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轻鸿总觉得他这句话怪怪的,但没多想,随口回:是啊,你也看到了,我们这儿的人都比较直肠子,热情好客不拿自己的当外人,不过我还蛮喜欢的。言辞间,颇以自己的宗门为荣。
扶摇侧过脸,看着神采奕奕的青年,眼睛也像被晨曦熨热了。的确很好。
像你。
群山苍翠,他们在金色的云朵里载沉载浮,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我早就想说了。方轻鸿脑袋左右摇晃,煞有介事地打量他:你该多笑笑的,干嘛暴殄天物。
扶摇被调戏那么多次,总算有了点长进:你只注重人的皮囊?
方轻鸿脚踩在飞剑上,双手交握枕于脑后:倒也不是,我只是看到美丽的东西被蒙上尘埃,会觉得惋惜而已。
扶摇:有时候,心存善念的多情,只会让你麻烦缠身,也将别人拖入深渊。
方轻鸿:什么意思?
扶摇扫他一眼,率先落地。自行领悟。
道一就站在青莲峰峰顶,单手背身后,沉默地看着从半空下来的两人。他的视线蜻蜓点水般从方轻鸿身上掠过,黏着在扶摇身上。
方轻鸿若无所觉,见他刚好在,便大咧咧地介绍:师尊,这是扶摇,他也是弟子东海一行的同伴,帮了不少忙的。
道一不说话。
方轻鸿:虽然他修为高,不过既然和弟子都平辈论交了,就不用再行那套强者为尊的俗礼了。言罢,用胳膊肘碰碰扶摇的手臂:对吧?
扶摇也不说话。
空气似乎凝结了,一股无形的气场在二人间散开,形成隐隐的对峙感。
方轻鸿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开了点窍,心中暗骂那位传话弟子的不着调,好死不死,竟让师尊误解了!
他赶忙解释:师尊,他是弟子朋友,说起来,弟子还在东海结交了位新朋友呢!
方轻鸿把朋友二字咬得格外重,言外之意就是:大家关系都很普通很单纯的,师尊您别为莫须有的玩笑胡思乱想!
扶摇倏地转头:新朋友就是那头老蛟?
方轻鸿茫然:是敖坤啊,你不也是他朋友?蛟王那个脾气,哪会愿意跟小他那么多岁的人修平辈相处哦。
扶摇:
道一盯视着扶摇秾丽的容颜,临末转头,反问弟子:你怎知他也将你当做朋友?
要命要命,师尊绕进去了。
方轻鸿绝望,再这么纠结下去简直没完没了。
他冲上来拉住道一,说:师尊我们换个地方谈。而后抽空对扶摇扔下句:你先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就往山后边跑。
等看不见扶摇后,道一反客为主,迳自往洞府而去,方轻鸿无法,只能跟上。
到洞口时,道一忽然停步,问:你当真如此信他?
方轻鸿差点撞上他后背,急忙刹住脚说:要不把弟子当朋友,他又何必一路倾心相帮?
可人世间,还有其他关系,能教人如此付出。
道一脚步微顿,继续朝内走,直到背对着方轻鸿,在寒冰床上坐下,才稍稍平复了翻涌的心绪。
云鸿。
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你,当真不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方轻鸿咬牙道:是,师尊。
山洞内陷入冗长的沉寂。
半晌,道一张了张口:为师第一次见你,你才只有丁点儿大。他仍旧背对着方轻鸿,将过往娓娓道来。
三岁,你学会了爬树,自己爬到杨树上下不来,抱着树干,哭得整座山上都回荡着你的声音。我清静惯了,有些不适应。可你在看到我后,只会傻傻的笑,连我将你抱下来时的责备,都不以为意。
五岁,你把道衡送来的灵茶泼在了他身上,以为要受到责罚,便一直躲在我身后不出来,道衡取笑你长不大,你说你就是小孩,一辈子都当师尊的小孩。
云霁父母死的那年,你们两个擅自跑出去,为师寻到你们的时候,都冻坏了。四肢僵硬,像两个抱团的雪娃娃。云霁眼泪结冰糊住了眼睛,疼得不停哭,你便笑他,结果喝了口冷风,呛得直流泪。
他在讲述这些回忆时,眼眸里有光,语调也是温暖的。
十四岁,你说自己是当今天下筑基第一人。我斥责你心性骄横,你委屈地说,早早长大才能保护为师,保护师弟,保护剑宗的每一个人。
接下来,十六岁,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如初升的朝阳,最是耀眼不过。
而他也不知为何,竟在那一刹,心意变质了。
现在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道一背对着他,语调低沉而缓慢,带着些微的暗哑:有了愿意带回来的朋友,也有了自己的人生。
方轻鸿忍不住上前:师尊!
