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季桓向闻阙呈交了一份足以定季慎之死罪的铁证。
那是季慎之的亲笔手札,记录了他从官以来所有徇私枉法的名目细帐,牵连者众,内容触目惊心。
闻阙亲至廷尉狱,与季慎之对质。季慎之对这份手札供认不讳,但拒绝接受除此之外的任何罪名。
该是他的,他认;不是他的,他抵死不从。
这位名节已毁的御史大夫,仍然坚守了最后的骨气。
即便他的骨气,在许多人眼中是充满讽刺意味的笑话。
季慎之问闻阙:“在你看来,我是笑话么?”
阴暗沉闷的牢狱中,闻阙语声淡淡:“季大人的傲骨,若是用在正途上,多熬一熬,忍一忍,也能成为受人景仰的孤臣。”
季慎之:“我不愿做孤臣。”
他是季氏旁支庶子,从小吃尽苦楚。从仵作熬到御史大夫,怎能完全不受诱惑,不失初心。
他道:“闻子鸠,你又如何呢?我这双眼睛看过太多人,唯独在你身上揪不到大错。人无完人,你走到这个位置,不可能没有问题,只可能是装得太好。你且想想,自己这清正纯粹的名声,能保持多久?他日跌落泥淖,能否得我半分体面?”
闻阙静静听完质问,回答:“子鸠不在乎声誉。”
他为季慎之留了一盏豆黄油灯。
窃印案轰轰烈烈闹了半个夏天,于暮夏结案,天子下诏严加惩处,判季慎之炮烙之刑,震慑群臣。涉案的众多官吏,有二十余人处斩,叁十余人贬谪流放。其余责罚不予赘述。
兰台廷尉府等处严加整顿,大批撤换,调进许多寒门士子。王侯士族再次被削弱,处处可见新鲜面孔。此事施行不易,太子中途病倒,全靠闻阙扛住各处压力,一夜夜地熬,宵衣旰食步履维艰,最终平定一切。
代价是他树敌愈多,在朝中步步凶险。
而由于闻阙的干预,窃印案收尾较之前世更快,更利落狠绝。季桓的告亲之举,官署的大力整顿,极大程度吸引了群臣百姓的注意,至于在窃印案中焕发光彩的宿成玉,反倒不怎么显眼了。
人们提起宿成玉来,便道此人有闻相之风,但行事略显冒进偏执,且有一颗狠绝的心。
毕竟,被宿成玉弄进牢狱的犯人,没几个完整活着的。而被处以炮烙之刑的季慎之,曾是宿成玉挚友的父亲啊。
***
季慎之行刑当天,季桓罔顾母亲阻拦,坚持赶赴刑场,清清楚楚看完全程。
现场之惨烈无人不胆寒,但季桓始终神色僵然。
父亲的手札几乎没有提及同族,季桓的行为则是得到了天子的嘉奖。当今这位圣人似乎格外喜欢大义灭亲之举,因而允许季桓继续留任兰台,且不再追究季家过错。
入秋第一场雨,寒凉刺骨。
许久不曾约见姜晏的季桓,反常地邀请她来私园会面。
姜晏早有不详预感。她一直见不到他,对他的躲避态度纳罕不已。
如今走进秋风阵阵的凉亭,看到面色苍白笑容散漫的季桓,脊背猛地窜起寒意。
季桓很随意地倚坐朱栏,贵重衣袍被风雨打湿大半,绣着翠竹的袍摆淋淋漓漓滴水。桃花眼微微眯起,挑着冷漠的光。骨节修长的左手捏着麈尾,手背青筋隐隐鼓起。
姜晏收伞,冰凉雨水溅落一地。
“季桓。”此时此刻,她也叫不出亲昵的称呼,“你还好么?”
季桓敷衍应声,沾着湿气的麈尾点在姜晏娇嫩眼睑,缓缓向下滑过嘴唇,留下一道轻浅水痕。
瞧着便像流了泪。
“晏晏。”
季桓笑起来,轻声细语,“你现在愿意与我成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