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发明亮,只是天气阴沉,空中仍有阴云,似是随时都要下雨。
整个秋月殿,一片静谧,无事而生,只是这般平静,就似暴雨的前夕,莫名之中,令人心生烦躁与压抑,总觉有大事发生。
晌午之际,月悠应约而来,送来了大英宫中的地形图。
思涵并未伸手去接,仅让月悠放在矮桌,便淡漠平静的道了声谢。只是月悠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她身上,待将地图交给思涵之后,便速步去葬月所在的软椅蹲下,垂眸将葬月仔仔细细的扫了几眼,正要朝思涵言话,不料正这时,葬月已突然掀眼,醒了过来。
一时,两人四目相对。
则是片刻,葬月眉头一皱,先月悠一步低哑出声,“月悠,你怎来了。”
月悠敛神一番,直白道:“长公主与东临公子救了你,我便为长公主送地形图来了。”说着,话锋一转,“你手上的伤如何了?”
葬月低哑道:“东临公子已是为我接好。”这话一出,浑然无心就此多言,当即又道:“月悠,你且与我说,你此番将我送至这秋月殿来,可是受了太上皇指使?”
月悠神色微动,一时之间未言话。
葬月面色陡然焦灼,整个人也急忙从软椅上坐起身来,“长公主与东临公子是好人,我不知你答应了太上皇什么,但长公主与东临公子,望你千万莫要伤害。”
他开口便是这话,声情并茂,倒像是着实极为焦灼,连带语气都急得打颤。只是这话一出,月悠则低沉刚毅的道了话,“太上皇并未指使什么,我送你来这秋月殿,不过是要还你之恩,让长公主与东临公子救你罢了。”
说着,稍稍站起身来,也无多呆之意,仅朝葬月与思涵告辞一声,甚至也不待葬月与思涵反应,便踏步离开。
月悠的性子,着实倔然,也是刚毅清冷。
只是他面上虽并未表露什么,但他那一言一行,也莫名让人发觉,他是心事重重,压抑之至。
待得月悠离去,殿内气氛,便彻底沉了下来。葬月抬头朝思涵望来,叹息一声,薄唇也微微而启,却朝思涵欲言又止几番,但最终却并未真正言道出话来。
寒风凛冽,凉薄四起。
殿内再度燃了暖炉,火苗摇曳旺盛。待得半晌之后,整个主殿,才稍稍暖和开来。
思涵垂眸漫不经心的将月悠放下的地形图凝视,一言未发,待得许久,才掏了手绢将那卷好的地形图稍稍包住,随即伸手握住,身子也同时起身,踏步朝不远处殿门而去。
葬月一怔,当即出声道:“长公主去哪儿?”
思涵并无隐瞒,仅是淡道:“去偏殿一趟。葬月公子还未用午膳,若是饿了,便唤宫奴进来喂你。”
嗓音全然落下之际,她已踏步出了屋门。屋外冷风骤然迎面而来,当即令她稍稍打了个冷颤,心神也越发的清明。
待入得偏殿,东临苍正埋头于一桌子的药瓶药罐中忙碌,思涵将地形图摆放在他面前,不待他反应,便出声道:“瞧瞧地形图上有无涂毒。倘若无毒的话,便劳烦东临公子用法子验证这地形图是否为真。”
东临苍怔了一下,垂眸将地形图扫了几眼,才稍稍伸手过去,仔细查探,随即便道:“这地形图,并未淬毒。”说着,便开始伸手将地形图展开,顺势又问:“月悠给你的?”
“嗯。”思涵低沉应话,“无论你用何种法子,且看看这地形图真假。再者,倘若东临公子仍还有本事联络宫外之人的话,便让宫外之人好生寻找伏鬼,若寻到了,便让伏鬼,想办法即刻入宫,与本宫汇合。”
东临苍目光在图纸上扫了两眼,随即便慢腾腾的将图纸卷好,微微而笑,虽面色淡然自若,但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则是深邃重重,“怎么,瑶儿想要用人了?莫不是,如今大计已是完备,便想着招伏鬼进来,当你帮手了?”
思涵并未将他这话听入耳里,仅是漫不经心的道:“东临公子倒是多虑了。只是,这地形图……”话刚到这儿,她微微顿住。
东临苍心头了然,当即低沉着嗓子出声,“地形图的事,在下找人验证便是。”
是吗?
这话入耳,思涵眼角微挑,心底自然也是略有起伏。这东临苍应得这般干脆,便也变相说明,这厮即便是被困在宫中,但自然也有的是法子联络到人。是以,也即便大英太上皇将东临世家埋在宫中的所有探子全数毁却,但东临苍自然也是有本事联络其余之人,行事并未受得太大影响才是。
如此说来,这东临苍的能耐,自然也是不可小觑,虽看似穷山穷水,挣扎不得了,却无人知晓,这小子还藏有后招。
思绪至此,思涵面色也越发放缓几许,待得沉默片刻,才平缓无波的道:“多谢了。”说着,神色微动,自然而然的转移话题,“对了,东临公子此际身子骨如何,可有精神?你昨夜为葬月的手操持太久,且今早又未多睡,不知此际身子骨可有疲顿之感?”
