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养她一场,把她当女儿,也把她当儿媳。那些年里,镇上的这些小媳妇谁不羡慕她?
既得夫君疼爱,也得婆婆怜惜,从来都不用干活。生了个闺女,也没有被人嫌弃,结果……掉进了福窝却不知惜福。
活该!
倒是有不少人因此提出要和严家结亲。
如今的严家已今非昔比,买下的那几亩荒地上,庄稼郁郁葱葱,今年风调雨顺,眼瞅着就丰收了。
那么多的地,且种子选得好。严家真正成了富农。
当年的秋日,柳纭娘挺忙的。她请了人,做起了糖坊。
之前她有特意学过,还炼出了白如霜雪一般的糖,送到了衙门后,大人立刻就派人送往京城。
于当下来说,有这种晶莹如霜雪的一般的糖出来,证明皇上得天庇佑,是明君之相。
县城里少有命案,周六娘行刑的那日,天空下起了秋雨,冷风一吹,像是凉进了人的骨头缝中。
周六娘被运到菜市口,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她穿得太少,只觉得浑身从里到外凉了个透,所有人都在嘲讽谩骂。刽子手的刀还没扬起,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早知道会受这么大的屈辱,还不如自己在牢中寻死。想归想,如果让她真死,她大概又舍不得。
跪在菜市口,周六娘看着面前陌生的人潮,里面的人她都不认识。恍惚间,她又想起自己早已没了亲人。
不,曾经是有的。
她和严家母子相依为命,她甚至还有个女儿。可这一切,都被她弄丢了。
想到此,她心底里又悔又恨。
边上同一日行刑的孙四富有人相送,刚跪下不久。他的几个孩子就拎着食盒冲上前。
食盒中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一小盘肉和小壶酒。孙四富跪在地上看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只觉得满心悔恨:“若是能重来,我绝对不和这个女人纠缠!”
他是懒,是不爱干活,是爱贪小便宜。但从来都没想过要人性命。
听到连他也嫌弃自己,周六娘忍不住笑了,她先是笑出了声,后来就哈哈大笑,笑出了满脸眼泪。
汲汲营营算计半生,最后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眼角有泪,睫毛濡湿,一片朦胧里,看到有个熟悉的纤细身影缓缓靠近。她眨了眨眼,确定没看错,那就是养了自己多年的养母,也是她夫君的亲娘,还是彩云的祖母。
“娘,你来看我吗?”
到了此刻,周六娘已不敢再怨,只希望有人能送自己一程。她迫切的想要证明,不是所有人都厌恶自己,哪怕严家恨她,也还是会念着她的好。
对上她期待的眼,柳纭娘笑了笑:“我来看你怎么死。”
周六娘眼中的期待尽去:“你……”
柳纭娘侧头看向边上的孙四富:“你二人瞒着众人暗中来往,一起算计着我严家母子的性命和家财,可见感情之深。不能白头偕老,但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算全了这段缘分。祝你二人下辈子相伴一生。”
周六娘:“……”谁要跟她下辈子?
孙四富一开始对周六娘确实有几分感情,认为她那么年轻跟了自己,一定是爱自己至深。结果,后来的几番纠缠,让他明白这个女人压根就没有心。
他被她拖累得英年早逝,在这菜市口身首分离,连全尸都留不得,妻子也入了大狱,几个孩子名声肯定也要受牵连……几乎是妻离子散,离家破人亡也不远了。
这样的情形下,让他和这女人有下辈子,他宁愿去死!
