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涵漫不经心的点头,心有涟漪,并未言话。
葬月眉头一皱,低哑再问:“长公主,可是昨日月悠来时,与你说了些什么惹你不满了?他就是那般直性子,不会顾及太多……”
不待他后话道出,思涵便道:“月悠并未惹本宫不满,而是,答应今日要送本宫一件东西罢了。”说着,神色微动,“葬月公子也该是累了,先稍稍休息一番吧,殿外天色已是稍稍明了,本宫去殿外坐坐,透透气。”
葬月下意识的噎了后话,怔怔望她。
思涵不再言话,仅是朝他扫了两眼,随即便起身而立,踏步朝不远处的殿门行去。
身后无声,沉寂厚重。葬月也未吱声。
待得出得殿门,冷风迎面而来,才彻底扫荡了满身的压抑之气,思涵顺手合了殿门,再抬手拢了拢衣裙,举步朝头顶望去,则见天空光线虽为暗淡,云层密集,但终究是略有天光,连带周遭各处,都稍稍照亮。
“长公主可是要梳洗用膳了?”
正这时,立在廊檐旁的几名宫奴纷纷朝思涵望来,紧着嗓子问了话。
只是这话入耳,倒是极为陌生,思涵转眸循声一望,入目的,则是几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这秋月殿的宫奴,不知何时,竟是换了班呢,本还以为昨日那几名宫奴会没日没夜的在此守着,却不料,那大英太上皇早有算计好一切,连这秋月殿的宫奴,都全数换了。
只不过,凭那大英太上皇的精明,自也该是想到如葬月那般颓弱之人,自然是威胁不到她才是,但那大英太上皇却仍是执意将葬月放入这秋月殿,如此一来,想必自有深意。就如,若不是大英太上皇傻到全然信任葬月不会背叛他,便是,葬月昨夜乃至今早的所有表现,都是虚假,便是那断手之事,也是他与太上皇里应外合的苦肉计。
也许说不准,那葬月,乃深藏不露之人呐。
思绪翻转,心头冷嘲四起。
思涵仅道:“先不着急,本宫且去亭中坐坐,待得想洗漱用早膳了,便唤你们。”
天气冷寒,冷夜过后,周遭各处都布了一层浅浅雪白的冷霜。
思涵径直往前,最后坐定在了院内的小亭,亭子四周的纱幔被吹得肆意纷飞,冷风大肆自各个方向灌入,然而思涵却似不知冷一般,兀自静坐在亭内的圆凳,淡然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稍稍扰了思涵清净。
思涵这才应声回神,抬眸一望,便见东临苍黑着两个眼圈入了亭来。
他今日着了一身褐紫长袍,墨发未束,整个人倒是瞧着有几分不羁的意味,只是那张本是清俊的面容却突兀的存着两只黑眼圈,倒是略微此言,活生生的乱了他一身的风雅之气。
“瑶儿倒是与在下嗜好一致呢,大早上的都喜吹风。”
他一入亭来便是这话,语气卷着不曾掩饰的调侃之意,待得话落,他便已恰到好处的坐定在了思涵身边的圆凳,似是软若无骨一般,身子朝身边的圆桌倾斜,右手的胳膊肘自然而然的抵在桌面,右掌摊平,他那逐渐倾斜而下的脑袋,便恰到好处的放到了他的右掌心来,那双漆黑的眼,兴味悠然的朝思涵凝望。
“东临公子也仍还是喜欢玩笑,也浑然不顾这玩笑是否好听。”
思涵扫他一眼,便自然而然的挪开了眼,慢腾腾的回了话,说着,话锋一转,又道:“你昨夜忙了一宿,此际怎不多睡会儿?”
他勾唇笑笑,“禁宫之中,脑袋上随时都悬着一把刀,怎睡得着。既是睡不着,倒还不如不睡,入亭来吹吹风。”说着,神色微动,悠然带笑的问:“葬月那小子可有被在下感化?在下昨夜可是在用尽心力的为他接手呢。且身为琴师,自是极为惜手,在下帮了他如此大忙,无论如何,那小子都该感激涕零才是。”
“葬月倒是当真被感化了,只不过,他最为感激之人,似是本宫呢。”思涵也淡然无波的回了话,嗓音毫无平仄,平淡之至,却是这话一出,她便敛神一番,稍稍正了正脸色,目光也再度落回东临苍的脸,压低了嗓音问:“东临公子可听过这大英皇宫里,有一座殿宇,名为拜月?”
东临苍神色微变,那张染着倦色的面容也顿时凝重起来。
“你从哪儿听说的拜月殿?”他不答反问。
思涵淡道:“方才葬月说的。还说,这偌大的大英皇宫,处处都戒备森严,唯独那皇宫北面的拜月殿,乃宫中禁地,无人敢入。”
“葬月说得没错,这皇宫内,的确有一处禁地,名为拜月。当初在下也仅是偶然听百里堇年提及,但却并未太过上心,如今听你这般说,倒也是心有诧异呢,就不知,那葬月突然与你提及那拜月殿,是何意图?”
