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祖宅、宗祠之围被解之后,张海石也收到了从清微宗传来的撤退命令。
二月初二青龙节,清微宗船队再次鸣炮一轮之后,依次退出近海,不过并未立刻返回清微宗,而是前往祖龙岛暂且停靠修整。
有诗云:“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正所谓东临碣石有遗篇,祖龙岛又称“碣石”,当年祖龙东巡入海寻仙求长生,在此筑石碑地观海台,后世历代皇帝亦曾多次莅临此地,这才有了千古名篇《观沧海》。
此地位于直隶辖境之内,当初谢雉求助于清微宗,便将祖龙岛赠予清微宗以示诚意,清微宗接手此地之后,将其改建为供船队停靠的海港,并架设炮台,修筑城墙,使其成为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落脚点”。张海石将船队停靠于此,若是事情有变,比如儒门毁约或者李玄都谈判破裂,再次兵临渤海府城下只在顷刻之间。
这便是诸位长生之人已得长生却要谋求权势的道理,其实与皇帝求长生没什么不同,都是权势和长生二得其一,人人都想两全其美,故而得其一求其一。若是一个长生境的散人,固然能逍遥自在,又如何能震动朝廷倒逼儒门?
一个年轻人登上渤海府的城头,环顾支离破碎的城头,许多地方已经无法行走,还有许多干涸发黑的血迹,不由默然无言。
他叫徐载钧,燕王世子。按照大魏律法,亲王世子等同郡王。
燕王老当益壮,老来得子,说是儿子,从岁数上来说,几乎与孙子相差不多,难免骄纵,故而这位世子殿下过去在帝京城中是出了名的跋扈,闯了不少大祸,不过都被燕王一一遮掩过去,而且燕王还倾尽全力去栽培这个儿子。
上次玄真大长公主前往荆州面见当时还是荆楚总督的赵良庚,商谈进京事宜,随行之人中除了御马监掌印大太监之外,就有这位燕王世子。楼心卿奉太后谢雉之命前往终南山面见李玄都,徐载钧也随之同行。
当时谢雉曾经怀疑燕王在暗中与儒门相互勾结,事后证明谢雉的猜测没有错,燕王果然早就倒向了儒门,在谢雉倒台之后,晋王、蜀王身死,唐王在道门的庇护下勉强保全性命,却也成为庶人,唯有燕王安然无恙,仍旧是亲王之尊,而且他的儿子徐载钧也得以出任直隶总督,负责镇守帝京的门户。
只是徐载钧的运气实在不好,而且疑似与李玄都犯冲。跟随玄真大长公主前往江南,中途遇到了李玄都和宫官。跟随楼心卿与李玄都和谈,结果谈判破裂。这次刚刚出任直隶总督,结果又遇到了清微宗船队炮轰渤海府。
徐载钧伸手按住一块还算完好的城垛,眺望最后一批撤退的清微宗战船,心情即是高兴又是失落。高兴自然是清微宗终于撤兵了,渤海府没有城破,最起码他的总督之位算是保住了。无论从他个人的私心角度来看,还是从朝廷的公心角度来看,都算是一件好事,值得高兴。
之所以失落,是因为从长远来看,无论清微宗是否撤兵,朝廷都已经一败涂地。也许朝廷的官军在陆地上还有一战之力,可在海上却只能坐以待毙,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世人皆知,秦李联姻,李家的家主迎娶了秦家家主的独生女儿,两家已经是事实上的攻守同盟,如果两家水陆并进,一路从陆地叩关,一路从水路截断漕运,然后从内河进逼帝京,朝廷如何抵御?