“周六娘,你害我一生,别让我再碰见你。”
周六娘此人,将来都是她嫌弃别人,哪里容得了别人嫌弃她,当即怒斥:“你害我一生,要不是你……”
这些日子里,两人之间的情分早已不在,都对对方满腹怨气。但二人在大牢中分开关押,连面都没见着。这还是几个月以来第一回见面,孙四富是彻底厌恶了她:“装得自己多清白,没有我,你同样要对他们母子下手。如果和你暗中来往的是别的男人,同样也要被你牵连。是我倒霉,是我眼瞎,碰上了你这个女人……”
周六娘自然是不服气的,当即就吼了回去。
恰在此时,监刑的大人扬声道:“时辰已到。”
二人恍若未闻,继续互相谩骂。
柳纭娘往后退了几步。
刽子手大刀高高扬起,血光飞溅中,两颗人头落地。
边上传出了嚎啕声,是孙四富的那几个孩子。
柳纭娘转身离去。
那几个孩子对她生了怨气,但是,也是绝对不敢报复的。
此事落幕,柳纭娘一心扑在了生意上,在冬日来临之际,京城那边有消息传来。言皇上看到霜糖后,龙颜大悦,令当地官员多炼,日后就是贡品,每年交三十斤。
知县大人早在送糖之前,就已经找柳纭娘打听过,蔗糖每年能炼多少。
柳纭娘说了,只要有足够的糖杆,能有百斤。
大人不好实话实说,万一炼不出来,那可就是欺君之罪。因此,他说能炼三十斤。
当年的冬日,柳纭娘又拿到了两座荒山的地契,几乎请了半个县城的人来开荒和榨糖。一开始得事事过问,她自然是忙不过来的。严实也忙得不可开交。
周六娘行刑,他甚至没来得及低落,等他忙完,已经是第二年的春日。
也是这个时候,他看中了另外一个善良的姑娘,柳纭娘看过后,觉得那姑娘不错,便给二人筹备了婚事。
彩云大概是听了干活的人嚼舌根,不太喜欢后娘,不过,严实媳妇耐心极好,很是哄了一段,没多久,一家三口甜甜蜜蜜。
过了好几年,彩云都九岁了,严实媳妇才生了孩子。
在这期间,柳纭娘从来都不催促。严实夫妻有自己的打算,想晚点生孩子,对此很是感激,待她也愈发恭敬。
彩云长大了,也懂事了,很是照顾弟弟妹妹。长大后的她很乐观,未语先笑,并未受生母的影响,也学会了做生意,十三岁就自己开了铺子,选的夫君和她两情相悦。夫妻俩凭着自己将生意越做越大。
不过,她最喜欢的人还是祖母,每月都会抽空回来探望。
柳纭娘临终之前,已为人母的彩云趴在榻前,哭得泣不成声。
长大后的她知道,如果没有祖母,她绝对没有如今的好日子,不会这样开朗爱笑,也遇不到两情相悦的夫君。兴许藏在哪个阴暗的角落,被人指指点点,阴郁地过完一生。
162. 太后婆婆 一 七窍都有黑色血……
七窍都有黑色血迹流出的苗青鸟站在原地, 一脸恍然:“我就说她那心肠怎么那么狠,原来是外头有人了。我对她那么好……”她自小待人以诚,从来没有怀疑过儿媳会对自己下狠手。唇边勾起一抹讽笑:“不知足啊, 当年就不该接她回来。”
她在乡下长大,年近四十横死,许多规矩都不会。冲着柳纭娘深深一鞠躬:“多谢。彩云那丫头长得像阿实, 应该是我严家血脉。我还想着周六娘走了, 她大概会左了性子, 与阿实生疏。没想到阿实媳妇那般善解人意, 挺好的。”
她再次谢过,缓缓消散在原地。
*
柳纭娘睁眼, 入目一片金碧辉煌, 隐约能闻到佛寺独有的檀香。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大殿前, 廊下三五步就有下人候着,她自己着一身宝蓝色的华服,裙摆逶迤在地,绣工华美, 边上有个丫鬟微微弓着身子,正捧着她一只手。
那只手纤细白皙, 隐约能闻到绵绵密密的香气,拇指上有个玲珑剔透的扳指, 手腕上戴着同色的玉镯。她微微一偏头, 隐约看得到颊边金玉步摇流苏摇晃, 身后跟着一大群随从。
“太后娘娘?”
