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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历史 > 帝台艳宦 > 帝台艳宦 第16节
  “奴婢以为……”戚卓容道,“陛下是有什么谋划在后,这只是个铺垫。”
  “想多了。”小皇帝道,“只有你们才会总想着瞻前顾后,朕可是皇帝,当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朕才八岁,再怎么样也不会有人想到是朕指使的!哈!”
  戚卓容:“……”
  第16章 她也算是宫中混得有头有……
  “他们并不图什么。”陈敬幽幽道,“他们只是在挑衅我,挑衅陈家,挑衅世族。”
  “挑衅?于他们又有何好处?”太后揉了揉额角,“从前寒门行事大多谨慎,不是这种风格。”
  “不为好处,只求痛快。”陈敬冷笑,“寒门处处受制于世家,早已有反击之心。自古‘言官不可杀’,如今赵朴被下了狱,虽事出有因,非因言获罪,但民间风评犹在,又身负探花之名,在那些寒门士子中很有声望。连他都要被砍头了,寒门可不就急了?干脆连面子也不装了,尽用些下作手段恶心世家。”
  太后怫然:“是那赵朴太不知好歹,分明知道奏折都过内阁与我手,还尽写些弹劾陈家的折子,一次两次便也罢了,毕竟这帮言官越是打压越是嚣张。结果不理他他还更来劲,三番五次,从庶支弹劾到嫡支,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不成?”
  陈敬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看见弹劾的折子早已不会轻易动怒。只有他这女儿,初从后宫踏入前朝,尝到一点权力的滋味,还没学会克制自己的脾气,就被赵朴弄得忍无可忍,不由分说找了个由头要杀他。
  若此事换做是陈敬,他不会这样轻易动赵朴。但女儿毕竟当了十几年的皇后,却从未得到过先皇的垂爱,瞧着也有些可怜,好不容易熬成了太后,还被赵朴以“自古只闻垂帘听政,不闻垂帘议政”给骂进了奏折,委屈了她这么多年,总得出口恶气。再者说,如今皇帝年幼,陈家可谓是大权独揽也不为过,赵朴分明就是故意踩在世家头上撒泼,那给他点教训也未尝不可。
  然,这赵朴就跟个石头一样,为人又冷又硬,冥顽不化,更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想挑他的错处都挑不出来。最后陈家终于以厌胜之名把他下了狱,不成想这赵朴在狱中也不以为意,知道自己在民间地位特殊,每天不是在狱中吟诗作对,就是背诵古人的文章借古讽今,终于是彻底惹怒了陈敬,决心杀鸡儆猴,省得这帮言官真以为天下没人敢治他们。
  如他所想,崔太妃的死讯传入牢房,赵朴终于消停了下来。
  陈敬不欲再与女儿多说这个话题,转而道:“陛下近来如何?”
  “一切如故。”太后道,“与那姓戚的小太监玩得很好,做功课草草了事,时不时就挨秦太傅的骂。”
  提到秦太傅,陈敬便忽然想了起来,今日早朝上蹿下跳得最厉害的那几个官员,都曾是秦太傅的门生。他不由眉头皱了皱。但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秦太傅是三朝元老,学识广博,门下学子不计其数,无论是寒门亦或世族都大有人在。就连如今依附陈家的一些小官,也都曾是秦太傅的门生。
  “你在宫里也盯着些。”陈敬道,“寒门行事风格大改,必然是有人主导,保不齐便在宫里有眼线。崔太妃身边服侍过的宫人,也都一并处理了。”
  “知道了,父亲。”
  父亲看上去并不急躁,这令太后心中稍安。送走父亲后,柏翠来报:“娘娘,崔太妃宫里的遗物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奴婢都检查过,并无什么机关或特殊记号,大多是年节时宫司里统一按品级分配的物事。”顿了顿又道,“唯有一物,奴婢想着还是给娘娘带来瞧一眼。”
  她从袖中摸出一支光洁莹润的白玉簪,这白玉簪造型并无特别,唯有簪身上刻有几行小字,相熟的人一眼便可看出是先帝亲笔。
  “絮不沾泥心已老,任他风蝶笑东风。”*
  太后目光一凝,伸出手刚想抚摸一下,却又如触了火般缩了回去,撇开视线道:“瞧过了又如何,总归不是我的东西。你处理了便是。”
  “娘娘,”柏翠低声道,“这是先帝御赐,奴婢怎可擅自处理。”
  “那便叫工匠把它给磨成粉,撒进崔氏的棺材里!”太后立刻起身道,“我困了,扶我去歇息罢。”
  -
  但太后并没能安心歇上几天。
  因为出了一件大事。
  一开始,只是京城外的官道上发生了一桩普通的抢劫案,好巧不巧,被抢的正是一户侯爵家省亲归京的妻女,人虽没事,但财产损失不少,侯爷大怒,要求彻查,结果根据面貌体态一查才发现,实施抢劫的竟不是汉人,更像是伪装成汉人的瓦剌人。
  京畿重地,岂能由瓦剌人踏足!还于官道公然抢劫皇亲国戚,真是岂有此理!
