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四郎朝他靠近了一步,然后附耳低声问:回家看过吗?
方啼霜点了点头:舅母他们不在家里,我和阿舅与二姐说了些话,骗他们说我现在住在仙宫里,是叫仙君给领去做侍童了。
曹四郎顿了顿,然后说:挺好的。
霜儿死而复生的事,说来复杂又荒谬,倒不如编个漂亮点的谎话,无论他们信或不信,也能让家里亲人放宽心些,心里好歹有个安慰。
两人一路聊到了猛虎堂,方啼霜把外头买来的零嘴点心给婉儿他们分了,猫舍里只有婉儿清楚他的身份,其余的宫人譬如泽欢,则只知道他是上回把乳牙弄丢了的那位。
谢小主子的赏,泽欢奉承地笑道,小主子上元安康。
末了他又多嘴问了一句:主子今儿怎么得空来赏咱们了?旁的乳牙也已换下了吗?需不需要
不需要!方啼霜面上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一看见泽欢这模样,他就想起了上回丢牙的倒霉事,谢谢你上回替我捡牙啊。
泽欢好赖话不分,还真当时这小主子看重自己:举手之劳嘛,再说了,陛下都赏过了,我怎么好意思再收小主子的礼呢?
方啼霜立刻伸出手,翻脸道:那还我。
泽欢忙抱着纸袋赔笑着跑了。
和他们闹了一阵后,方啼霜第一时间便回了寝宫,裴野没骗他,夜渐深了,这外头雪也下大了。
方啼霜钻进寝殿时,卷了一身雪气进屋,鹅毛般的雪花被夜风卷进了屋里,还未落地便融了一大半。
方啼霜的耳朵和鼻尖都被冻红了,只见他搓了搓手,一路小跑到裴野身侧坐下,嘀咕道:可冻死我了,方才去的时候还没这么冷呢。
小皇帝没接他的话茬,只捧着一本书卷,静静地看。
小孩儿对自己被忽视了的这件事很不满,把靴子一脱,再往坐榻上一踩,然后坏笑着把冻得冷冰冰的小手往陛下颈窝里一塞。
欠收拾呢方啼霜?
见裴皱着眉头回头瞪他,方啼霜反而很高兴,理直气壮道:谁叫陛下不理我我留的蜜红果呢?
给你搁外头桌案上了,自己找去,裴野将他一把撵开,而后又恨恨地朝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下回再这样不知礼数,孤就让苏靖送你去刑司。
方啼霜趿着靴子,笑吟吟地跑走了,这话小皇帝几乎每天都得说上一句,可哪一次也没舍得真罚他,因此他一点也不怕。
从宫外带回来的吃食,他大多都送给了婉儿他们与阿兄,只给自己留了一串蜜红果和一盒子果脯,当猫的时候他一点甜味也尝不到,这些日子可馋死他了。
裴野耳边才安静了一会儿,便见那小孩儿又闹腾腾地跑进来了:完了陛下,我的蜜红果都化啦!
那红果上头裹的是一层蜂蜜,在室外时冰天雪地的,自然是冻硬的,可如今进了屋,被地龙一烤,便全化成了蜜水挂在上头。
那你拿出去插外头雪地里,等冻上了再吃。
可我等不及了!只见那小孩儿迫不及待地就啃下了一颗滴淌着蜜的山楂果,嚼吧没几下便咽了下去。
裴野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吐籽,眉头稍一皱:那山楂核那样硬,你也不怕一会儿噎着了?
方啼霜又低头咬下了一颗,然后含糊道:反正它又又不会在肚皮里发芽,我才不怕。
裴野不太能理解他这等歪理,很怕他吃多了山楂核要闹肚子:不发芽也不好多吃,快吐出来。
小孩儿就爬上坐榻,然后趴在窗边,把方才攒在嘴里的和这颗吃剩下的核都吐进了外头的雪中。
然后回头冲裴野笑道:我骗你呢,我方才没咽,全藏在舌头底下了。
裴野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等来年雪化了,窗户外头就要长出山楂树来了,方啼霜倚在坐榻上美滋滋地想着,等它结了果,咱们就年年都有红果吃了。
说完他便把那串裹着蜂蜜的红果递送到了裴野嘴边,献宝似的:陛下,你也尝尝吧,这个酸酸甜甜的,可好吃啦。
裴野夹了他一眼,冷声道:拿开,孤不爱吃这个。
方啼霜以己度人,认为这样好吃的东西,世上是不该有人不爱吃的,于是便把那串蜜红果往陛下唇上一碰,而后强买强卖道:你嘴唇碰到啦,已经弄脏了,快吃快吃。
小皇帝现下很想去慈恩寺里请个佛法,或是向云清观里讨几张符,能将这烦人的小孩儿一下变回狸奴的那种。
可他偏头看了看旁侧那满眼期待的小孩儿一眼,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咬了一颗裹满了蜜的山楂下来,那蜂蜜很甜,但却并不齁人,混着红果的酸,还算可口。
方啼霜朝他笑了笑:我没骗你吧?