东临苍顿时心有戒备,只道是思涵这突然而来的关切之言竟是莫名的有些慎人。
他并未立即言话,仅是再度抬头朝思涵望来,仔细将思涵打量。奈何思涵面色平寂,并无任何起伏之则,着实让他观不出什么来。则待犹豫片刻后,他才敛神一番,稍稍压下了面上的凝重之色,随即又如同变戏法一般在面上布了脆弱疲倦之色,缓道:“在下着实是累的,昨夜一宿未睡,今早也不过是强行打着精神而已呢。”说着,话锋一转,“瑶儿怎突然问在下这个了?难不成,瑶儿良心发现的竟要关心在下身体了?”
“东临公子乃本宫表哥,本宫关心关心东临公子也是应该。”不待东临苍尾音全数落下,思涵便漫不经心的回了话。
只是这话入得东临苍耳里,无疑是越发的悬乎慎人。东临苍眼角也跟着抽了两下,目光略是怔愣发紧的在思涵面上扫视,“瑶儿今儿这是怎么了?这么久了,倒也不曾听你主动承认在下这表哥身份,如今突然主动提及,倒着实让在下有些惊愕了。”说着,敛神一番,嗓音也微微压低了半分,继续道:“瑶儿莫不是有什么事又得让在下做吧?倘若你的当真有事,便直说便是,也好比你如此委婉的关心在下,在下心头慎得慌呢。”
思涵自是知晓他心有诧异,但也不打算解释,仅是平缓无波的道:“东临公子倒是明白人呢。只不过,本宫方才,着实是有心关心你,这其二,本以为东临公子若是有精神的话,身子不疲顿的话,便想邀东临公子与本宫一道去探探那拜月殿的,但如今东临公子既是身子疲顿,精神不好,看来,便只有本宫独自一人去那拜月殿探探了。”
冗长的一席话,思涵说得极为淡定自若,语气幽长散漫。
却是这话一出,东临苍瞳孔骤缩,目光一僵,面色骤然的大沉下来。
“你要去拜月殿?”他低沉沉的问,语气破天荒的凝重得难以附加。
思涵淡然观他,缓缓点头。
“葬月既是提及了拜月殿,且东临公子也对拜月殿这处禁地有所耳闻,是以,本宫自也有所好奇,想去探究探究的。说来,大英太上皇强势之至,除了想长生不老之外,似也没什么太大软肋,是以,本宫虽有心让东临公子配制蛊毒而直接要其性命,但这仅是其中的一种法子罢了,总还得为自己留条后路,就如,一旦蛊毒之法不可走通,自然得换另一种法子,让大英太上皇彻底崩塌。而本宫如今总是觉得,那拜月殿大有问题,甚至,说不准是大英太上皇最深的软肋。”
“拜月殿乃大英禁地,虽拜月殿的院内并无守卫,但拜月殿殿外,定戒备森严,蚊蝇难入,瑶儿这时候若要去拜月殿查探,无疑是在冒险。”说完,眼见思涵面色分毫不变,似是全然未将他这话听入耳里,东临苍叹息一声,终是妥协下来,继续道:“这些年来,那拜月殿一直是宫中最是不可触及的禁地,便是连百里堇年那小子都难以踏足,更也不知那地方究竟为何成了禁地,是以,若是那地方未有问题,自然是不可能。只是,瑶儿若当真要去查探,自然得好生计划一番,不可冒然前去才是。再者,青天白日,太过容易暴露,若是当真要行事的话,自然可选在夜里。”
思涵神色微动,淡道:“东临公子也是知晓的,今夜黄昏,百官便会携亲眷入宫赴宴。是以,今夜定有大事发生,且也绝对与你我有关。如此,太上皇今夜便要放大招,你我又岂能还能留到今夜任由他宰割?若不提前抓住他之软肋,威胁于他,到了夜里,你我自然成砧板上的鱼肉,挣扎不得了呢。”
东临苍眉头一皱,面色凝重而又起伏,一时之间,并未言话。
思涵继续道:“东临公子也无需担忧什么,你精神不济,自该留在殿中休息。是以那拜月殿,本宫也不邀东临公子去了,本宫自己去便是。”
东临苍叹息一声,“瑶儿都去了,在下岂还能不去。你既是在在下身边,在下若护不住你,蓝烨煜那小子震怒起来,自也是比太上皇还要来得六亲不认,惨绝人寰呢。这般一来,瑶儿都要执意去冒险了,在下岂还能不跟着一道去?终究是一条绳上之人,瑶儿若不出事,一切皆好,你若出事,在下岂还能坐得住?”
说着,无心再就此多言,仅是稍稍垂眸下来,话锋一转,低沉沉的问:“瑶儿准备何时去那拜月殿?”
思涵淡然凝他,面色分毫不变,唇瓣仅是微微而启,漫不经心的道:“午膳之后。”
东临苍满目复杂,缓缓点头,也不再言话。
两人双双沉默下来,思绪翻转,心神各异。
待得半晌后,思涵才转眸朝偏殿各处扫望一眼,淡道:“温内侍呢?昨夜本宫可是让人将温内侍送入你殿中了,如今温内侍人在何处?是死是活?”
