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江湖争斗,格局很小,无外乎争夺武功秘籍、神兵利器,或是为了报仇,而黄白之物从来都上不得台面,没有几个是为了钱而大打出手的。但是到了宗门之间的江湖争斗,武功秘籍和神兵利器反而成了次要的东西,不是说不重要,而是说不那么重要,起不到关键性的决定作用。反倒是原本上不得台面的金银变成了双方都不可或缺的东西,因为有钱才能聚人,有人才能成势。不管做什么,人都是根本。任你境界最高,秘籍再多,只有一个人,也是做不成大事的。
在这种情形下,宗门的核心关键是财力和功法,以及由两者衍生出的人力,如果大家功法都相差无多的情形下,财力雄厚就变得至关重要,清微宗、补天宗的后来崛起,正是因为海贸的兴盛,使得分别占据了东海、北海的两家, 一跃成为二十二个宗门中位列前茅者,反而是许多抱残守缺的老牌宗门,逐渐走向没落。纵然有一两代中兴之主,也难以挽回整体颓势。至于西北五宗,其财力同样雄厚,而且来路更为复杂,比如道种宗谋夺钱家的家产,涉及到皂阁宗的江南织造局官银案,其实都是为了钱财。除此之外,金帐汗国的扶持,建立大周后对各州的征税,以及各种或明或暗的巧取豪夺,也都极大补充了西北五宗的财力。
其实清微宗和补天宗有许多相似之处,早在李道虚和秦清这两大强势宗主上位之前,清微宗和补天宗就已经韬光养晦多年,两大宗门都秉持不站队、不选边、不下场的原则,超然于正邪之争之外,常常能左右逢源。只是两大宗门想要更进一步,必然要亲自下场。于是李道虚和秦清的登场,其实是必然。
在李道虚和秦清上位之后,直接将两大宗门多年的积累转化为肉眼可见的实力扩张,也就是厚积薄发。在两家崛起之后,新老交替不可避免,清微宗直接挑战正一宗的盟主地位,若非正一宗有掌握了南海的慈航宗为盟友,为正一宗提供了巨大帮助,胜负殊为难料,就算正一宗勉强胜了,却也不得不承认如今江北已是以清微宗为尊的事实。而补天宗则是成为辽东五宗的盟主,秦清借着接任忘情宗宗主之位之事,暗结正道诸宗,与自认十宗盟主的宋政决裂,使辽东五宗彻底脱离西北五宗的控制,从原来的上五宗和下五宗变成了如今相提并论的西五宗和东五宗。
到了如今,整个江湖已经被分割为五大势力,也刚好对应了天下间排名最为靠前的五大高手。分别是以地师徐无鬼为首的阴阳宗、皂阁宗、牝女宗、道种宗,以圣君澹台云为首的无道宗、青阳教,以大天师张静修为首的正道六宗,以大剑仙李道虚为首的正道四宗,以及以“天刀”秦清为首的辽东五宗。徐无鬼本来有望吞并澹台云,一统西北五宗,成为势力最大之人,可惜被张静修出手干预,徐无鬼乃是果决之人,没有孤注一掷,而是立刻把拳头缩了回去,保存实力,而这个缩回去的拳头,冷不防再次打出来的时候,必是最有力量的一击。
于是徐无鬼与澹台云的博弈,在西京讲和之后,就变成了徐无鬼与张静修的博弈,而这两场博弈,都是由徐无鬼主动发起的。换而言之,徐无鬼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始终把握着局势的走向,其他人只能被动防守,见招拆招。
宗门争斗,不是江湖厮杀那般三招两式之间分出生死,也不仅仅是付诸武力那么简单,而是一场漫长的相互角力。
在这场角力之中,没有绝对愚蠢的决策,也没有绝对正确的决策,没人能做到算无遗策,更没有人能只占便宜不吃亏。通常而言,这个决策不会是最为理想的,但一定是平衡了内部各方利益的,如此才能顺利推行下去。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当年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推行新政,这个决策自然是极为正确的,对于整个大魏王朝而言,乃是续命之举,可是没能平衡各方利益,甚至严重损害了宗室勋贵的利益,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放眼百年后的远见,更多人还是只看眼前,于是这个正确的决策引来了各方强烈反对,最终彻底失败。
