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参谋成了陆总参,时军长成了时司令,隔壁搬来了一家姓顾的人家,那家两个儿子,一个在读大学,一个在上初中。
陆斯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爱出门。
靶场是早就不去了,平时还算喜欢的网球也早就不碰了。
时家兄妹还是时常来找他,叁人小心翼翼地对坐无语,松墨怕打扰他,渐渐来得少了。
时雨呢,反倒来得更勤一些,找他说些女孩子的琐事,有时候是班上哪个男孩子怎么样了,有时候是跟小姐妹吵架,有时候是谁抢了谁的男朋友,不一而足。
沉默的陆斯年是她最好的听众,不像她亲哥只会笑话她胸无大志蠢得要死。
“年哥,你还去高考么?”
“…去。”
“那你想好了考哪个学校么?”
“…军校。”
“可是我听说军校很苦的。”
“…嗯。”
陆斯年的回答总是慢半拍,时雨习惯了。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房间里开着暖气,热烘烘的。有人敲开了房门,端进来一盘橘子,“小雨啊,来吃点水果,开着暖气容易上火的。”
“哎,谢谢阿姨。”时雨接过盘子,放在陆斯年书桌上,“你吃一个吧?”
她拿起一瓣橘子,作势要喂他。
陆斯年躲开了,“…我自己拿。”
“小雨啊,谢谢你来看我们斯年哦。有你陪着他好像情绪还好一点。”陆妈妈说,“你们聊吧,阿姨去忙了。”
房门关上了,脚步声越来越远。
陆斯年则看着桌上的橘子发愣。
情绪好一点?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哎,你可别告诉我哥我偷偷来找你啊,他要骂我二百五的。”时雨拿起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你妈说反了,明明是你陪我,我情绪好一点。”
陆斯年不置可否,没什么表情。
他觉得很累,可是身边有一个不骂他的人,总归让他觉得稍微好一些。
他听够了那些“你怎么不坚强一点”,“你要想开一点”,“男孩子要心胸开阔”那样的废话了。
时雨絮絮叨叨地说话,这回是什么要去看明星家里不让,又说喜欢班上一个男孩子但是人家有女朋友…
他在这絮叨声中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情绪低落,精神疲惫。但是又睡不着,总是整夜整夜的看着自己的屋顶是怎样被第一缕晨光照亮。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时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地上是打碎的盘子,大概是她走的时候碰碎的,而他居然没听见。
那些闪着寒光的白色瓷片散落在深棕色的地板上,像是有着某种无法言说的魔力,吸引着他下了床,伸出手,捏起一片。
他的心跳得很快,看着锋利的边角划开小臂内侧的皮肤,殷红的、浓稠的血液涌出来,顺着皮肤蜿蜒而下,像是一条诡异的小蛇。
痛,很痛的,划开皮肉怎么可能不痛呢?
可是身体上的痛居然奇迹般缓解了一点灵魂里的痛苦。
然后他又划了另一道,享受这种自我惩罚。
他恨他自己。
如果血一直这样流,他会不会死呢?
死,会不会让他摆脱心底不断吞噬他的黑洞呢?
这世界上如果没有陆斯年,是不是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呢?
他忽然升起了无尽的渴望与期待。
啪——
房门突然打开了,妈妈站在门外的灯光里,瞪着眼睛大吼:“斯年!你在干吗!”
大概是为了收拾碎盘子,她手上握着扫把,可她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凄厉,像是个女鬼。
有点好笑。
真的很好笑。
他莫名其妙的忽然觉得情绪又好起来了,看着他妈妈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走过去抢过她手上的扫把,自己把地上的东西扫干净了。
手臂上的血液还在缓缓的流动,顺着指尖流到扫把的木柄上,滑腻腻的。
他听见妈妈尖叫的声音。
真的好好笑。
那天之后,他好像又活了过来,脑子突然转得很快,精力也过分旺盛。
他做题的速度快了很多,说话的语速也快了,时常挑灯夜战到天蒙蒙亮也不觉得累。
没有必要睡觉,浪费时间。
考什么清华,就是考哈佛也是随随便便的事情。
他甚至主动找松墨一起去靶场,手枪和轻步枪意思也不大,还是散弹枪有意思。沉重的枪管发出轰——的一声巨响,膛管打开,弹出发烫的子弹。
什么时候能去打猎该多好,一定很刺激。
松墨高兴坏了,以为他彻底好了,半夜偷偷跑出来拉他去飙车。
陆斯年轻手轻脚从窗户翻出去,抓住窗外那棵老梧桐的树枝,顺着树干溜到地上。
没想到好几天没睡觉,他还能身手那么敏捷。
原来一起玩儿车的人那么多,好些都是军区大院的孩子,也有几个市委大院的,互相都认识。
他们似乎很惊讶陆斯年也会来,呼朋唤友的上来跟他打招呼,叫他先搭松墨的车跑几圈玩玩。
装了尾翼与灯管的黑色跑车呼啸在北宁大道,夜风呼啦啦地打在脸上,吹乱了一头短发。
他听见周围的人在怪叫,松墨在大笑,还有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橙色的路灯在黑色的夜里化成光的线条,流畅而绚丽。
实在是太畅快了。
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可惜这样的亢奋没有持续太久,他忽而又陷入了那个灰烬般的浓雾里。
他又一次浑身无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即使是起床换衣服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可惜这一次,没有打碎的瓷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