他面上一笑,连带着手上也是一抖,就这么微微一抖,那粘稠的蜂蜜便滴落在了裴野膝上摊开的书页上。
裴野:
方啼霜见状立刻收回了那串蜜红果,因为收的太急,又不小心溅了一滴蜂蜜在裴野下裳上,那滴粘稠的蜜还和他那串蜜红果藕断丝连的,纠缠了好一会儿才断。
方、啼、霜!裴野咬牙切齿。
小孩儿立刻举着那串蜜红果跑开了,连靴子都来不急穿,好在这寝宫里燃着地龙,他赤足踩在地上也不凉。
我不是有心的,方啼霜迅速溜到了屏风后头,只探出一个脑袋,见裴野要起身,他就嗷嗷叫了一声,我错了,您可别打我!也别丢我的蜜红果!
说完还吭哧吭哧地把剩下的蜜红果全塞进了嘴里,而后含糊道:唔也别送我去刑司。
裴野根本没听清他在那嘀咕什么,只瞧见了那小孩把自己的腮帮子塞得和只短尾鼠似的,颇有几分滑稽之感,于是心里的怒意也消了大半。
不去刑司可以,裴野遥遥朝他道,那就扣你半月的点心。
小孩儿苦着一张脸,嘴里塞的红果子太多,眼下他嚼也不是,吞也不是,张口说话像傻子似的,没一个字能说清的,可他又舍不得吐出来,于是就那样可怜巴巴地看着裴野。
裴野盯着他看了一会,本来还想坚持一下作为天子的威严与矜持,可最后到底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这回他说倒是到做到,果真罚了那小猫儿半月的点心,这小狸奴苦不堪言,一得空便要去四处觅食蹭吃喝,结果到头来少了这一顿点心,他不仅一点也没掉秤,还又胖了一些。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倒霉事。
开春之后,方啼霜上元节那日吐山楂籽的地方,果然长出了一株小苗。
小猫儿高兴坏了,每日都要努力变成人一会,亲自给这株小苗浇水施肥,每逢刮风下雨的日子,都要守在那窗边睡,非常宝贝这株山楂苗。
裴野见他这样,曾多次欲言又止,但看他那副模样,又什么也没说出口。
然后某日小猫儿忽然发现,他悉心照顾了快一月的这株宝贝似乎不像是小树苗,看起来和那花坛里宫人们拔除的杂草没什么两样,只是长得稍茁壮了一些。
再一日,那株茁壮的杂草便被宫人们打扫院子时不小心给拔了,小猫儿因此还伤心了好几日。
裴野笑话了他几句,而后第二日便不知从哪儿寻来了一株山楂苗,同他一道种在那窗前。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要长大了,不要着急。
第六十九章 :又不是孤蛰的你。
又五年立夏, 那株山楂树终于开了花,那朵朵雪白的小花紧挨在一起, 小猫儿光是看着这花,便想到了这之后结出的红果。
所以自从山楂树开花的那一日开始,他便常常蹲在树下咽口水。
百花盛开后,那成群的蜂蝶便闻香而来,但大多数都被园里娇艳的百花吸引走了,很少来光顾小猫儿亲自料理的这颗山楂树。
小猫儿当时就不乐意了, 宫里负责料理花圃的宫人们曾告诉过他,果树开花以后,若无蜂蝶流连,到时便会结不出果子来。
于是他便一边蹦跳着一边挥爪, 想将那些蜂蝶都赶到他养的山楂树上去。
可惜这些蜂蝶都不肯乖乖听话, 被他一爪子吓走了, 也不往那山楂树上去, 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便又停到了另一颗梨花树上头。
小猫儿不甘心,继续挥爪试图把下头的其他蜂蝶都赶过去, 没想到最后蜂蝶没赶成, 他还被一只凶猛的大蜜蜂往腮帮子上蛰了一道。
小猫儿脸上吃疼, 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很委屈地夹着尾巴,打算跑去正堂找裴野倾诉。
可走到一半,他又觉得气不过,折回来又打算和方才蛰他的那只蜜蜂决一死战。
不料蜜蜂儿在他眼里都长的一个样, 小猫儿压根认不出谁才是他的仇家, 于是无差别地又招惹了一群蜂儿, 害的自己另半张脸也被蛰了一包,倒是对称了。
于是乎,不幸惨败的小猫儿终于还是跑去了正堂,打算让裴野也随他一道骂骂这不知好歹的蜜蜂儿。
裴野抬起头,遥遥地朝他看了一眼,有些吃惊:方才去哪儿了?又胡吃了什么东西,怎么
怎么一下子就长成了一块发好的馒头?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怕那小猫儿恼羞成怒地要挠他的衣裳。
小猫儿听见他的声音,顿时便觉得委屈极了,不自觉地滚落了几滴眼泪下来,然后抽抽搭搭地往裴野怀里蹭。
见他这副模样,陛下也有些心疼了,又见他脸颊上有根蜂针,于是便伸手想替他**。
小猫儿见状立即便跳开了:喵!