张静修和徐无鬼都是熟谙此道之人,他们的每一个重大决策,都是带着取舍意味,只要拿到的比舍去的更多,就是赚的,至于赚多赚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每一个重大决策,都是蕴含着机遇,同时也包含了巨大的风险。就像两人交手,你出招,对方就会应对,于是产生新的变化。
就比如说先前张静修决定插手白帝城之事,可以避免徐无鬼一家独大,这是机会,但也有巨大的风险,那就是徐无鬼的报复。张静修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没有料到徐无鬼那个缩回去的拳头来得如此之快,让他有些猝不及防。而且这也绝不是赌气报复那么简单,一个江湖散人可以为了争一口气而大打出手,但是一名领袖绝对不能意气用事,地师徐无鬼此举必然有所谋求。
张静修此时还没摸清徐无鬼的真正用意所在,但是李玄都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那就是沈大先生沈无忧。
沈无忧是太平宗的宗主,太平宗豪富,可太平宗位于清微宗和正一宗之间,纵然徐无鬼有天大的神通,也不可能绕过这两家去谋夺太平宗,哪怕他捉住了沈无忧,也不可能通过沈无忧从太平宗身上榨取太多钱财。换而言之,徐无鬼针对沈无忧不是为了财,两人又素无交集,也不是为了仇,至于宗门之间的世代敌对,还不值得徐无鬼如此大动干戈。既然不是为了财,也不是为仇,那么沈大先生身上还有什么能让徐无鬼动心的?
李玄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沈无忧的术算占验之道。
这让李玄都联想起去年陆夫人前往北邙山查验地气之事,同时南柯子也发现北邙山已经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只是因为后来长生宫之事影响太大,这才将此事盖了过去。再后来,正邪纷争不止,邪道中人频频出击,李玄都又因为各种原因,疲于奔走,根本没想到去追查此事。现在再回想起来,此事才是所谋甚大,甚至长生宫太阴尸之事也不过是此事的一个遮掩罢了。
此时藏老人以“万尸大力尊”拿住了沈无忧,如同五根巨柱的五指握紧成拳,以排山倒海的巨力积压被它握在掌中的沈无忧,却不曾想沈无忧不惜毁去七颗算珠,以自身成一阵,可见他的身体边缘镀上了一层光边,勾勒出他整个人的轮廓,任凭“万尸大力尊”如何发力,始终不能摧破。
不过藏老人也有其他手段,这“万尸大力尊”是由无数尸体炼制而成,尸气之重,远胜“幽冥九阴尊”,污秽至极,在发力的同时,又以尸气渗透。沈无忧不能硬抗,只能以阵法不断将其挪移出去,只是如此一来,消耗极大,他身上那层光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减。
藏老人笑道:“沈无忧,你就莫要妄想正一宗之人能来救你了,他们如今自顾不暇,你今日合该落在老夫的手中!”
沈无忧浑然不惧道:“藏老人,你命宫凶劫过重,又有阴气、煞气、死气缠身,虽然无惧命数定理,但也天机不明,还是不要在我面前妄下断言,免得自打脸面。”
如此一来,反倒是藏老人心生疑窦,不再像方才那般自信。若是换成别人来说这话,藏老人肯定只当是嘴硬罢了,可人的名树的影,沈无忧的术算之道乃是举世公认,料事如神,他说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就在此时,一枚太平钱破空而至,狠狠砸在藏老人的脸颊上。这枚太平钱不知因为何种缘故,竟是被烧灼得通红,却又未曾融化,与藏老人的皮肤接触之后,立时发出“嗤嗤”的声响,伴随着一阵白气升腾和皮肉烧焦的味道,这枚太平钱就这般“粘”在了藏老人的脸上。
藏老人毕竟是一宗之主,几时受过这样的侮辱?面色阴沉地伸手扣下这枚太平钱,就见他的脸上被印上了“天下太平”四字。
“诚如沈大先生所言,还真有人来了。”藏老人扯了下嘴角,脸上的字迹缓缓消失不见:“不过是再多一个人来送死罢了。”