今日的秦李二家,宛如又是一个金帐。当然,他们比野蛮的金帐更为知礼,不强掳百姓,而是以各种条件待遇吸引百姓主动投奔,不抢劫杀人放火,却行海贸之事,使得各地大户富商为了银钱而纷纷暗中通敌。徐载钧并非无用草包,在从政的经验上还要强于天宝帝,他敏锐意识到,秦李两家要比当年的金帐高明得多,同样危险得多。
都说胡虏无百年之运,金帐强盛一时,短暂入主中原,也很快被驱赶出中原。可秦家和李家却并非外族,而是自己人,又有如此高明的手段,他们得天下必定要比金帐容易许多,真正让他们得了天下,哪怕是儒门,也很难翻身了。
徐载钧不由一声长叹。纵然明白,他也没有解决良策,只因积重难返。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儒门诸公,看看他们能否妙手回春。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收拾残局,安抚城内士绅,征调民夫修补城墙,至于水师,没了就没了吧,反正也不是清微宗的对手,然后向朝廷上报。
另一边,儒门的这次先发制人也让李玄都不得不改变自己的计划,他原本打算是一整清微宗上下风气,清除部分蛀虫,清理过去旧案。只是随着两家开战,这个计划连同他的升座大典一起,都不得不推迟延后了。
李玄都于正月十五元宵节离开北海府李家祖宅,正月十六顺路拜访了位于太清山的东华宗,与东华宗的宗主太微真人深谈多时,又见了故人南柯子。然后于正月十七,返回清微宗蓬莱岛,居住于八景别院之中。
自此之后,八景别院再次成为清微宗的核心,静心堂成为清微宗高层议事的主要场所,包括出动船队炮轰渤海府的命令都是从这里发出的。
这也让许多清微宗宿老暗自感慨,曾几何时,他们还在静心堂给李玄都论罪,转眼间却是李玄都在静心堂主持议事了。
李非烟和李太一返回蓬莱岛后,直接来到静心堂,向李玄都禀报了关于儒门的提议。
李玄都听完之后,让陆雁冰传信给齐王府,做相应准备。
至于李非烟为何不选东岳,就好像儒门不会选择太清山一样,东岳是儒门的地盘,太清山是道门的地盘,只剩下一个相对中立的栖霞山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选择。
再有就是,儒门的这次议和实是迫不得已,事出仓促,他们未必能在栖霞山做什么手脚,真要和谈,也不必担心陷入到大真人府或者帝京城的地利劣势之中。
李玄都缓缓说道:“《九地篇》有言:‘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们不应抱有任何侥幸心理,儒道两家一战势在必打,没有其他道路了。这是最紧迫之事,所以我让冰雁把那些烂事又压了压,其他事情也都往后推一推。”
李非烟和李太一都心知肚明,那些烂事,指的是清微宗和李家内部的风气之事,李谨风、李道泓之流绝对不止一个,只是大敌当前,暂且顾不得他们了。
李玄都接着说道:“太公的《六韬》又云:‘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我们不能把‘应该’当做必然,事情多半不会如我们设想预料的那般发展,我也不想在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上独断专权,这样罢,把人都请过来,我们好生议论下此事,把各种可能都考虑到,都安排妥当了。”
李太一起身领命而去。
李玄都独坐在静心堂的主位上,李非烟就坐在他的下首位置,问道:“紫府,你觉得这次和议……”
“和议。”李玄都哂笑一声,“如果真想议和,玉虚斗剑之后就该有个结果了,可我们都看到了,玉虚斗剑刚刚结束不久,就有了大真人府之变,看似是我们道门内乱,可要说没有儒门在背后推动,谁会相信?我们与天心学宫大祭酒王南霆无冤无仇,他为何会出现在大真人府中?儒门看得很明白,儒门正在衰弱,道门正在崛起,这是他们最后遏制我们的机会,若是错过就再难挽回了,所以他们必然要放手一搏。”
李非烟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李玄都道:“我已经让师兄撤军,不过船队暂且停泊在始皇岛,只要情势有变,可以再次进逼渤海府。”
李非烟道:“从黄石元的态度中可以看出,儒门之人有些怕了,他们害怕辽东趁此时机南下,到时候兵临帝京城下,天下震动,他们这些儒门中人都难辞其咎,也无法向帝京城中的朝廷交代。”
李玄都叹息一声:“现在的难题是龙老人,不算澹台云,道门的地仙只剩下两位,儒门只剩下一位,论境界修为,龙老人应是高出我的,多半已经跻身元婴妙境,儒门之人前往圣人府邸索要仙物,只可能是为龙老人准备的。如果双方都持有仙物,那么在只有我一人的前提下,能否取胜,实是个未知数。”
李非烟很明白,李玄都并非自谦之言。
李玄都之所以能够快速崛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随着老一辈陆续飞升,道门的资源逐渐汇聚到了李玄都一点之上。如今儒门也开始如此行事,将儒门的资源全部汇聚在龙老人这一点上。
李非烟问道:“能否向正一宗借来两件仙物?”
李玄都摇了摇头:“过犹不及,普通江湖武夫交手,最多就是双剑、双刀,哪有两只手用三把剑的?以我的境界修为,驾驭两到三件仙物就已经是极限了,再多也力有不逮。而且我未曾修炼‘五雷天心正法’,也很难将正一宗两件仙物的威力发挥到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