  京师震动,牵涉部门惶惶不可终日,城内及周边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出瓦剌人的踪迹,反倒是有百姓想起来,曾于宵禁之时,在窗边看到有遮面人匆匆路过,翻墙上了隔壁家的院子,不见了踪影。当时没有多想,因为京城内确实偶尔会有江湖客无视朝廷规矩,四处乱逛,可如今看了布告,才惊觉说不定是夜潜的瓦剌人。
  再一问,这百姓隔壁的隔壁,住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朴赵御史。事发时间,也就是在那赌徒偷了赵御史家的前两日。很快,又有百姓报案,在一些水道周围发现奇怪的文字,经鸿胪寺官员鉴定,确是瓦剌文不假,是诅咒大绍的意思,吓得众人赶紧敲碎了那里的石头,运走重建。
  与此同时,京中权贵私下里还悄悄流传着一桩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听说不知是哪家府上的管家在整理仓库时,于角落中发现了一个扎满细针的布偶人,这次更要了命,那布偶人上面写着的竟是如今皇帝的名讳,家主得知后根本不敢上报,直接亲手把它烧成了灰。权贵们一边悄悄同情着这位倒霉的大人,一边紧张地吩咐自家迅速排查每个角落,防止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如此一来,赵朴的厌胜嫌疑便勉强洗清。
  谁能想到,最初只是查个再普通不过的抢劫案,然后就变成了危机四伏的细作案,最后这细作案查着查着,反倒把赵朴案给查清了?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太过顺理成章,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了一把,陈家甚至来不及查到源头,事情就已经被颠倒成了这幅样子。
  群臣不断上奏,百姓呼声激烈,重压之下,太后与内阁被迫点了头,允了赵朴无罪释放。只是这样一来,赵朴也彻底心灰意冷,出狱没几日便递了辞呈,挂冠卸职。
  赵朴此举当然也同样令民间与士子对朝廷感到心寒——连一向刚直不阿的赵御史都蒙此大难,再难为这样的朝廷效忠,那更加人微言轻的他们,又还能抱什么希望呢?
  此事牵涉太后,太后与陈家不便出面,只能由小皇帝亲自派人,前往赵朴家中安抚慰问。刘钧也是被赵朴骂得狗血淋头过的人,自然更不能出面,这个差事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戚卓容头上。
  这是戚卓容入宫以来,第一次出宫。
  上一次行在京城街道上,还是从行宫扶灵回来,她走在车驾边,看着空空荡荡被清扫过的街道,满心茫然。而这一次,京城街道人流如潮,她也算是宫中混得有头有脸的人物了,绝大多数宫人见了她都得尊敬地行个礼,道一声“戚公公好”,她也不必再车驾边徒步,自有一辆小马车载着她辘辘驶向赵朴的小院子,甚至车驾边还有几名禁卫相随。
  马车在赵朴家门口停下,赶车的小太监跳下车,自然而然地在车边跪下,躬起瘦削的脊背来,喊道:“请公公下车。”
  戚卓容撩起帘子,见是这副架势,不由眉头一跳。她上车的时候还是自己直接扶着车辕上来的,怎么现在……
  稍一回忆,她才想起当时好像确实是有个小太监在旁边想做什么,欲言又止来着。
  她左右看了两眼,也没看到有别的凳子可以踩,但她还身揣圣旨,两边还有禁卫看着,直接跳下去似乎有失仪之嫌。她迟疑了一瞬,还是踩上了小太监的背。
  小太监低着头,只觉得人影从地面上一晃而过,背上似落了一只鸟一样,又轻又痒地拂过。等他疑惑地抬起头时,戚卓容早已经走到了赵朴的院子里。
  小太监不明所以地直起身子,困惑地挠了挠脑袋。
  戚公公怎地这样轻?就好像从他身上飘过去似的。
  戚卓容站在赵朴的院子里,一边从怀中取出圣旨,一边在心里懊恼:最近吃得多动得少,人在宫里都养废了,如今竟连轻功都差成了这个样子,踩个纹丝不动的人竟然还能把背上的衣服踩出褶来,这样下去可不行,万一哪天又出了亲王造反一类的事情,她连跑都跑不出去。
  “请问,赵御史赵大人可在?”她清了清嗓子,朗声喊道。
