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青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可他浑然不觉,两只眼睛泛着血丝,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师傅,徒儿不孝,将来您若任何事需要徒儿效劳,万死不辞。”
弥英道:“起来吧,跟师兄弟们去道个别,若是愿意,跟郡主也去道别一声,她一直担心你。”
元青正站起的身形一顿,表情复杂难言。
弥英瞅一眼:“不想去?”笑了笑,若是郡主知道因她说的话而促使元青离开,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副反应。“还是去一趟吧,她都快嫁人了,等嫁入冯家深锁后宅,你以后想见都见不到了。”
元青彻底僵住,一双眼睛充满震惊,无意识地重复:“嫁人了?”
弟子的反应让他意外,弥英看他一眼。
元青似乎云里雾里,喃喃问道:“您刚才是说郡主?”
弥英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驻了会儿,似是看出什么,玩味道:“永安郡主已和冯家么孙冯瑛之定亲,皇上都赐天作之合,这桩亲事铁板钉钉,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元青怔愣许久,望过来的视线带着迷茫,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呵呵,”弥英扶额低笑,这事儿他真没看出来,主要这傻徒弟自己都想不明白,少年不识情滋味,可怜心动不自知。
他问道:“你喜欢郡主?”
元青瞪大眼,连连后退两步,被这句话给吓到了。
他脚下一个踉跄,一双呆住的眼睛溢出惊恐。
站都没站稳,他就急着摆手摇头:“不是不是,我和郡主是朋友,不是,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吓一跳。”
弥英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吓一跳?”
元青抿唇不语,眼睛里盈满被搅碎的光,然后一点一点暗下去。沉默许久,他的睫毛轻轻一动:“冯瑛之是良配吗?”
弥英似笑非笑:“京城排的上号的公子爷,温和聪颖,与郡主是打小就有的交情,据说是郡主自己挑的。”
元青一动不动站着。
原来是她自己的挑的,那肯定不会错。
阳光从门外射入,将他的影子歪歪斜斜投在地面,明暗交错成一张网将人牢牢罩住。
这一刻时间无限蔓延,仿佛有一世这么长。
他缓缓抬眸,开口道:“我替她高兴。”
弥英还在打量弟子神色,可惜徒弟年纪虽小但控制能力已至臻化,表情已恢复寻常模样。
元青深深一鞠躬,声音沙哑:“师傅,徒儿告退。”
他踏着步子走回自己屋子,每一脚都像踩到棉花上,无处可着力。连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等他回过神,已不知在凳子上坐了多久。
一阵凉风拂面,将他混沌的脑袋吹清醒一些。
元青抬手一看,手心都是冷汗。
他笑了笑,在衣服上随手一擦,起身整理行礼。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整理的,他不打算带走这里半分银钱,既打算还俗再穿僧服也不大妥当。叠衣服的时候,他恍然发觉,他唯二的两件便服都是郡主在江南时送给他的。
衣服很普通,料子也很普通。
这是他当初要求的,别太打眼,就跟寻常百姓一样的布衣。
然后郡主就亲自登门将衣服送给他,那时,她还笑眯眯问了句:“可还能入眼?”
想到这里,元青又是抿唇一笑,低头将包裹打结,里面只装着这两件衣服,其他什么也没有。就这样一个人走,其实挺好的。他打算再去凤阳看看,郡主当初留下的布置是不是顺利执行下去,跟他打仗的流民有没有安置妥当。
窗台上,插着一个弥勒佛的泥人,颜色褪得差不多了。
他最后看一眼,并未取下来。
离开灵佛寺那天,好多师兄弟都来送行,有几个关系好的小师弟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
元青拍拍他们肩,温声安慰:“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我以后还会回京城来看你们的。”
有个小师弟拿出一包吃的,里面装有杏干面饼各种可长时间储存的食物,塞到元青手里,哽声道:“师兄,这个给你路上吃。”
元青笑道:“谢谢,我收下了。”
小师弟直接从里面掏出一块杏干,递到他嘴边:“师兄,这是我亲手晒的,我知道你不喜甜,正好这个不怎么甜,你尝尝。”
元青抬手接过放嘴里,他状似无意朝人群后看一眼,高台上空旷无人,师傅没有来送行。
终究,还是失望了。
元青垂下眼眸,嘴里轻轻咀嚼一下,笑道:“很好吃,谢谢。”
一时间,嘴巴里都是杏干的酸味,味道散开又化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甜。他背起包裹转身离开,每一个步子都迈得格外稳健,渐行渐远。
那天从师傅屋里出来,他知道她即将成亲的消息后,几乎彻夜未眠,犹豫是否该去和郡主道别。他想了很久也猜了很久,她会挽留他吗?她会哭吗?还是会生气?