东临苍敛神一番,“自然是活的。一枚丹药下去,温内侍自是吊住了性命。只不过,让他留在偏殿倒也不合适,在下便连夜将其送至秋月殿后院的狐舍了。”
狐舍?
思涵猝不及防怔了一下,“你昨夜‘醉酒’,如何能……”
东临苍微微而笑,不待思涵道完,便慢腾腾的出声道:“在下不过是表面醉酒罢了,实际上可是分毫未醉呢,这点,瑶儿也是清楚。是以,凭在下的身手,要趁夜将温内侍送出偏殿也是轻而易举呢,而待昨夜到了后院,才见后院的花木之旁有座小屋,屋子极是矮小狭窄,甚至略有狐狸粪便之味,在下便将那小屋认作狐舍,将温内侍顺势丢那儿了。”
说着,嗓音稍稍一沉,“瑶儿对那温内侍,本有必杀之心,怎到了最后,仍是将他送入偏殿,有意让在下吊其性命了?难不成,瑶儿留温内侍性命,是因东陵三皇子?又或者,,瑶儿对那东陵三皇子,仍是心有无奈,无法真正下得狠手,是以对温内侍,也心存善念?”
思涵眼角微挑,并未言话。
东临苍将她仔细凝了片刻,继续道:“我看那东陵三皇子可是心狠手辣之人,温内侍也非善类,瑶儿可莫要在紧要关头心软呐。”
“东临公子许是误会了。本宫留温内侍性命,并非心软。”
“那瑶儿之意是?”
思涵稍稍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淡道:“好歹也是伺候在大英太上皇身边之人,大英太上皇的喜好亦或是其余之事,温内侍或多或少总该是知晓些不是?”
这话入耳,东临苍顿时会意过来,瞳色微染精光,则是片刻,勾唇而笑。
两人皆心照不宣的沉默,都未再言话。周遭气氛,也再度沉寂。
因着担忧思涵会受寒,东临苍差人在殿中增了一只暖炉,随即又让宫人备来了厚实锦袍。
思涵并未拒绝,因着天气着实寒凉,手脚也是冰冷,是以便在身上再度披了一件锦袍,而东临苍也未耽搁,当即继续在满桌的药罐子中忙碌,待得许久,他才稍稍停住手中动作,仅捉了一只白瓷瓶,缓步朝思涵行来。
此际,思涵正坐于软椅,手中握着一本东临苍屋内的药书,随意翻看。
东临苍则径直站定在了她面前,慢腾腾的问:“瑶儿不打算回主殿去看看那琴师葬月?”
“葬月有何看头?只要死不了,便无需急着去看。”这话一出,思涵稍稍将目光从书中抬起,径直朝面前的东临苍望去。
东临苍轻笑,也未就此多言,仅是稍稍抬手,将手中的那只小巧的白瓷瓶朝思涵递来。
思涵眼角一挑,目光顺势朝那白瓷瓶落去,面色微深。
东临苍稍稍压低嗓音,“新配制的毒,无色无味,连银针都难以试探。可凭触摸而染毒,沾染之后,不会即刻毙命,而是四个时辰之后,毒发身亡。这毒药的方子,在下早些年便已研制出了,只是无机会投以实际,如今倒让瑶儿你用上了。”
“可有解药?”
东临苍满目深沉,“无。”
天色凉寒,空中阴云沉沉。
清早的薄霜,早已全数化尽,地面之上,霜色退却,便成湿漉漉一片。
突然,一抹人影迅速自东临苍偏殿的后雕窗滚出,动作极是迅速,随即又如同鬼魅一般,当即腾空飘走。
待得那人影彻底离去,东临苍才‘鬼鬼祟祟’的合上雕窗户,动作也极是小心谨慎,则待窗户全然合上,他动作的鬼祟之势便全然卸却,足下微动,整个人从容自若的朝软塌行来,最后缓缓坐定。
思涵稍稍将手中的书放下,满目深沉的朝东临苍凝视,“东临公子不是说你之眼线全数被太上皇找出并处置了么,怎方才那突然闪来之人,又是谁?”
此际本是急需用人之际,这厮方才仅用一支焚香,一只蛊,便招来了一人,是以,若说东临府安置在宫中的细作全数被大英太上皇除去,此时此际,思涵自然是有些不信的。
只是,这话刚刚一落,东临苍着实受不得思涵那般深沉威胁的眼,压着嗓子无奈的道:“东临世家的眼线,的确是被太上皇全数处置了。方才那人啊,不是在下之人,而是……”话刚到这儿,他嗓音突然顿住。
思涵心神也被他这话骤然挑起,落在他面上的目光也稍稍发紧,却是这时,东临苍缓步过来坐定在她身边的软椅,抬手而起,就着与思涵隔着的矮桌上的茶水,在桌面上以水代墨的写了一字。
穆。
是的,穆字。
思涵面色也忍不住稍稍变了几许,目光微摇,心底深处,一道道复杂深沉之感四方密布。
穆……难不成,是穆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