  过了一会儿,从屋内走出一个人来。素衣长衫蓄髯,脸色本来就差,看到一行人的打扮,脸色就更差了。“我已辞官,不是什么御史大人。”赵朴背着手,冷冷道。
  “大人的辞呈都察院尚未批复,眼下仍是监察御史。”戚卓容微笑道,缓缓展开手里的圣旨,“都察院监察御史赵朴接旨。”
  赵朴眼底有恼意,却还是不得不撩袍跪了下去,咬牙道:“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积善醇朴,可尚其风。身居言路,拔葵去织。赵卿衔冤负屈,受无妄之灾,险蹈节死义,朕深以为愧。幸得昭雪,兹特赐白银千两,云锦十,洒金五色绢五十,墨二十,褒嘉忠廉,以昭朕意。”
  赵朴沉默片刻,才道:“臣,领旨谢恩。”
  已有人抬了赏赐进屋,戚卓容尚未开口,赵朴便面无表情道:“臣感念陛下好意,然这些赏赐非臣应得,臣断不会收。况且臣已辞官,只等批文下来,就携亲人离京还乡,路上带着这许多身外之物,只会徒增烦忧。还望公公将这些原封带回,向陛下禀明臣的意思。”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戚卓容便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再把东西搬出去。
  赵朴道:“公公既已宣完了旨,恕朴不留客,还请速速回宫罢。”
  说罢,甚至不等她回答,就拂袖转身,将屋门一关,留下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觑。
  戚卓容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接受赵朴的诘问,不曾想他似乎是去意已决,对朝廷再无半分兴趣,竟连她是谁也不问一句。她默然片刻,拢袖道:“咱们走罢。”
  第17章 只可惜我不是来杀你的。……
  赵朴离京那日,有不少昔日同僚相送。虽然他这个人性情孤僻,不爱交际,但都察院中众人看他如此际遇,也不免心生戚戚,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众人于城外角亭中相送,几杯薄酒下肚,便有人道:“赵兄此去,打算做什么?”
  赵朴道:“好歹还有几分才名,当当先生,写写文章,也不至于把自己饿死。崔太妃已葬入皇陵,陛下也开恩将她的一些遗物发还于我长姐,还擢了我姐夫的官职——只是陈家与刘钧一日不倒,我便一日不愿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同僚忙道:“赵兄慎言!”
  赵朴不屑道:“我都已这样,慎言与否又有何用?若他们有种,在我回乡路上动手便是。”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赵兄怎的还是如此不知变通?”有人劝道,“厌胜一案虽是无妄之灾,可大家都知道其实是因你上奏弹劾而起。陛下如今羽翼未丰,你与陈家硬碰硬,有何好处呢?你现在是出来了,可赔进去一个太妃外甥女,你自己不介意性命,又可曾考虑过你姐姐姐夫的性命?难道非把自己变成孤家寡人才高兴么?”
  赵朴唇角绷成一线,握着酒杯沉默下去。
  “赵兄或许觉得在职一日,便该行在职之事,可这世上哪有这么简单呢?”同僚道,“我等碌碌无为,赵兄恐怕心里看不上我等,可我等皆出身寒门科举入仕,哪个不曾有过一腔热血?只是万事不可一蹴而就,忍耐一时,才能为将来做打算。”
  赵朴道:“岑兄言重了,我从未看不上诸位。我知诸位有父母有家室,顾虑甚多,不似朴这般一身轻松,但官场上总得有人出来说话,那朴便出来当这个出头鸟。只是不曾想到,我那外甥女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这次却……唉!也是我对不起长姐一家。”
  有人打圆场道:“往事已去,不必再议。赵兄现在恢复白身,得了自由,只有我等还在苦熬。那作乱的瓦剌人迟迟抓不住,太后已降了好几位大人的职——世家的倒是一个没降,不就是看这次没在赵兄身上讨到便宜,因此才另找人开刀的么?依我看,若真有瓦剌人出没,那皇城防卫只会更加严苛,可诸位大人上朝之时,有见到防卫变化么?”