道一摆摆手,打断了他:为师不想强迫你,走罢。
方轻鸿停住脚步,握紧双拳。
对不住。
但是,我也只能对您说,对不住了。
他步步倒退,视野里,是道一清冷孤寂的背影。
方轻鸿深吸口气,收回视线,决绝地转身离去。
等他回到峰顶时,何田田正一脸气势汹汹地围着扶摇打转。
方轻鸿:
何田田还没发现他来了,跟生怕黄花闺女被拐跑的娘家人般,审问扶摇:你就是我师兄的朋友?我怎么从没听师兄提起过你?你姓甚名谁,师从何派,又为何要接近我师兄?
扶摇:
扶摇:后来认识的朋友。
何田田怒:你是说我消息不灵通咯!
扶摇八风不动:并无此意。
何田田:嚯,好嚣张的态度!我告诉你,我可是他的师弟,你对待我们,要像对待他一样好,才能算勉勉强强过了我们这关。
方轻鸿:
他一个头两个大,上前把何田田刨开,小声对扶摇道:抱歉抱歉,让您见笑,我家孩子被宠坏了,有些不识礼数。
接着转头斥责: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我青莲峰从没这些规矩,你呀你呀,找大师兄玩去,我这边有客人要招待,今天没空陪你玩。
何田田眼泪汪汪,更觉师兄心里的天秤往别处倾斜了,赌气道:我不!今天你们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就缠着你们,哼。
呦呵,我还治不了你。
方轻鸿微微一笑,接下来带着扶摇和一个拖油瓶满山乱逛。走到灵犀谷时,他故意把何田田小时候哭鼻子,接过眼睫毛被冻住、黏在一起的丑事拿出来当景点特色说。
气得何田田吱哇乱叫:方轻鸿你重色轻义,我再也不理你了!
放完狠话便跑走了。
终于得到清净的两人有一瞬沉默,方轻鸿心里有事,情绪还沉湎在刚才,反应难免有些慢。
没想到看上去不通人情世故的扶摇,竟然察觉出了端倪:怎么了?
方轻鸿还想掩饰:没怎么,我跟你说,其实灵犀谷晚上才好看,等今晚入夜了,我再带你过来。对了,这段时间你就和我一起住吧,别的地方想必你也待不习惯,我
扶摇很执着:你不高兴?
两人对视片刻,方轻鸿终于败下阵来:嗯。
他没有说和道一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耷拉下眉毛,没精打采地说:是我以前太过想当然,人和人之间的相处,真的无法尽善尽美。
的确。扶摇拍拍他的脑袋,又揉了揉:但生而在世,只需尽力而为便好。
青年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扶摇:我想,你已经做到了。
良久,方轻鸿慢慢笑开来,把扶摇放自己头顶上的手扒拉下来:你又拿我当小孩子,说,是不是想占我便宜?
扶摇认真思索片刻,回:想。
方轻鸿呆若木鸡,脑内只回荡着一句话:夭寿啦摇兄学坏啦!
接下来的时光,两人悠哉悠哉,在玉林山脉间穿梭,等逛得差不多了,方轻鸿才带着人在青莲峰山脚降落。
结果话没说几句,先前那位守山门的弟子又来了。
方师兄,方师兄!他跑到近前,气喘吁吁说:又有人来找你了,这次是个叫沈柯的。
今天轮到他值守山门,本以为是枯燥无聊的一天,没想到还能几次三番的在前排围观狗血八卦。
方轻鸿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又问一遍:谁来了??
就是那个太微垣的小祖宗,沈柯。八卦师弟朝他挤眉弄眼:你真的没欠风流债?我看他那表情,像上门要账的。
方轻鸿琢磨半天,也闹不明白沈柯有什么账好要,好像他没做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吧?也就宗门大比相识一场,又在秘境互帮互助过而已啊?
忆及沈柯的狗脾气,方轻鸿深觉要再怠慢他,就真要来问自己讨债了,于是便道:放他进来吧,让他来青莲峰算了,还是我去接。省得半路再惹出什么麻烦。
守门弟子:哇哦。
他偷偷瞧自家师兄身边的风流债一号,好家伙,面无表情,太淡定了。难道这个才是真的?
