棋那几个,也不是好性的。一时说起来,倒与她没脸儿了。”
口里这么说,她心里却着实想了一阵,才道:“只看她性子,倒也沉静温厚,寻个空挡悄悄送去,倒也罢了。”
紫鹃想了想,道:“既如此,我答应了平儿,且要劝劝二奶奶。下晌得空,正要过去的,竟托她的名儿,送两身衣裳也罢。”
“也好。”黛玉道:“不要拿官中得的,去岁的那件羽毛缎斗篷,再添上今年那两身冬装,这都是我没穿过的,送她倒也合宜。”
两人商议定了,又絮絮说了半晌话,出去瞧了一回瑞哥儿,这才各自散了。
黛玉自去里屋睡觉,紫鹃却往凤姐那里去了。
凤姐正自歪在床头,身上盖着纱被,逗弄着大姐儿。见她过来,便笑道:“今儿好闹了一场,不去歇着,怎么反到我这里来了?”
紫鹃与她惯熟了,一面笑着接过小红递过来的茶盏,谢了一句,一面又与凤姐道:“正是我们姑娘有事儿,要求二奶奶呢。”
“这倒奇了。”凤姐接过平儿端来的建莲子枣儿汤,略吃了两口,就搁在一边:“如今我也不管事了,你们姑娘有事儿,不告诉老太太、太太,倒还求我来?”
说话间,平儿早使了个眼色,打发小红等人下去。这里凤姐一停,她便接道:“难道是什么不好张口的?”
紫鹃便将邢岫烟一件事道来。
凤姐一停这话,便是会意。黛玉与邢岫烟,到底隔了几层关系,特地送衣裳过去。一则似乎有些小瞧了人,二来也显得突兀。她却不同,好歹邢夫人是婆母,做媳妇儿的关照一二,倒也是常情。
只是……
“林妹妹也忒小瞧了人。”凤姐笑道:“我当什么大事,不过几件衣裳罢了。哪里用得着她费心送来,我这里自然有好的。也是这几日我不管事了,倒没留心到这些。原也该添补添补的,赶明儿我说与太太,官中的份例,各处都要送一份的。”
紫鹃却道:“奶奶只管送奶奶的,我们姑娘也只管送我们的,各人有各人的心意。只有个名头也罢了。”
见她这么说,凤姐原不将两件衣裳放在眼里的,便也点头:“罢了。你既这么说,等会子我打发去取就是。”
如此说定,紫鹃便又说些闲话,不过是与先前一般,或劝其将养,或挑一两个故事点出阴司报应,或夸赞夸赞大姐儿,絮絮说了半日,这才散了去。
当日再无旁话。
及等翌日天晴,大雪皆尽化了。宝玉原告假两日,正自歇息,忽听得小厮前来报信,道是他那塾师张诚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