  “唉,唉,说让赵兄慎言,现在又轮到王兄慎言了。这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不必拿出来说。”
  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句:“等陛下长大……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席上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角亭外皆是平地,只有一层短短的草茸,藏不住人。方圆半里地内,除了他们角亭中几个人,只有一辆陈旧骡车,一匹骡子正在低头啃草。
  “此去一别,不知未来还是否会再相见,山高水远,赵兄珍重。”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赵朴感慨道:“谢诸位相送。朴自知性情有缺,今日诸位却能不计前嫌前来相送,朴感念在心。这大绍的江山,往后还得靠诸位了。”
  “岂敢岂敢!赵兄这话未免也太夸张,我等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混个日子罢了。”
  赵朴起身,拱了拱手:“朴先走一步,诸位请留步。”
  看着赵朴坐上骡车,赶着那骡子慢慢驶远后,才有人摇头唏嘘:“方才赵兄在,我也不好意思多谈政事。诸位大人,自先帝逝后,朝廷上陈氏一家独大,后宫中刘钧一手遮天,恐怕还政于陛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可我们又能如何呢?为今之计,只有寄托于秦太傅了……”
  “秦太傅已年逾古稀,而陛下才八岁,不是我冒犯,实在是秦太傅年纪大了,就算现在身体硬朗,但难保以后……只怕是有心无力。”
  “此次能靠秦太傅出力,勉强将赵兄救了出来,但结果诸位也看到了,赵兄是救出来了,但同时也有另外几位大人倒了霉。咱们不能把希望全寄托于秦太傅啊。”
  “但你我官位低微,除了上上奏折动动嘴皮子,连查案的权力都没有,又能如何?唉,朝中世家盘踞,实权都在勋贵手中。就像赵兄,这些年弹劾刘钧的次数够多了罢,也不是没有证据,但每次都只是被不痛不痒地小惩一把,他仗着身后是太后和陈家撑腰,利益盘根错节,连先帝都无可奈何!别说我等,即便是整个寒门,能说得上话的也不多。陛下身边被世家包围,哪日若是连秦太傅都……唉,唉!”
  众人越说越觉得无望,竟对赵朴都生出了一丝羡慕之意,他现在倒是走人了,再也不用操心这烦心事!
  “我着实想不通,陈氏便也罢了,在朝中多年,又是世家之首,不是那么能轻易对付的。可刘钧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这世上能人异士何其多也,怎么就没有人敢直接将他杀之而后快?陈家再想培养一个,也是需要时间的。”
  “你为官尚浅,不知那刘钧有多么谨慎。据说他连吃进去的茶水都要验毒,每月定期有太医看诊,若是出宫办事,还有侍卫相随清道,不是那么容易动手的。”说话的官员叹了口气,“不过阉人年纪只要稍微一上去,便容易病痛缠身,没几个长命的。你看那刘钧不是已经急急在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了么?”
  “哦?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陛下跟前最新的红人,那位在定州行宫救驾有功的小太监呗。不过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说是他与刘钧走得近。但是你们想想,一个在宫中没有根基的小太监,刘钧难道会让他白白得陛下青眼?当然是要收为己用了。”
  众人这么一听更觉沮丧,前途仿佛也更加灰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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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朴赶着骡车行驶在官道上。骡车很陈旧,一块方形的板材,上面搭个简陋的车棚,里面装些包袱行李,如遇下雨或烈日,还可进去避一避。
  尚未出夏,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
  他此次回乡,期间有近五百里路,怎么也得走上好几天。他不知回乡后会是什么遭遇,当初高中探花之时,也是春风得意,传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他的名字,而如今做了几年京官,不仅没能衣锦还乡,甚至还略显潦倒,也不知乡亲会以何眼光看待他。其实他并不是太在意旁人的眼光,只是免不了会成为乡亲口中的谈资,再免不了扯上自己逝去的父母,这就令他有些怏怏。
  但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唯一对不起的,也就只是外甥女。她当年被先帝看中入宫为妃,他特意还与姐姐一家划清了界限,没想到他这外甥女竟如此重情重义,为了他这个舅舅赔进去一条性命。他当官时,没给家中带来任何荫蔽与好处,也亏得陛下有心——多半是秦太傅在旁提点——擢了他姐夫的官职,才让他不至于太过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