这是让外头的蜂虫给蛰了?裴野眼看那小狸奴的两边腮帮子越肿越大,把他那一对蓝晶似的圆猫眼都挤小了,实在很像他今晨才用过的包子,故而没忍住笑了笑。
小猫儿大受打击,对裴野不仅不安慰他,甚至还嘲笑他的做法感到分外愤怒,于是一转身,把尾巴朝向他,气鼓鼓地窝到了地上的团蒲里去了。
裴野忙吩咐人去请秦太医过来,而后放下了朱笔,走到了那小猫儿的身后,再次询问道:在院里遭蜜蜂蛰了?
小猫儿张了张嘴,感觉眼下脸肿得连叫唤一声都很困难,只能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喵~
裴野蹲下身,顺了把他身上的毛以示安慰,而后又教训他道:你不去招惹那蜂虫,它也不会无缘无故来蛰你,再过几月你也到了志学之年了,怎么说也是只大猫儿了,不该再这样贪玩了,是不是?
小猫儿不太高兴地甩了他一尾巴,忍着疼朝他喵了好几声。
唔裴野努力猜测着他喵言喵语里的意思,虽然两人相处的日子并不短,但他大概是没什么天赋,至今也没能学会这门外语,偶尔福至心灵,倒是能意会出一些意思。
与此同时,外头的小内侍领着秦太医进来了:圣人,秦太医到了。
请。裴野忙起身,又成了那个翩然有礼的天子。
秦太医如今成了大明宫里的御用太医,平日里就在大明宫当值,因此来的也格外得快。
他缓步进堂,而后依规矩朝皇帝拜了一拜,紧接着才开始查看窝在团蒲上的那只小猫儿。
裴野方才虽嘴上不说,但心里到底是有些心疼的,眼下见秦太医神色似乎有些凝重,便忍不住问:要紧吗他这伤?别是遭马蜂给蛰了。
陛下请宽心,不是马蜂,这上头的螫针还在呢,秦太医平铺直叙道,一会儿拔了螫针,再往伤口处抹些膏药便好,只是
只是什么?
秦太医缓声道:只是猫主子这脸颊肿得这样厉害,只怕这两日进食都有些困难了。
裴野瞧了一眼那可怜的小猫儿,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奈何在人前时,他从来是倨傲而持重的,因此也只是沉声道:无妨,这小猫儿是疼死了也要吃的,饿不着他。
秦太医要给那小猫儿拔螫针的时候,便先给裴野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回避一下。
皇帝很快便会意,转身去了殿外。
等那秦太医拿了烫过的铜镊子靠过来的时候,小猫儿先是张望了一下四周,没瞧见裴野的身影,眼眶里的眼泪顿时便含住了。
秦太医诊治过他的次数并不少了,如今已然是深知这小猫儿的脾性,只要有裴野陪在这里,它必定都要闹上一番。
不说一哭二闹三上吊,但也要哭哭啼啼地卖个惨,或者四处乱窜、飞檐走壁的,最后可能还要出动千牛卫将军们来捉,这般闹上一通,往往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果不其然,瞧见裴野不在这,这小猫儿便乖顺多了,只一开头张望了几下,没寻到人,便就安静下来了。
方啼霜从来只和关系亲近的人撒娇闹脾气,秦太医此等的,算是熟人,但绝对还不到亲近的程度,在这些人面前,小猫儿还是比较安分守己的。
等他拔完针上了药,裴野才从外头走进来,一眼便见着这小猫儿眼眶里汪了一捧泪,他才靠近,便见他的眼泪顿时便应时对景地落了下来。
裴野见他这副模样,顿时心疼极了,忙俯暔渢下身将他抱了起来,问秦太医:他这伤可有忌口?
秦太医便徐徐道:切忌生冷荤腥,饮食稍清淡些,不两日便能好了。
秦太医走后,裴野就抱着小猫儿往寝殿里走,一边走还一边问他说:知道疼了?往后还去不去招惹那蜂虫了?
小猫儿别着脑袋,不肯理他。
又给孤甩脸子,裴野被他驳了面子,有些不大高兴,又不是孤蛰的你,你和孤生什么气?
方啼霜还是高傲地端着一张馒头脸,一眼也不肯看他。
裴野觉得他现下若化了人形,想必又要恨恨地来上一句:陛下,我和你生气了!我三天都不要和你讲话了!
那影像就像走马灯似的,在陛下脑海里绘声绘色地流淌着。
小猫儿正和裴野置气呢,揣着一对猫爪等着他来哄自己,然而哄猫的话他没听着,却忽然听见抱着他的陛下在他耳边低声了一笑。
他心里一恼,正要生气,却又发现那低笑并不像是幸灾乐祸,于是又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