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政看得出来,身为当事人的青鹤居士当然也看得出来,他明白了一个事实,在大报恩寺的李玄都未尽全力,而李玄都所作的太玄榜,其实也是故意藏拙,否则李玄都绝不可能屈居第五人的位置。
想到此处,青鹤居士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可到了如今境地之中,他也别无他法可想,只能倾力出手,谋求那越来越渺茫的胜机。
青鹤居士奋力出手之下,被戒尺镇住的剑阵开始摇摇欲坠,李玄都也不去管剑阵,一意出剑,手中“人间世”峥嵘毕露,号称攻伐第一的“逆天劫”剑气肆意泼洒。
终于轰然一声,李玄都的剑阵彻底崩溃,剑气再无阻隔,所过之处,百花尽杀。本来一处美景,先是被李道虚一剑开山,又被宋政捞取一汪湖水,最后还被李玄都斩尽百花,只剩下一片狼藉。
两人重新恢复起先遥遥对峙的位置。只是青鹤居士的双手之上,尽是血痕,儒门的“浩然气”虽然是万法辟易,但也有缺点,很难愈合伤口,比不得佛门的“漏尽通”,也比不得道门的“太素玄功”。先前青鹤居士敢于以肉掌硬接李玄都的“人间世”,除了因为是木剑的缘故之外,也是因为李玄都未曾真正催动剑气,待到李玄都用出攻伐最强的“逆天劫”剑气之后,青鹤居士就再难毫发无伤了。
除了青鹤居士、宋政、司空道玄、宁奇四人之外,其余儒门中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均是大感惊讶。
青鹤居士作为七隐士中最常在世间行走之人,一身修为之高,固然算不得七位隐士中的第一人,却也在前三之列,还有理学圣人的戒尺为依仗,竟然落了下风?若是白绣裳、张海石这些老面孔也就罢了,一个未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怎的如此霸道?
悲观之人难免又要想到“气数”二字,难道真是儒门气数将尽了吗?这些年来道门英才辈出,老一辈中有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等人,壮年一辈中有宋政、秦清、澹台云等人,如今年轻一辈中有李玄都、上官莞这些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后起之秀,就算抛开西北一派不谈,那也不可小觑。反观儒门,固然实力不弱,可放眼望去,哪个不是白发苍苍,哪个不是垂垂老矣,都是从心学圣人时代走过来的老家伙。到了如今,道门能派出一个年轻小辈出来邀战,而儒门这边还得让一大把年纪足够做人家祖辈的青鹤居士亲自撸袖子挥拳头,且不论一时胜负,等到他们这些老家伙都不在人世了,又有谁能再去跟李玄都撸袖子挥拳头呢?
几位儒门高人相互对视,已然明白各自心中所想,竟都无语。
青鹤居士此时却没想这么多,他性子好强,明知再打下去胜算不大,也不肯认输,怒喝一声,伸手握住戒尺,再度朝李玄都攻去。
李玄都也不避让,再度用出“南斗二十八剑诀”迎了上去。
李道虚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套剑诀,以他的眼力,不仅看出了“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影子,也看出了“太阴十三剑”、“慈航普渡剑典”、“天问九式”的痕迹,不由笑道:“能将如此多的绝学融会贯通,难能可贵。”
秦清站在李道虚身旁,也在凝神细观李玄都的剑诀,“他们两人倒是不存半点私心,互通有无。只是那身外化身之法,我和李先生都不精通,应是大天师的手笔了。”
这里的“他们”自然是指李玄都和秦素,秦清这也是看出了端倪,李玄都能学会补天宗、忘情宗的绝学,不必多问,定然是秦素教的,而秦素所学的那些各路绝学,也必然是李玄都教的,所以秦清才会有此感叹。
不过到了他们这等境界,精进修为已经不依托于某一种功法,而是要博览众家之长,触类旁通。故而他们对于门户之见已经很淡,对于李玄都和秦素的行为,自是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紫府曾经向我求过此类法门,贫道自然不能拒绝,没想到紫府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将其练成了,看来‘太平青领经’当真是名不虚传。”张静修抚须道,“由此看来,青鹤居士死要面子,只怕要输得难看。虽然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也难免一世英名付诸东流水。”
李道虚淡淡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三人谈笑之间,已然定下了青鹤居士的结局。
事实也的确如此,两人交手之后,青鹤居士以戒尺为剑,竟是与李玄都开始斗剑,可要论起剑法造诣,李道虚能胜李玄都一筹,白绣裳、张海石也能与李玄都一较高下,除此之外,便是李世兴和上官莞都要稍逊李玄都一筹,青鹤居士如何是对手?