柳纭娘:“……”得, 这一回好像不用饿肚子了。
她扶着头:“头晕。”
“快,进撵!”身边一片鸡飞狗跳,柳纭娘被人扶进了撵中。
原身顾玲珑, 出身京城百年世家,她是家中长女,生下来就被寄予厚望。长到十六岁,嫁给了襄王做侧妃,后襄王一路顺遂,登基为帝。她也成为了皇后之下的第一人。
她和襄王少时恩爱,顾家对襄王帮助良多。等到后宫美人多了,渐渐地也生出了龃龉,不过,顾玲珑的父亲已是内阁首辅,朝堂上门生众多,顾家甚至还压过了皇后的母家宁国侯府。皇后多年无子,只得一个女儿,在顾玲珑面前,也得避其锋芒。
顾玲珑在后宫如鱼得水,她膝下的皇子是襄王长子,加上顾家相携,虽有些波折,也顺利登基为帝。
今年,已经是皇上登基的第三个年头。
后宫有两宫太后,先皇后只得长公主,为避其锋芒,借口礼佛避居后宫。皇上孝顺,斥巨资造了一座佛寺,将其好好供着。
百姓之家是媳妇熬成婆,这话在皇家也适用,只要能做太后,那就是天下第一尊贵的女子,无人敢不敬,基本能安享晚年。
尤其云国近几年风调雨顺,又遇上几任明君,百姓安居乐业,各地官员得力,朝堂上风气端肃廉洁。云国上下都挺敬重皇室之人。
本来顾玲珑也以为自己此生无忧,可不知怎么回事,儿子对她的误会越来越深,甚至是不再约束宫人,饶是有人对她还敬,皇上都是轻轻放下。
久而久之,顾太后在宫里就成了个摆设。
不记得她生辰,把她放在众嫔妃之后,送来的东西甚至还不如身边宠妃,连内六宫的宫人都多加怠慢……顾玲珑找儿子谈过心,还是不知缘由,那是自己亲生儿子,她还能与之计较不成?
先帝后宫嫔妃众多,顾玲珑占了家世的便宜,得先帝重视,却也因此成了众人的眼中钉。为了保全母子俩,她当真是煞费苦心。儿子登基之后变成这样,顾玲珑有些想不开。
可后来,皇上夺了她太后的封号,还将其打入冷宫,言其德行不足以母仪天下。甚至在她临终之时,令其不许葬入皇陵,随便找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安葬,连太庙中,都没有她的牌位。
堂堂太后,最后却连皇陵都不得入,太庙不得享。顾玲珑自然是满腹怨气。
她生来尊贵,做了后妃,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最后却被儿子摆了一道,她想不通。
在她看来,自己儿子没错,有错的是那些在他们母子之间下蛆的人。
“太后娘娘,沈太医到了。”
柳纭娘眼眸中划过一抹厉色:“本宫好多了,让沈太医回去。”
方才来时,顾玲珑正打算去见杨太后,两人那些年互相戒备,后来先帝不在了,两人还处出了几分感情来。
“您还要去见那位么?”
柳纭娘有些头晕:“不了,回宫吧!”
太后身子不适,消息一传出,后宫众人都动了,许多太妃前来探望,柳纭娘把人挡在了外头。
小半个时辰后,连皇后都到了。
皇后出身不高,顾玲珑觉得自己儿子千好万好,可那时先帝对她颇为忌惮,如果再配高官之女,先帝大概也容不得他们母子。
因此,顾玲珑给儿子选了清贵之家出身的女子汪氏,父兄都是名声在外的读书人,在朝堂上官位不高,也并不得先帝重用。
哪怕后来她做了皇后,皇上也没有重用她的家人。
现在的皇后,就和那边寺庙中的杨太后一般,身在高位,却被底下的嫔妃盖得风光不在。
“请进来。”
汪氏身形清瘦,被一身华服遮得愈发纤细,进门后,恭敬请安:“母后,听说您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柳纭娘侧头看她,见她眉眼间满是愁苦之色,毫无年轻人该有的勃勃生机,道:“我看你比我还像病人。怎么,皇上苛待你了?”
汪氏吓了一跳,急忙道:“没!”
柳纭娘皱了皱眉:“那你苦什么?”
“儿臣没有。”汪氏扯出一抹笑,却更像是在哭。
这姑娘大概是书读多了,有些死板。不太会说好听话,心思也重,顾玲珑身在高位多年,向来都是别人敬着她,何时俯身劝过晚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