打仗时千军万马拦在面前时,他没有怕。
幼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时,他没有怕。
但那一刻,他心中却生怯意,他不敢站在她面前,道一声再见。
他知道,这是最糟糕的道别方式,不辞而别。
元青抬头望一眼日头,阳光刺进他的眼睛,太扎眼了,将眼泪都给逼出来。泪水滑到嘴角,苦苦的,糅杂着嘴巴里酸涩的杏子味,五味陈杂,他闭上眼复又睁开。
少年一个人行走路上,没有师傅,亦无挚友,孑然一身。
这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第121章 我跟你保证,不忘初衷……
又到每月十五的日子。
公主府前的马车已备好,平阳公主弯腰钻入车中,准备启程去灵佛寺。两条腿才放平,她就听见外头有些声音,还不等抬头,一个人影忽的一下钻进车里。
平阳公主都不用看就猜到是谁,全天下也只有平儿有这个胆子不经通报就乱闯到她跟前。她叹道:“进来干什么?”
杜平催促车夫启程,亲手把车帘子拉拢,回头笑道:“当然是跟你一起去。”
平阳公主眉心微微拢起,平儿对弥英的厌恶她心知肚明,若无要事,这丫头以往从未主动跟去。“跟去干什么?”
杜平笑道:“你今日去找弥英是为何事?”
平阳公主淡淡道:“上香。”
杜平噗嗤一笑,满脸写着不信:“把我当三岁小儿糊弄呐,昨夜里你书房的灯火很迟才熄灭,是不是又有烦心事儿啦?”
平阳公主看她一眼,不说话。
杜平凑上脸去:“臭和尚能帮你办到的事,我也可以。”
平阳公主总算给她一个正眼,慢悠悠开口:“卢谦死了,江南省换上一个章响,这是多方角逐的结果,虽不甚合我意,但亦可接受。如今章响也死了,那位置又空出来了,朝廷至今尚未决定人选,你如何看?”
听到“章响”二字,杜平表情僵住。
平阳公主似乎早料到这反应,轻笑一声:“狗多骨头少,厮杀一场不可避免,何况冯首辅的态度是袖手旁观,父皇也是心意未决,好戏已经轮番上演,你看看,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嗯?”
最后一个“嗯”字几乎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斜眼扫去,似笑非笑。
杜平缓缓垂下眼眸:“……我的错。”
平阳公主问道:“错在哪里?”
杜平脑袋垂得更低:“章响……”她顿了顿,艰难道,“他不该死。”
“该不该的都已经死了。”平阳公主语气轻描淡写,“平儿,内疚和后悔是最没用的情绪,它无法帮你解决任何事,反而容易让你做出错误的决定。经此一事,你得明白一个道理,无论你想做一件事的本心如何,只要它会让一部分人伤害另一部分人的利益,无论输赢,一定会以见血收尾,你再强大也控制不到旁枝末节。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乃至理。”
杜平抿唇不语,无法否认。
平阳公主盯住女儿的眼睛,认真教导:“你在这件事里最大的错处,是不该枉顾自己人的利益却对章响心慈手软,你觉得他们跟着你办事是为了什么?为了忍气吞声放血割肉?你忘了自己的立场你的属下却还记得。”
杜平道:“我没忘,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章响。”
平阳公主斜睨她一眼,不予置评,反倒谈起曹子廷:“不过,曹子廷那人不受控制,无论他做这件事是对是错,不该留。”
杜平呼吸一窒,扯开话题:“这回江南知府的位置你想安排自己人?”
平阳公主道:“上回我就想用自己人,可惜不成,这回嘛,我反而不急了。呵,死了一个又一个,好多惜命的都觉得那位置晦气,何况你在江南搅浑一潭子水,好多人不敢跳下去。”
杜平沉默片刻,试探道:“我可以再去江南……”
“不行。”平阳公主打断,“没得商量。”
杜平又沉默下来。
平阳公主道:“好了,我都说完了,就这点子事,你还要跟去寺里?”
杜平的思绪被拉回来,看着她点头:“去啊,好久不见师兄,我想去看看。”
平阳公主眸光一动:“师兄?”
杜平道:“就是元青,从江南回来后我还没见过他,想看看他最近怎么样,顺便跟他说说我的婚事,我还打算请师兄喝杯喜酒呢。”
平阳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个转,若有所思:“元青那人有能力,的确应该好好收拢。”
杜平哼道:“俗气。”她向后一倒仰躺车子里,“我跟师兄那是过命的交情,您这么说就伤感情了。”
平阳公主轻轻“哦”一声,并未接话。
杜平侧过身子看她:“就他这人脑筋转不过弯,江南那次不欢而散,我说不通他,索□□给弥英那秃驴,自己的弟子自己教,就看他的本事了。”
抵达灵佛寺后,杜平直奔元青住处,结果扑一个空。
她呆呆看着一室空旷,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伸手在自己大腿上捏一把,“哎哟”一声疼得皱眉,没做梦,这里真的没人。她冲上前去把柜子抽屉通通打开,里面也是空空如也,心里顿时感到凉凉。
杜平环顾四周,突然怔住。
窗边还有插着一个泥人,笑容可掬的弥勒佛,风吹日晒,身上颜色褪去不少。
原来师兄把它从江南带回来了。
明明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粗劣得随处可见。
杜平一瞬不瞬看着,鼻子有些酸。
正好门外有个小沙弥经过,她骤然回神,侧过头问:“元青呢?”
小沙弥一愣:“元青师兄已经离开灵佛寺,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