方轻鸿注意到他的表情,捂了把脸不忍直视,扭头问扶摇:不然你先回我那吧,等我摆平了他,再来找你。
守门弟子倒抽口冷气,这就是强者的余裕吗?
方轻鸿:
方轻鸿:停止你的妄想,不然就把你丢进万剑谷去试剑。
守门弟子:师兄我错了,师兄我这就走!话音未落,人已经快跑没影了。
方轻鸿朝扶摇尴尬笑笑。
扶摇淡定的十分有高人风度:一道罢,我不识路。
方轻鸿:你一本正经讲这种话真的好吗?
两人到山门前时,沈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在见到心中所思之人的瞬间,他甚至忽略了旁边杵着那么大只的扶摇,一心一意只看着方轻鸿。
重逢的喜悦瞬间让他把所有烦恼抛诸脑后,沈柯深吸口气,笑着说:你活着就好,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多年不见,倒是会说话了。方轻鸿眨眨眼,问:你找我干什么?
沈柯扭捏了下,才将幼蛟召出来,捏着它往方轻鸿这边一递:我听不懂它说话,你捡到它的,要负起责任来。
方轻鸿:?
方轻鸿:你万里迢迢跑过来,就为让我教你兽语?
所幸幼蛟还认得他,对他颇为亲近,任由方轻鸿接过自己,托在手心翻来覆去的看。后者见它额头没有灵宠契约的血纹,问:你没让它认主啊?
沈柯偷偷觑他,装出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道:当然,别人送的礼物,拿来当仆从未免过了。他身后,像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遥,一副讨夸奖的模样。
谁料方轻鸿专心摆弄幼蛟,根本没看他:那我谢谢你哈,给它起名字没有?
沈柯卡壳:没有。
方轻鸿终于抬起了头:那你平常怎么叫它啊?
沈柯负气地偏开脑袋,声音听上去闷闷的:不如你给它起个?
我也不大会方轻鸿瞥见身旁一言不发的扶摇:不如摇兄给它起个?你总比我强。
不等扶摇答话,沈柯率先跳脚:不好!
他终于想起要算的账,一指扶摇横眉怒目地质问:他是谁!
?
这又是怎么了?
方轻鸿:他是谁关你什么事,你还要不要我帮你了?
沈柯:我不答应。
那你自个儿解决吧,真难伺候。方轻鸿说着,将幼蛟团吧团吧,就要塞回沈柯怀里。
方轻鸿作势要走,为唬住沈柯,已经被转过了身。而后者抬脸,就只看见了扶摇俯视他时,淡漠的面容。
那种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气质,似乎在告诉沈柯,他已经输了。
等等!他咬牙叫住方轻鸿,我还有重要的消息告诉你。
第69章 我也是有私心的 你的愿望是什么?
说吧, 什么重要的消息。
方轻鸿托着那条幼蛟,坐到床榻上。他后背靠在床柱上,一条腿曲起架在榻上, 一条则垂在外边悠悠地荡,整个人看上去慵慵懒懒,一副没怎么用心的模样。
方轻鸿居住的院落比较靠近山顶,位置在道一洞府下边。别家修士喜欢把自己的居所搬去洞天福地,越脱离烟火气越好, 方轻鸿却跟他们截然相反,把院子布置的像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寻常人家。
院内刻了小型聚灵阵,植被在充裕的灵气滋润下容光焕发, 长势异常的好,一年四季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春日里草长莺飞,锦夜梨花香飘雪;夏日里荷叶田田, 莲角尖尖粉似面;秋日果树累累,菊花朵朵灿如金;冬日白雪飘飘,山茶花开至荼蘼。
扶摇坐在花窗前的软塌上, 支着下颌, 透过窗棱去看那爬上围栏的绣球花。表情专注又仔细, 似乎很喜欢这里。
沈柯无心美景,双手抱胸, 姿势十分豪迈的坐在床榻斜对面的桌案后。三人的位置,刚好呈犄角之势。
他沉着脸,不厌其烦地又问一遍:真的不会有人听到?
方轻鸿深吸口气,在沈柯的再三要求下,他们已经布置了好几道结界。你就算不信我的阵法造诣, 也要信摇兄的大能手段啊,赶紧说你的,我也有事要忙的好吧。
沈柯心道我就是不想信他啊,但看方轻鸿脸上已隐有不悦,只得老老实实道:容少微欲对你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