东临苍稍稍敛神一番,平缓幽远的道了这话。
思涵也未耽搁,仅道:“葬月说,那拜月殿无人赶入,且拜月殿的后院院墙便是宫墙,若要逃出宫去,从那拜月殿逃出去最是容易。”说着,目光也下意识朝他的面容凝去,嗓音越发的低沉,“葬月还说,他此番能入秋月殿,无论如何都与太上皇脱不了干系,更还说自打本宫入宫,太上皇便未打算放过本宫,更还有意通过葬月之手,对本宫下蛊。”
幽长的一段话,缓慢自若,无波无澜,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思涵心境也是极为平静,深沉如渊,一丝未起。
只是这话一出,东临苍便叹息了一声,略是无奈的道:“瑶儿身份太过特殊,如今你已入宫,太上皇又怎会真正放过你。也不知瑶儿是否记得,昨日宫宴上的酒水,在下也朝你示意,莫要饮下。再者,拜月之殿,着实特殊,怎么,瑶儿对那拜月殿,当真来了兴致?又或者,当真想从拜月殿逃出宫去?”
思涵眼角微挑,目光缓缓的变得冷冽。
昨日宫宴上的酒水,凭东临苍当时那般眼色,她自是知晓酒水不对的,是以仰头饮酒之际,也仅是将酒水顺势倒入袖中,一滴未沾。想必那大英太上皇自也是知晓此举不易得手,昨日之后,便借助月悠之手,让葬月成功入驻了秋月殿,从而,再让葬月这看似无害之人,再度对付于她。
心思至此,一切通明。
待得沉默片刻之后,思涵淡道:“昨日宴席的酒水之事,本宫自是记得,当时,倒也多谢东临公子提醒。而那拜月之殿,本宫着实好奇,打算找个机会,好生去那拜月殿看看。毕竟,深宫之中,越是特殊之地,便越有故事,想必那拜月殿,定有故事,亦或是,有天大的故事。”
这话一落,心神越是阴沉幽远,但也无心再就此多言,仅是敛神一番,随即便话锋一转,漫不经心的问:“东临公子以为,葬月此人如何?”
东临苍沉默片刻,缓道:“看似胆小怯弱,不成大事。只不过,这些都为表面罢了,一个胆小之人却能在宫中生存几年都还能安然无恙,甚至逼得公子逸只能在昨日宫宴之上才找准机会恶对于他,就论这点,葬月也不该如表面那般人蓄无害才是。”
这话入耳,无疑是思涵心底最深的揣度如出一辙。
“东临公子倒是与本宫稍稍想到一致了。”她压低了嗓音回了话。
东临苍叹息一声,“你我都如此感觉的话,想来那葬月也是大有问题了。”说着,嗓音越是一沉,“昨日收留葬月便是个祸害,瑶儿昨日啊,着实不该冒这险的。”
“事已至此,岂能后悔。再者,虽是事态不善,但又何尝不是否极泰来,大好机会?”不待他尾音落下,思涵便漫不经心的出了声。
东临苍微微一怔,思量片刻,仍是有些不明思涵心思,当即压着嗓子问:“瑶儿之意是?”
“大英太上皇不是想将葬月这种人蓄无害的人安置在本宫身边探听消息么,本宫便如他所愿,主动给他消息。他不是想对本宫种蛊么,本宫自然礼尚往来,以蛊招待。”说着,目光幽幽的朝不远处廊檐站定着的几名宫奴扫了一眼,面色微动,随即朝东临苍道:“东临公子且附耳过来。”
这话一出,东临苍顿时会意,稍稍倾身过来。
思涵再度朝廊檐上几名宫奴扫去,眼见他们面露怔愣,思涵心生冷讽,随即也朝东临苍倾身过去,附耳道:“蓝烨煜让东临公子窃兵符之事,东临公子可得稍稍上心。再者,还望东临公子今日之内,便配制出无色无味的之毒,最好是那种,烈性剧毒,稍稍沾染,便要死于非命。”
东临苍愕了一下,面色也稍稍变了几许,“瑶儿是想对太上皇用毒?”
“他要对本宫用蛊,本宫自然礼尚往来。”
东临苍眉头一皱,“太上皇极是谨慎,身边也有贴身毒医随身伺候。若要对他用毒,许是不易使。”
“直接对他用毒,自是不易使。但有一种法子,定让他中毒无疑。”
“何法?”