换成其他对手,青鹤居士还能依仗修为取胜,也就是一力降十会,偏偏李玄都境界修为并不弱于他,纵然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奈何不得他的“浩然气”,可他的“浩然气”也不比李玄都的“太平青领经”高出一筹。两人气力相当,比拼的就是技巧,李玄都自然大占便宜。
只见得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很快便看不到两人本身,只剩下一片光影,而光影之中又不断有剑气、气劲向外激射而出,幸而观战之人,无一不是当世绝顶之人,不断有人出手,将其化解,不使其向四周扩散开来。
再有片刻,光影渐消,逐渐显现出两人的身影来。
“鹤氅”本是神仙道士衣,如今已经演变成广袖、对襟系带的宽大外衣,未必非要以鹤羽制成,也可以是其他衣料,在春秋冬三季,用来御寒,这也是有地位的士绅偏爱的衣着。在场之人,唯有张静修身着道袍,秦清披着披风,其余人都是身着鹤氅,脚踏云履,头发以簪子束住。李玄都和青鹤居士也不例外,皆是身着鹤氅,此时李玄都的鹤氅还算完好,青鹤居士的鹤氅上却是多了许多破损口子,系带处断开,使得鹤氅变为敞怀,一只大袖少了一半,甚至还有点点血迹,十分狼狈。
李玄都将剑尖斜斜指向地面,问道:“居士可还要再斗下去?”
青鹤居士脸色阴沉,冷冷道:“不过是皮肉小伤,算不得什么。”
“好。”李玄都应了一声,仗剑而上。
这一次青鹤居士却是双剑并用,一只手戒尺,另一只手是他那柄剑首雕刻为青鹤模样的佩剑。
若论双剑之法,李玄都也有涉猎,可如今他手中只有一柄“人间世”,便单剑对双剑。
李玄都单剑速度极快,先是直进,待到青鹤居士双剑攻来,再画了一个圆,将青鹤居士的双剑一搅,使其不能近身,然后剑圈越划越大,初时还只绕着他前胸转圈,数招一过,已连他小腹也包在剑圈之中,再使数招,剑圈渐渐扩及他的头颈。青鹤居士自颈至腹,所有要害已尽在他剑尖笼罩之下。
青鹤居士数次强攻,都被李玄都的剑圈强行荡开,反而自己险些被其中蕴含的剑气所伤,青鹤居士无法,只能向后一退再退,眼看着再退就是身后的宋政等人,青鹤居士不能再退下去,不得已再次将手中戒尺丢掷出来。
李玄都仍旧是一搅,“人间世”与戒尺在刹那之间不知相撞多少次,李玄都险些握不住手中“人间世”,这才把戒尺挑飞,而在此时,青鹤居士趁机一剑刺来。
李玄都身形随着剑势一转,用出“逍遥六虚劫”,并不伤敌,而是防身,在身周生出六道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青鹤居士的这一剑好似陷入泥潭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分毫,也不能后退分毫。
青鹤居士脸色微变,毫不犹豫地松开握剑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一指点在长剑的青鹤剑首之上。
长剑顿时发出一声雷音,瞬间挣脱开六气纠缠,直刺李玄都的面门。李玄都用出“大宝瓶印”,以巧劲抓住长剑,同时也将手中的“人间世”朝青鹤居士丢掷出去。
青鹤居士不敢小觑,运起全身气机汇聚于那只完好的袖子之上,一袖将“人间世”扫开,却见李玄都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长剑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青鹤居士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他的后心位置。
此乃清微宗的飞剑术,能够以自身气机驾驭并非三寸飞剑的三尺长剑于百步之外制敌,使三尺青锋可以来去自如,宛若剑上生飞翼,故而又有“百步飞剑”之美誉。
其实李玄都早在与玉清宁相斗的时候,就用过此招,此时再用,招数无甚变化,唯一变化的就是威力和速度,速度之快,肉眼难见,远胜当初千百倍,就是青鹤居士也不及躲避,而威力之大,则是生生破开了青鹤居士的护体气机和体魄,终于将他穿心而过。
青鹤居士整个人彻底僵住,动弹不得。
李玄都伸手接住飞回的“人间世”,将手里那把属于青鹤居士的长剑丢在地上,道:“诸位,胜负已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