思涵眼角微挑,却并未如实而告,仅是敛神有一番,漫不经心的绕回话题,“本宫所说之剧毒,东临公子配还是不配?东临公子若是不配,那便只剩东临公子亲手去了结太上皇了。本宫时间可是不多,等不得太久,想必城外的蓝烨煜,也等不久。且只要本宫若冒险,一旦受危,这国都满城的百姓,以及你东临世家上下之人,蓝烨煜,都不会放过。”
东临苍叹息,嗓音卷着几分抑制不住的厚重与无奈,“如此看来,在下力邀瑶儿重新归得国都,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非但未能说服瑶儿帮在下大忙,倒被瑶儿一步步的引入了火坑,脱身不得了。”
思涵稍稍坐直身来,“无论本宫逼不逼你,东临公子都无任何退路。自打太上皇对你摊明你东临府眼线之事,东临公子你,都无活头。”
“瑶儿所言,在下自是明白。只是,直接对太上皇下毒,无疑太过危险,且太上皇易暴虐,一旦下毒之事暴露,太上皇绝会要你我性命。在下也不是贪生怕死,在下仅是力求权宜之计,最大程度保证你我安全罢了。就如,太上皇不是让在下为他配长生不老之药吗?在下可在长生不老之药里下手。”
“本宫,等不了那么久。或许,东临公子能大肆缩短配药的时间,从而对大英太上皇奉出药丸,但短短几日配制出的药丸,就论时间来说,也不足让人信服。毕竟,时间太短,研制都无法成型,更别提还能全然制出药丸,许是待你献出药丸的那一刻,大英太上皇对你那药丸无需尝,便会直接要你我性命。”
这话一出,东临苍突然不说话了。
两人也再度沉寂了下来。
周遭风里,凉薄之感逐渐强烈。
思涵稍稍拢了拢衣裙,敛神一番,无波无澜的继续道:“此事就如本宫说的办。其余之事,东临公子不必操心。”
嗓音一落,不再言话。
东临苍沉默良久,终是妥协点头。随即抬眸扫了扫思涵略是苍白的脸色,眉头微蹙,缓道:“这两日,你身子骨如何了?肩膀伤势恢复得可好?”
思涵淡道:“东临公子的伤药极是奇效,本宫肩膀的伤势,已无大碍。”说着,嗓音越是幽远几许,“如东临公子医术高湛而又心思精明之人,一味的避世倒也可惜,拜官入相,许是更适合东临公子。”
这话说得随意,只是东临苍却全数听进去了。
微微一笑,缓道:“在下历来懒散惯了,岂能当官。当然,若是瑶儿或蓝烨煜那小子能赏在下一个一官半职,让在下当个挂名的闲官,倒也尚可。”
“东临公子这般人才,不是成帅,便是入相。区区闲官,倒也委屈东临公子了。”说着,目光再度朝他望来,径直迎上他的眼,大抵是思涵目光太过深沉厚重,面色也复杂四起,突然,东临苍倒是怔了一下,到嘴的话也稍稍压了回去,则是这时,思涵极是认真的朝他道:“既有将相之能,便也不可太过荒废,再者,若是日后天下大平,无风再起,那时,本宫也愿东临公子能出山帮蓝烨煜守这天下。他身子不适,日后,不该太过操劳,东临公子乃其表兄,有你在他身边帮衬,总是比外人来得好些。”
这话入耳,东临苍面色越是复杂看来,一时之间,思绪翻转,言道不出话来。
待得沉默半晌,他才极为难得的厚重低沉的道:“出将入相,并非在下向往。”说着,稍稍垂眸下来,压着嗓子继续道:“只不过,但若蓝烨煜当真需要在下,在下定也责无旁贷。”
是吗?
思涵心有起伏,只觉东临苍如此之言,无疑是下了极大决心,才能如此妥协。本就是喜欢隐居避世之人,本就无心朝堂,如今他能答应这些,无疑是经历了一番思绪挣扎,最后,终还是说服自己妥协。
“在下如今也想通了,便是东临世家再强大,势力再宽广,终还是无权无势,比不得达官贵胄。就如此际,倘若东临世家当真已让人敬重,太上皇,便也不会将在下请入这宫中居住了,更也不会……昨日之中,竟还差人去东临府邀我娘亲入宫了。”
思涵蓦地应声回神,满目复杂的望他。
他则勾唇笑笑,继续道:“若非我入宫之后便差人即刻出宫去东临府传信,让我娘亲早些离开东临府去寻小巷去蓝烨煜眼线,想必此际,她已然被太上皇的人接入宫中,大肆朝在下示威了。东临苍虽为四大家之首,虽也是势力磅礴,但这些在太上皇眼里,终是不够分量的。是以,在下也仍是想通了,与其安分守己,按部就班的强大,还不如,出将入相,当真做个权望之人。只有这样,东临世家,才可官财两通,无人可轻易撼动。”
冗长的一席话入得耳里,思涵听得明白,也未插话。
东临苍的这番心思,她自然是懂的。这年头啊,再有钱的人,终还是比不过官的,而有官职之人,再怎么也比不上将相之人的。这东临苍啊,也是看透了这点,是以为求东临世家百年安稳,这官道之途,无论如何都是要去尝试,去走的。
只不过……
“东临公子此言虽是有理,只是,蓝烨煜并非大英太上皇,便是你无官无职,他也不会为难你,更不会为难你东临世家。”
这话一出,东临苍仅是满目幽远的朝她笑笑,随即便自然而然的垂头,任由浓密的睫毛掩盖住满目的神色,让人观不出他半点的情绪来。
两人就这么再度的沉默了下来,谁都未再言话。
待得坐了半晌,东临苍便先回偏殿洗漱,思涵也不耽搁,起身回得主屋,开始洗漱用膳。
葬月此际已在软椅熟睡,一动不动,便是思涵洗漱用膳,她都不曾醒来半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